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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诗人与世界的关系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8-01-11  

木朵:诗人与世界的关系




  从我父母家到我的住所,是一条叫袁山大道的路径,我的许多思索都是产于这段路程的,有时我甚至固执地认为这就是我的世界——通过在这500米的路程中,我窥探着“外界”,实际上这是我一天中流动的大部分的“世界”,可以是自然界和物质世界,也可以是我得以沉淀与漂浮的内心世界。说到“世界”这个词语,我会感到矛盾和震惊,因为每天流逝的光阴中,大部分的世界竟然与我无关,作为个体,我一直在尽力接近这个世界,哪怕是一小部分的真理。要讨论诗人与世界的关系,首先要解释什么是世界。——这是诗人的世界观。
  在袁山大道,我栖息着如一只麻雀,性格中的某些惰性阻止了我的世界拓展它的边界;今天,我灵光附体,开始要袒露自己的“世界观”。世界该如何来揭开它的奥秘呢?我首先想到了“时间”与“空间”这一对词语,或许这里面也隐藏着一条袁山大道。——跟我来!如果用时间和空间来构造一个世界的坐标,那么就会存在四个象限:⑴此时此地;⑵此时彼地;⑶彼时此地;⑷彼时彼地。尽管如此,这还只是一个平面的世界,还不是三维的,不是四维的,世界无穷大,但是就这个坐标轴所支撑的意趣,我到今天才开始尝试去挨近。
  时间感与空间感这种二元构成相对可靠,不容置疑。先来探讨“此时此地”的趣味。诗人每天察觉到的发生在周遭的以及身体上的(精神上的)事情,是全部事情的一小部分,“察觉力”是有大有小的。“此时”强调一种对眼下环境和内心的敏锐洞察,时间感直接覆盖在皮肤上,即笛卡儿所说的“我在”。“在哪儿?”——在这里,比如我在袁山大道这根扁担挑起的世界中(这里的所谓“世界”永远只是一个局部,换言之,只是一个虚实结合得比较和谐的假象)。我的身体经受着外界的撞击,并且显示出一种反作用力,从而组建一个最为简单的我与我的世界的关系。就在我捉住眼前的世界的同时,世界并没有停下来,不在别人身上发生事情,不在别地发生事情。叔本华为此也焦灼不安。如果说“此时此地”的模范,我觉得是康德,可惜他不是确切意义上的诗人。
  “此时彼地”可以借用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来过渡。时间感弥漫在我的身体上,但是我生活在异地,比如我会有旅居北欧的欲望,有与某个美女邂逅的贪念,有在一群人中央呼风唤雨的痴想——通过眼睛这个窗户捕捉非袁山大道的世界的其他部分(这种捕捉进来的世界仍然是一个小角落)。我存在于这个时针上,可是我飞出了这条街,在虚空中盘旋周折,通过幻想或者“思”来探索广袤的世界。——想像力在此扮演着“恩公”角色。
  上面说的是坐标的第一和第四象限,接着来看第二象限:“彼时此地”。空间感可以具体地抓住,比如这条袁山大道,但是时间不在我这里。这里存在几种具体情况:其一,“彼时”排除了“现在感”,显示出一种回忆功能,即依附于空间感上的回忆属性,还是“思”的体现;其二,“彼时”可以是“彼人”,是这条街上所发生的一切,一切人的一切偶然,闯进来,变成我的偶然。这里要求我借用别人的腹腔和口腔说话——“借尸还魂”。芸芸众生降落在我的这条路径上,构成我的世界的元素,在这里道听途说的一切都是我的世界史,是我的素材和编年史,遥不可及的花花世界就这样与我这个渺小的人接壤了。
  第三象限是最黑暗最寂寥的世界。“彼时彼地”成为一种无穷的幻想,没有了“我在”,没有了现在感,如空中楼阁,海市蜃楼。尽管如此,它还是未知世界的一小部分,因为它还是一个二元的约束函数。时间变得不确指了,只能这么说了:“某一年”,“某天晚上”。只是“不确指”,但是还有所指,确指与否与“我”相关。接着,“某件事情”,“某个人”,“某栋房屋”成为了不确指的空间。比如某一天那个在夏威夷打高尔夫球的“老虎”伍兹,比如在某个水池里拍夏天写真集的藤原纪香,比如那个指挥淮军攻打太平军的李鸿章……不一而足。这种不确指暗示了想像力的合法性,不是你的想像有问题,而是你无论怎么想像,世界还是比它们大,硕大无朋,呜呼哀哉。
  而结合到标题来讲,“诗人与世界的关系”强调了几个阐发的前提:⑴“诗人”的写作功能,写什么和如何写(甚至还包括诗人与木匠、店铺老板的分别是什么);⑵世界因为四个象限的规范暂时安顿下来,但是不同的诗人有对不同象限的不同偏好,当我们试图谈论“诗人与世界的关系”时,始终只是谈论无穷关系中的一部分,甚至只是一个象限,乃至这个象限的子象限;⑶为什么要去揭示这种关系?——这个目的会进行概念反复,不断成为阐发的前提,也就是说,我们想探究的目的会不断干扰我们进入一些概念的次序,使我们无功而返;⑷诗人存在于其中的世界,与诗人笔下的世界要注意区分开来,否则在探究世界的奥秘时,总是受到反客为主的诱惑。——我不知读者是否跟上了我的思维?写到这里,我才安宁。当我确定这个标题时,首先想到的就是诗人昌耀,青海上的昌耀,对于我来说,是彼时彼地(最初),当我代入其中之后,象限的次序就会颠倒起来。从昌耀的作品中,我还要设法找到作为“我”的那个昌耀又是身处何境。读者与作者、作品之间的关系,其实也是一种“与世界的关系”,反复繁衍,乐趣无穷。下面就借昌耀的几个作品,进行一次或袁山大道或青海的历险,期待着四个象限(乃至第五象限的灵光乍现)浮现出来。

我的掌模浸透了苔丝

她从娘家来,替我捎回了祖传的古玩:
一只铜马坠儿,和一只从老阿娅的妆奁
偷偷摘取的“乾隆通宝”。

说我们远在雪线那边放牧的棚户已经
坍塌,惟有筑在崖畔的猪舍还完好如初。
说泥墙上仍旧嵌满了我的手掌模印儿,
像一排排受难的贝壳,
浸透了苔丝。

说我的那些贝壳使她如此
难过。

(1982)

  个体与世界的关系,是否基于一种目的论?只有从无序中建立起有序,从无穷的外界中找到“边界”,才是一个自成方圆的世界的降生吗?昌耀对于我是一种坚定的符号,在青海的大地上自生自灭(“青海”对于我又是一个符号),除了拨开他个人历史的迷雾之外,还要在语言的外壳中找到一条小径,最后还要和他的“世界观”去遭遇,尽管这种世界观是书面形式的,是“流露出来的”(还有其他的外在形式吗?)。昌耀生活在怎样的一个象限里?——这是我好奇的。在这个发自幽谷的作品中,“此时彼地”的特征比较明显。
  事情从“她”的捎回说起,通过“她”的三“说”搭建了一个表达的棚户。这时候,“彼地彼时”的色彩又出现了,诗人与世界的关系通过另一个人的诉说或者举措得到了体现,世界停留在一种叙述的过程中,很快要消失了,贝壳和“苔丝”也将带走最后的“彼地”(空间感)。而从读者的角度来看,这个作品以及它的作者,也是读者的世界,是更切实的“彼地彼时”,通过阅读,我会猜想一个未知的世界,会代入昌耀的躯壳去经历那些生活的细节。世界就在一次次重新归序中显得清晰起来,很快又将毁灭。
  诗人能够捉住哪些事件?竭尽全力,有时也是枉然。作为作者的诗人表达的是“此时此地”,到了读者那儿,就变成了“彼时彼地”,想像力发达的读者可以转化为“此时彼地”。世界在这一刻发生了诸多与己无关的事情,然而这种“无关”只是短暂的,它们等待被遇见,它们沉淀在那里,随时变成一些“黑洞”,将世界拓宽。在诗人那里如此,在读者那里如此。我们在把握这个世界,通过个体的遭遇,借助别人的遭遇,无所谓进步,无所谓得寸进尺,时间感与空间感是不忠实的,流失的、无法体验到的,不是某种遗憾的根源。

斯人

静极——谁的叹嘘?

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援而走。
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

(1985)

  在西北大陆的昌耀,更重要的是时间感,以及发生在同一时刻“在那边”可能的事件;而对于我来说,先是从“青海”这类背景入眼,然后来窥探“在那边”的可能事件。“事件”可以是一声叹息,一刻“风雨”。昌耀通过“此时彼地”来修饰“此时此地”。读到这种短诗,甚至是读到“斯人”这个憔悴的字眼,我会感觉到有人在收拾光阴,时间在消失,空间却凝聚成一个点,袁山大道、青海和密西西比河成为一体。诗人在社会中是那种“有气无力”者吗?人类这个不断转换的空间如何参悟诗人的精神含义?——带着这些问题,诗人与世界的关系才一层层剥开。通过文本书写,诗人找到了与世界的关系的一种,一种归宿感,一种沐浴过灾难和纤细的归宿感——这是一种致命的关系!

意义空白

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不复分辨梦与非梦的界限。
有一天你发现生死与否自己同样活着。
有一天你发现所有的论辩都在捉着一个迷藏。
有一天你发现语言一经说出无异于自设陷阱。
有一天你发现道德箴言成了嵌银描金的玩具。
有一天你发现你的呐喊阗寂无声空作姿态。
有一天你发现你的担忧不幸言中万劫不复。
有一天你发现苦乐众生只证明一种精神存在。
有一天你发现千古人物原在一个平面演示一台共时的戏剧。

(1993)

  转而一想:世界真的无穷大吗?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有必要区分成四个象限吗?——人的寿命是可以计量的,那么“空间感”是否可以计量(“计量”是一个喧宾夺主的词语)?我们的一生实际上是个常量,世界是相对稳定的有限性,可以这么理解吗?一旦这样妥协了,那么四个象限的划分就毫无意趣,说到底,诗人只说在“此时此地”,任何他人的历史和事件,其实都是自我的一种影像,如昌耀所言“千古人物原在一个平面演示一台共时的戏剧”。要注意“共时的”这个修饰词。但是,这里还存在几个条件:“有一天”(这是一种假设,比较舒服的假设),“你”(暗示了“我”的发现,我已经领悟,我寄托于你等等),“发现”(这是一个积极的动词,是一种行为,是有后果的行动,当然也隐含了某种发现不了的可能性)。
  这个叫“意义空白”的作品,除了形式上的排比技巧,还可以设想到以下的可能:⑴诗中的“你”可能就是“我”,是自我的换位思考,是自我期待;⑵从昌耀罗列的词语来看,他是直指内心的,意识到了时间的荒谬色彩,“所有”、“只”、“一个”和“界限”这些词语的使用,已经迫使诗歌取消象限的区分,融合成一体,地域性的敏感,是否开始走向“地狱性”的悲悯?⑶九个句子恰好说明了世界的有限性,到此为止,到某个预感为止,诗人认为诸多生活形态的“意义”是空白的,却是借用了具备意义色彩的诸多句子和氛围来塑造的——取消时间,却又必须在时间的范畴内进行;⑷当生活走到某种紧要关头的时候,具体的单一的事情已经不是需要表达的对象,它们甚至不是词语,世界缩小了,可是词语扩大了。

大街的看守

无穷的泡沫,夜的泡沫,夜的过滤器。
半失眠者介于健康与不净之间,
在梦的泡沫中浮沉,梦出梦入。
街边的半失眠者顺理成章地成了大街的看守。

寡淡乏味,醉鬼们的歌喉
撕扯着人心,谁能对他们说教仁爱礼义?
一会儿是夜归人狠揍一扇铁门。
唢呐终于吹得天花乱坠,陪送灵车赶往西天。
安寝的婴儿躺卧在摇篮回味前世的欢乐。
只有半失眠者最为不幸,他的噩梦
通通是其永劫回归的人生。
但黎明已像清澈的溪流贯注其间,
摇滚的幽蓝像钢材的镀层真实可信,
一切的魑魅魍魉暂时不复困扰。

(1993)

  在这里,“此时此地”的昌耀依然通过一种主观化的“对比”舒坦了内心。在第二小节中,闯入“半失眠者”的“此地”的是“醉鬼们”、“夜归人”、“唢呐”和“灵车”、“安寝的婴儿”。有些东西可以变得沉重了,外界和内界从此含糊不清了,他人的生活也顺理成章地构成了诗人的世界的一部分,并且成为占上风的一部分。诗人只有逃离躯体,离开“此时此地”,但是昌耀做不到了,当这些名词反复显现时,“魑魅魍魉”必然无视诗人贴上的“黄符”,继续“困扰”:人生,黎明,前世,噩梦等等。
  说自己是“大街的看守”——这是强词夺理的。空间上占据了他物,诗人惟有通过思想的廓清来重新赢得空间。青海并非一片孤土,并非一片汪洋,何处不是熙熙攘攘,何处不是空间感侵吞时间感。在昌耀的笔下,焦虑和自我安慰是多么重要,也是如此健康!我不知道是否说清了一种看法,要探讨与世界的关系,就必须打开生活的诸多死结,个体与世界的关系是否依从于“人类与世界的关系”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剖析,才能得到澄清?——这是一个有限性的话题,但是目前无法抓住它的边界。在没有捕捉到世界的边界之前,悄悄地说“世界无穷大”,不啻为一条登山小径。


2003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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