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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摆正诗的位置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8-01-11  

木朵:摆正诗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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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些可谓“诗的基本问题”上,每一时期的诗人都无法绕开,需要加以澄清,甚至可以说,一位诗人的使命就是殚精竭虑地去解决这些问题:写是什么?为什么写?写什么?怎么写?写了多少回?何时写?在哪儿写?写在哪儿?其中“写什么”和“怎么写”是历来为诗人津津乐道最多的一对问题,由于它们俩脱离了组织,只任凭人们去讨论两者之间的关系,从而阻止了每一时期最优秀的诗人放开手脚探究更广袤的蕴藏。这些基本问题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答复,在同一位诗人身上,它们也能见证他观念上的日新月异。
  从一首诗发生的全过程来看,我们常常会碰见不少有趣的事情,而且很有可能这些趣味在别的诗人那里也弥漫着。如果我能把你的目光引入作诗过程的某些细节中,我希望接下来的探讨与你实际经历的惊心动魄不谋而合。由此,我的倡议是,去摸一摸“在哪儿写”和“写在哪儿”这两个问题的底细,把其间游历当作当代诗人解决“诗的基本问题”的前车之鉴。尽管将其双列出来也会犯下“脱离了组织”的佯谬,但其中丰茂的未尽事宜值得我们重蹈覆辙。
  在我的心目中,确有几篇雄论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尽管它们并不是“就诗论诗”,但是也不仅仅“就事论事”——作者的眼界在巧舌如簧的协助下不断拓展,乃至于最初看见它们时不由得叹服。如果他们的表述中皆有一台永不停息的混泥土搅拌器,使人眩晕,那么,我的建议是:你并不要紧随其后太久,在他们铺设的道路一侧,不妨另辟蹊径。在《词与物》(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的第一章,福柯(Michel Foucault)就《宫中侍女》——十七世纪著名画家委拉斯开兹(Diego Velazquez)的画作——开展的体察,正是对“位置”的出色研究——无疑为我即将深入的摸索提供了耐心的典范。在不足二十页的篇幅中,他始终保留了无穷的回味,引得我每隔一段时间又去重读;直到最近,我才决意把他的灵感仿效一回,以便逐步产生不使之缠身不放的抗衡力。“画家的眼睛一把目击者置于其目光域中,就抓住了目击者,迫使目击者进入油画,为其指定一个即刻优先和无法逃避的位置,从其身上捉取发光的和看得见的东西,并把这种东西投射到油画中的画布的不可接近的表面上。目击者发现自己的不可见性为画家所见了并转化为一个自己永远看不见的人像了。”他确实为落实各位观众的位置下了功夫,而且极有可能与画家本人的某些意图达成了共识,或者说,打字机与画笔同样出众地完成了作者的初衷。
  当我准备描述“诗的位置”时,也仿佛听见一台搅拌器的响声,它们交织在一起,仪态万千,但是其中几种较为显著的动静适合作为所有响声的大致印象。于是,我们可以从这样一些角度来踏准“诗的位置”:其一,一首诗是在哪儿完成的?写诗的背景、过程和气候如何簇拥着诗人的癖好?假设存在事发时间与记录时间之分,那么写诗是一种复述工作,还是取消时间界限的自我疏离活动?其二,一首诗被记录在哪里?是一张晚报的页边,还是一册随手携带的笔记簿上?我们通常说“这是一首诗”时,是单指某一载体上那些分行排列的文字符号,还是连同这种载体本身的整个对象?令人好奇的是,诗的产生除了受情绪或灵感的支配以外,是否也受制于类似纸张的各种载体之性质提供的意外?腹稿与电脑文档之间存在怎样的差异?其三,一首已完成的诗发表在哪儿?同一首诗发表在不同的媒体上,其不同的字体、背景以及它与近邻间的关系如何使之看似多姿多彩?诗的发表与诗的写作之间存在怎样的关联?其四,诗在诗人心目中的地位如何?一首诗被认为是至宝或代表作之前会对读者和作者各自散发出怎样的请柬?在芸芸众生中,诗有什么特殊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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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论“诗的位置”意味着一种前提的蕴含:它们可以谈论,或值得谈论,并且所谈论的必须包括一部分未知因素。由此,不妨做出一个临时性小结:谈论“诗的位置”正是谈论诗的未知。而位置往往向人强调了视觉的意义,提醒我们注意到视角是如何释放、生产情趣的。这样,我们不可避免地要碰见这个词:立场。我们去看,就是去判断:大声说,是一种立场,小声低语也是一种立场,沉默也有沉默的道德讲究,也不失为一种顽固的立场。
  在一群不假思索的人看来,去探究诗的发生过程,或可谓“诗的生态学”,是“无聊”之极的奔波。这是一种貌似健康、正派的犬儒主义。好像游客从灌木丛的缝隙中穿插过去,很快就会看见“风景到此为止”的警示标记,于是,听从教导,乖乖地返回。可以说,在当代读者(包括诗人、文学批评家在内)的惊奇和反感中,常常存在岔道,有的是对着干,反其道而行之——反“反感”。有的被过早发动的表情所忽视,它并不瞄准他们的审美观,而是自成一体,悄然巍峨。比如你向一些当代诗人函询有关“诗的位置”的问题,兴许会发现不少答复中显示出某些一致性,它们恰好具备了这种“悄然巍峨”的性质;那么,对这些“数据”的归纳、统计,能否推导出写作中的少许规律?或者说,文学批评的本意之一是否在于探求客观规律?
  写诗是一个有条不紊的过程,还是心急火燎的难以按捺的结果?一些严肃的告诫是:倘若把诗文本搞清楚了,成绩就能斐然;而且,仅此一项研究活动,就足以耗尽数代人的心血。但是,另一些人的目光犹疑不定,有的去了上游,有的在下游,有的在河湾与鲫鱼交谈,有的在开凿运河,有的在修水坝,有的发明了水的宗教……我确实对写诗前夕的那些花絮——可称之为“热身活动”——充满好奇心。在回顾自己写作前(包括写作中)的一些情景时,在收拢某一首事后才知其形貌的诗逐行给予的际遇时,我梦寐以求的是能探照它们的底细:它们从哪儿来?为一首诗的圆满提供怎样的服务?甚至,当我说“这是一首诗”时,连同浮现的确有写作前偶遇的一溜浮雾。“这”作为一个指示代词,在我舌尖翻滚的一刻,对应的是哪些信息?
  有趣的是,福柯还替我谈论了“是”:“动词‘是’之所以在语言的界限上统治,这既是因为它曾是词之间的最初纽带,又因为它曾拥有基本的断言力量;它标志着语言的入口,指明了语言的特殊性,并以一种不能被消除的方式,把语言与思想形式关联起来。”当我指着某一对象说它“是”一首诗时,语速的组成要素中包含了判断力,尽管我所说的“这”很可能不是单纯指纸上分行排列的那些字迹,还包括那些字迹的大小有序以及它们在纸上的沉默姿态,如福柯所言“词默默地和小心翼翼地在纸张的空白处排列开来”。这时,我确实是从自己的角度来看待的,一首诗的面前于是出现不同立场的阐释者。从而使得“一首”这个数量词显得犹疑起来,恍如许多首诗叠加在一起。
  我仍可以假设:在当代诗人的答复或理想读者(ideal reader)的反响中,也存在关乎这个时代的大众品位、审美好恶。如果不能认识到这一点,或不去小结这些反应中的共同特征,你就极有可能错失良机:本来可以解开诗的一些基础之谜,但是又陷入众说纷纭之中。众说纷纭看似波及无所不有的小道,但可能仍失察于“逞口舌之能”——在对这些各有侧重的反应进行统计的过程中,你可能因没有搜集到足够多的样本而得出不当的断言。为此,你离规律还差一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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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诗前状态和诗实有意谓之间存在怎样的关系?有必要寻求这些关系的粗略吗?设法从混沌时间中分出先后来,究竟能不能就近解决悬疑?实际上,一些诗人在写诗时,可能并不占有一个较为稳定的诗前状态,而是从诗的第一行开始不断地在两种并置的时间中保持良好的写作状态。即便确有眉目清晰的先后关系,那么,在两者之间是有一种“漏斗效应”(诗前信息多于诗实有意谓——写作正是一个大致上反复过滤、筛选的过程),还是“冰块效应”(两个时间段的信息混杂一体,相互融合,或者说,诗前信息经过一次融解过程,顿时获取了诗意)?或者,看上去,是一种类似“散文与诗”的递进关系?这两个接壤在一起的时间段,信息是如何传递、分解、补给的?
  在委拉斯开兹《宫中侍女》这幅油画前,画中画家的模特(“他们无疑是国王菲力浦四世和他的夫人玛丽安娜”)、委拉斯开兹本人(“画家”的原型)、观察者是几乎站在同一个位置上,被画中人物所观察,被画中背对着他们的画布所描摹;显然,如果你是其中之一,你的位置能影响这幅油画的立场,而画家委拉斯开兹的意图包括了对各种位置所隐藏的信息的编辑。经他编辑所显示的明白无遗的效果就是人人都知道“国王的位置”,如果他们能知道模特就是国王夫妇的话。也就是说,一幅画其实包含了并未显露其上的位置,以及各个位置的意谓。但是,更为有趣的是,画家的位置也随之被人大体准确地猜出。将这种观念腾挪到一首诗中,它能为发现诗人的位置提供什么协助?
  眼尖的读者早已发现:这儿存在“诗的位置”与“诗人的位置”之分。即便是最有克制力的诗人也会留下痕迹,为读者揣测出他写作时所处的位置——这个位置可以当作“一首诗是在哪儿完成的”的答案——提供线索:它可能暗示了诗人正位于一棵樟树下,树上有三只雏鸟,也许这是春天,可能在他的左边还有另一个人。如果这些信息被抹去了踪影,被当作哑谜收敛于一首短小的诗中,那么,通过诗中反馈的信息,你可否加以放大、复原,以便建立一门诗的考古学?当然,不少诗人在写作时,哪怕是他决意去回忆一桩往事,他并不会极为克制地只在事发当时当地追踪,极有可能会在经验的砚池里放进更多细小的冰块,从而加大了识别的难度;最典型的实例是诗人本打算回顾某个秋天的往事,然而他放入了写作之日的冰块——两类时间混杂在一起,迫使你不得不发明抗拒搅拌、融解的方法。
  如此犹疑,乃至于不得不自问:“诗”究竟是什么?它居无定所,是幽灵,是随遇而安的优伶?它的位置也可以指诗意的产地,然而,在诗意与诗之间是否存在诗艺之茧?那个指着纸上字符的人断言了,而且这种断言如今丝毫不显得冒失,即便他不指向那里,一首诗也在延年益寿。那么,他是否也支使你去发现诗意勃发之地?电子文档或纸张作为“诗”的依托,它们所在的空间也可以当作诗人所处的位置、完成诗的写作的那个环境,但是,又有情况表明:这里常常并非诗意勃发之地,而是一个狭窄的风景区出口——如同货物抵达海关,都要被检验检疫一番。如此,一个断言的人说出“这是一首诗”,只是出自保险起见,或为了率先求得心安理得,很可能“这是一首非诗”正在敲边鼓。他那细小的食指并非实指,在动作发出的一刹那,风景区出口突然变得格外清静,一级级台阶被打扫得像一首“伪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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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一首诗时,你常常假定自己为作者没有立正而捏了一把汗,试问:这儿果真有作者的偏见?同时,你也会为作者“诗逊于生活”的托词而恼怒——仿佛这种二分法从来就是野蛮的,并且充满带敌意的虫鸣。从来都是“不完全统计”,你的发现之一是确有一部分诗人看轻了“诗”:惟有看得轻,才能看得清。你于是不满意,好像看见了一群穿戴盔甲的战士进入了热气腾腾的浴室,出来后,都换成了的确凉。很可能,为了追究“诗”的重要性,你会不自觉把它当作“某物”——可以被存放在铁钩上挂着的篮子里,也就是说,在谈论“诗”这种物体时,你顺便走访了容器。显然,存放在篮子里的“诗”不是一本练习簿、一页纸。对于“诗”被当作“生活”这个容器里的一些小玩意的说辞,你一直想鸣不平。
  你的鸣叫也许出自一种纠正的愿望,它觉得“诗”完全可以摆放得更正确,更适合瞻仰,但是你的另一个念头是,正、斜有何区别?如果多年来,这种位置的偏离是受未知的因素的影响,那么,你是否乐于去迎接那些远客?况且,确有其事吗?在你看来,何谓摆正?你是否在选择参照物时不够妥善?那存放在篮子里的“诗”被途径此地的各路诗人腾挪过不少地方,一会儿连同篮子一起从铁钩上取下来,一会儿有人更换了一根绑绳,一会儿他把一条鲫鱼掷在篮子里。仿佛篮子和铁钩、绳索的位置并不固定,随时取决于诗人们此外的际遇、心绪、臂长、视力、好恶等等。当你颇为自负于“诗丝毫不逊于生活”这个立论时,是否确切地想到了一首诗或一位具体的诗人?你是否注意到在听“诗不能使任何事发生”、“某时写诗是野蛮的”之类的表述时,周遭全是内行?诗人们如此云云,大多假想在一个封闭的小圈子内进行?于是,你的反驳只是故事接龙。你在上午的街道上看见一位诗人提着那取自铁钩的篮子买菜归来,甚至看见他杀价不成而扣击篮子的空心。
  这时趋前上去问:这儿有诗意吗?他会示意这个问题不适宜。却不表示作为“诗”的载体或代表向不礼貌屈服了。他在一天中的某些时刻忘记“诗”的存在,并不由此默许“诗逊于生活”的成立。日后,仍然有两种目光将赋予这个上午的片刻以诗意:一种目光是当事人的追忆,即便七步之内不成诗,但是素材不和蔬菜一同进入了篮筐?一种目光使得一个诗人的业余生活成为另一个诗人的灵感。当然,迫于表态的压力,你会如此折中:诗与生活交织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折中不会使言辞油腻,但看似不老实的泥鳅。即便把“诗”当作容器,把“生活”当作物体来做一个轮转换位,你也会接纳其中的善意。不得已,你只好把“摆正诗的位置”切换为“摆正诗人的位置”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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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摆正”像一根扁担挑起了两箩筐歧义:谁在摆正?谁试图摆正?怎样才算得上正确?除此之外,作为动词,它还沾染上了明显的时间色彩,似乎“诗”已经存在,然后在外力的作用下,变歪理为正理。一只看不见的手正传达出紧迫的欲念。由于欲念往往表示出必要的犹疑,从而为道德研究留下伏笔。人们很快就看得见立论之下有一个虚假的直辖市:“诗”没有合乎道理。这样,摆正它才显得出师有名。“正”的想当然与时效一直是个问题。随后,“摆正”在日常使用中慢慢改变了初衷,“正”的意义正减弱其熠熠,而变成一种已经被忘却的过去的行为。当你看到排列整齐的诗行时,那个值得研究的行为过程在最后一次誊清中被抹去——“诗”变得无依无靠,成为孤儿,从此无法无天,什么紧箍咒也不能锁住它。
  你无法看到《宫中侍女》这幅油画中的油画画成了何等模样,尽管有幸看到它的位置,但是如福柯所言:“也许,他在考虑是否增加最后修饰的几笔,但也有可能他的第一笔还没有落下。”这幅“油画中的油画”看来并非在跟你捉迷藏,而是为了妥善交代出被混淆的各种关系。或者说,它可以作为一种绘画策略的说明书。你所看不见的,也许很重要,却不至于造成麻烦,旋即,你转移了注意力,乐于在能看得见的对象上与自身的智力戏耍。这里,根本不存在“看不见的”与“能看得见的”之间的高下之分。你总是被引导着去看见某一部分,而且,凭借你的聪明才智,你还愿望看见其二。至今为止,一种想详尽了解诗人写作环境(包括材料、当时心绪、载体、照明情况等等)的好奇心未能得到首肯,以成为阅读的正当要求——这种好奇心往往被视为蛮横与无趣。
  然而,是谁在主席台“首肯”,如同授予徒步者一道手谕?此人兼备“发现”“蛮横与无趣”的使命吗?如此诘问,才发现在你的好奇心一旁还有一位位置不明的嗜睡者——他在给不同的好奇心评判。即便是固执这种好奇心不放,又有谁会责备你的豪气呢?说不定,旁人禁不住叫一声“好棋”以泻心中浩气。在钻研诗的位置、诗人的位置、诗意的位置之际,还发现钻研者本身所处的位置可堪揣度。确实可以这样揣测:一首当初快速记录在纸上的诗在迁移至电脑屏幕或诗合集之后会不会发生细微的变化?能否听见在这次看似必要的迁移过程中紊乱的排列接受了规规矩矩的白璧的歉意?当然,可以假设最初的落笔生花包含了对纸张(面积、形貌、光滑度、实际用途等)的征服,甚至其中一行诗恰好有过对纸的致意。之后,搬迁在新居的诗隐瞒了出身,在它看来,“出身”可以忽略不计。
  一首位于诗合集中的诗并非孤立存在,它的位置在目录上可以查获,那么,它的醒目以及随之而来的勃勃生机仅仅是自身所滋生的吗?你是如何从众多的诗中读到它,之前经历了怎样一个发现的过程?一首缄默在某个页码上的诗突然像一匹野马飞跃,从深陷的无声里发出蹄声。这首诗的乐趣是否被前后页码上的其他诗所见证?仿佛翻山越岭,遍体生津之时,在低谷中发现了什么,使你不再低估这本诗集的价值。其他的页码似乎为腾挪出一片原野以供它驰骋而怀有赤诚之心。或许,同一首诗(“同”的是什么呢?)在前天的另一本书上见过面,而现在,字体、版式、页码略有不同,重读时别开生面,这是为什么?同一首诗发表在不同的载体上所出现的审美差异仅仅是因为你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的领悟有别吗?如果贸然承认还有其他原因,是否证明了诗的不可信之处实在太多:它从来不打算公布对大蒜的惟一见解?读者于是可以为诗的意义延伸提供一把小藤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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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诗的基本问题”还可以加上一个成员:从哪儿开始写?既包含诗人对情绪的由繁入简的处理,从多种方案中择取其一,又牵涉到他对这首诗的长度、色彩、音质等方面的预设。大抵相当于起承转合中的“起”,但又不全像。一个词不但代表了它作为圈圈涟漪的核心,而且它还暗含了诗人或诗中之人所处的位置,就像它向别人发出了一份贺信,随时都可能得到回应。当宇文所安《盛唐诗》(贾晋华译,三联书店,2005)对李白《访戴天山道士不遇》开篇的“犬吠”提出批评时,“从哪儿开始写”并非不值一提的问题,确实可以深究一番。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
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宇文所安认为“保守的读者会从李白这首诗中发现一些缺点”,譬如“堆积了太多的树,以及至少两条溪”,从而“破坏了基本的雅致”;“更严重的‘毛病’可能是在首联,它打乱了诗中各组成部分之间应有的平衡。它不是诗歌开头的‘恰当’方式”,如果是京城诗人王维来写,“诗篇应开始于一般景象或点明场合”。他继而认为:“犬吠”太突然,破坏了全诗的平衡,在第一句集中了太多注意力,因为这一句虽然简单但却出色得过度,使得诗篇的其他部分无力地追随其后。当然,访问隐士时,从风景中寻找隐士存在的迹象是完全合适的,但“犬吠”过于喧闹,如果需要把它写进来,就应该放在中二联属于“迹象比喻”的地方,通过对偶减弱其别出心裁的闹声。
  “保守的读者”并不打算包含你,作为“缺乏完善和教育”的青年诗人李白跨越了当时审美趣味的明确界限,从而形成了以自身为核心的圈圈涟漪。宇文所安试图转达出一种心声,这首诗在当时的氛围中令人惊诧,预示着一种“天才的新观念”。尽管你也许是一位激进的读者,可以反驳宇文所安的代言,但是双方其实都暗自承认写作的立场有极大的必要性。先不论李白在这首诗中是否做到了“雅致”、“平衡”,你可以发现作为代言者,宇文所安鼓励你去看见“雅致”、“平衡”的时效性,而不留下把柄任你辩驳这首诗里怎么没有“雅致”、“平衡”。你所看见的,并不代表当时的京城贵族们的审美观。
  接着,你会不会带着疑问去找王维的类似寻访的诗,以观测两位诗人的差异,顺便落实一下宇文所安借助“犬吠”添加的悬疑?另外,你会不会告诫自己:其一,在李白这首诗所提及的诸多景物中挑选出一种来担任舒缓开篇的使命,而把“犬吠”安排在对偶中?其二,“犬吠”果真造成了震动,并且悖逆了隐士所要求的静谧?其三,当李白决意使用“犬吠”抛头露面时,他出于怎样的考虑?在诗中所揭露的诸多景物中,是否存在一种必然的秩序——这种秩序使得“犬吠”理所当然地首当其冲?
  作为一种声音,“犬吠”并非诗中惟一,但是,它可能顺应了诗人写作时的愿望,尽管一首诗可以写成另外一个样子。在事后的某一时刻,诗人提起笔,一路见闻蜂拥而至;然而,他并不着急,可能先做了一次清理:把听得见的放在一边,把看见的放在另一边。或许,就在此刻,他听见了窗外的几声“犬吠”,类似过去所闻。为什么不从它开始运笔?想想看,当时诗人所处的位置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子?前有作诗的素材相互缠绕,后有各种作诗的先例和风尚不能坐视不管,左侧还有这时出现的动静,右侧则存放着从山中摘取的野果。当“犬吠”说服诗人安排它占据核心时,属于它的圈圈涟漪(强词夺理的说法是:李白也认可了它的“水声中”的核心地位)顿然生成:不妨声称自己给全诗带来了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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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位置的讨论还可以诉诸一首具体的诗:看看它在当时写作规范和风尚中扮演什么角色?它又在文学史上占据了怎样的位置?更为容易解决的问题是,它能否成为这位诗人的“代表作”——在显要处盖上一个时间的戳记?如果要讨论一首诗的寿命,就不应当仅仅是脱稿后的几小时或交由密友传阅的几天,还应包括对己对人的反复比较所花费的光阴。可以肯定的是,一些诗在脱稿后的几天内就佚失了,而且后来不再拥有读者(仿佛惟有经过读者嘴唇的微微振动,一首诗才得以复活)。另有一些诗至少由于它们跟时间耳鬓斯磨惯了,从而得到了时间颁发的奖赏,赖以久存。比如那些被称为“代表作”的诗就像列队伺候游客的灯笼,为你介绍一位诗人的心潮起伏。
  但它们又不只是引人入胜的“灯笼”,还是雕龙画凤——时间的见证人。甚至是一把交椅,通过反复协商达成交易,使得它们的作者端坐其上。它们浓缩着一个个时代的品味,仿佛历史上的众多评委达成了一致,从它们的衣袖上还能嗅到过去的芬芳。它们的作者凭此招牌获得永久的溢美之词。问题是:如果某首诗被推定为这位诗人的“代表作”,那么此前有过怎样的铺垫?此后为何又不能持续地显示代表性?是否还存在这样的分歧:外人认定的“代表作”并非作者心目中的那一首?这些疑问是否暗示你:“代表作”的设定源自一种不确切的需要——不惜以偏概全地简化一位诗人的形象?
  被代表的又是些什么?作者的才力、技艺、见地,或者恰好切乎一个时代的精神脉搏?于是,一种混淆的关系得以产生:一首诗替代了一定数量的其他的诗。闻所未闻也好,先人一步也罢,时过境迁之后,你还会计较它的代表性究竟合不合法吗?是谁率先喊出这首诗像一面旗帜?如果“代表作”仅仅与小范围的“公认”有关,或与文学史研究的不可兼得的筛选方法有关,那么它就是一种“值得商榷”之物。它默默地质疑于你为什么执意在一位诗人的众多诗作中理出优劣次序,似乎光是写作时间上的次序还不过瘾,非得在一根绳索上打出几个过硬的结才罢休。
  假定一首诗正是一个醒目的结,猜猜看,打结者当初是如何衡量此前此后一些诗作的属性的?一种可资倚重的观念在于:随着时间的推移,诗人的写作水平会逐渐提升。在这首可谓“代表作”的诗之前写出的几首诗(或就紧接着的前一首诗而言)是否显示出一种趋势?这种趋势既容易辨识,又符合瓜熟蒂落的自然规律?实际上,无论是诗人自身,还是各种编录者,都乐于从庞杂的诗中系上少数的铃铛,使之发出悦耳的声响,形成几个有效的中心。
  如此,你才发现:对于诗艺的迷恋,使得诗人在不可逆的时间绳索上追求更多的结果,然而这种一往无前的行动看似一意孤行,迷恋也渐渐过渡到迷茫,这时,一次次反向检索的工作开始了,诗人自选集、当代诗歌精华、十年新诗观止等等活动得意于巧立名目。这些回马枪打破了写作路上的沉寂,而变成了成绩、反响,趁机为诗人衣锦还乡提供了方便。甚至可以如此猜测:当前行的诗人获悉过去的某首诗被推选为“代表作”时,他可以显示出多种态度,也可能对其中的器重另有认识,这时,他的后继写作是否会受到干扰?那时代的审美好恶是否变成了刺耳的铃声,把持在广袤的未知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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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委拉斯开兹的这幅油画仍然构成召唤,这种召唤在福柯那里显示出有效性,在你这里是否还充满了其他的印象?显形画家面对的众多角色里有一位隐形画家,你认为这幅油画的初衷之一恰好是表达出这种对峙状态吗?仿佛两位有着共同经历的当事人反复拾漏补缺,为过去的一个关键时间点对质。画中所交代的各个角色的位置正是经过对质后恢复出来的原貌,尽管在当时的景观中还有太多的细节、侧面无暇顾及。很显然,身临其境的画家无法从另一个视角看见自己以及自己对周边环境的参与程度。那么,如何表述出这样一种经历?画家考虑了多种可能性,其中之一就是将自己一分为二:假设自己看见了自己,连同自身所处的环境。这位在画布前劳动的隐形画家被还原到过去的某个时间点上,从而复制出自己曾经在一张巨型画布前劳动的情景。这样,两种时间状态先后有别地被观察到。但是,现在真正画画的处境以及画布上确定下来的人际关系并非早先画画时的周边环境。换言之,两幅油画描摹的并非同一种对象。以此类推,作为一种孵化工作,写诗不单是对过去某个时间点的复述,有时谈不上什么“漏斗效应”或“冰块效应”。
  尽管《宫中侍女》这幅油画试图旁敲侧击地提醒你:它的主旨在于严谨地透露作为画家模特的两个看不见的人物“无疑是国王菲力浦四世和他的夫人玛丽安娜”。但是,凭借你对画家本意和胆识的多方面揣测,你完全可以得出另外的创作主题。这幅画究竟想达到什么效果?也许,画家的想法再简单不过:刻画出曾几何时自己处于的一个位置。为了确定自己所处的这个位置的可信性,他不得已求助于其他人位置的巧妙构思。或许,那幅你看不见情状的画中画是应景之作,只算是混迹宫廷的粗糙手艺,而真正的内心欲求在于画出一幅不朽之作,至少可以通过事后另一幅油画的不可磨灭的光辉去减轻那幅应景之作上因敷衍、奉承和拘谨所造成的愧疚感。
  与一幅倾心探讨可见性与不可见性之关系的油画相似,一首诗也在开启所有人的视觉:胆大妄为一点而言,一首诗无非是以探讨这种关系为最高宗旨;谦虚谨慎来说,一首诗既在打开天窗说亮话,又在悄悄搬动那把可供攀援的梯子。在杰作中,你所感觉到的多种关系由于各就各位而活力四射,不久以后,你学会了一种甄别诗之优劣的标准:诗人是否自始至终摆正了自身的位置?


2006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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