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泥
一个春日的早晨
我穿着皮鞋走在软泥上
尽管小心翼翼
软泥还是受了伤
软泥举着伤口
跟在我身后呜呜地哭着
软泥不知道我正在寻找一个叫桃的女子
昨晚她栖在一棵树上
反复敲我的窗子
喊我
一直把天喊亮
软泥不知道我想在太阳出土前
咬一口她那红扑扑的脸
访竹桥古村
一栋老房子面前
我迎面看见了时间
看见了它的白发和皱纹
看见了它在一群青砖上走走停停
我的同行者在大声议论和赞美着一块石雕的古老
时间置若罔闻
在我镜头前
它不断地变换着姿势
不断地
躲闪
一些拜访者
看到了房子、门楼、窄巷和古井
一些拜访者
看到了青砖、木雕、辙和止水
还有一些拜访者
可能看到了宋元明清的雪泥鸿爪
而我看到了时间
看到了它缀在胸口上的花朵和伤口
假如一天就是一生
昨天夜里
大约十一点
我安排好儿子的入睡
就过完了这艰难的一天
进入死亡
我直挺挺的躺在床的左侧
与世界失去联系
我不知道窗前的法国梧桐掉了几片叶子
也不知道楼下的路灯亮到几点
我不知道零点一刻儿子起来上过厕所
也不知道凌晨三点半妻子起来喝过水
我不知道遥远的伊拉克又发生了爆炸事件
也不知道床前的电脑又被木马病毒啃黑了屏幕
我不知道气温下降了5℃窗外括起了大风
也不知道母亲在50公里外的乡下咳嗽了三声
但
我见到了五个月前去世的父亲
父亲比生前要健康
父亲说：我得的是肺癌吧？现在好了！
父亲又问：你怎么来了？
你得的是什么病？
我还见到了一个人
见到了这个人的前年
我见到她的那一霎特别激动
差点活过来
我还见证了一个仪式：
我被时间从床的左侧移到了地上
我被双腿抬着
我开始接受太阳的跪拜
我像那段感情一样
我像父亲一样
我开始了另一生的行走
一棵乡下来的桂花树
那人用万能的钱
把它买来
栽在洋楼前
装点门面
那人用月季衬它
用音乐哄它
用霓虹灯点亮它的夜晚
那人打算用它的香味
来对付萧杀的秋天
可它天天掉眼泪
一片一片的
躺在草地上
哭得枯黄
我要说的是那棵桂花树
在乡下活了却38年
有苦槠树做邻居
有山茶花做朋友
经常有麻雀山鸡螳螂来拜访
白天黑夜轮来轮去的
活得多好啊
李艳芝的无名火
撕——
撕——
撕——
当着老师的面
李艳芝把刚下发的物理考卷撕了
所有同学的目光撕得愕然
教室里的安静撕得粉碎
物理老师的脸撕得发紫眼里撕出火星
李艳芝把纸屑向空中一甩
吐出六个字和一个问号
“我不读了，行么？”
这个李艳芝，一向温顺寡言的女生
哪来这么大的火气，一句话将整个教室点燃
张三幸灾乐祸地敲着桌子：考考考，老师的法宝
李四咬牙切齿地请求：老师，行行好吧，我们都要疯了
王五怪声怪气地背着鲁迅的名言：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班长刘赣新吼了二句：有完没完？大家瞧瞧老师的脸！！
而此刻，老师无辜又无助地站着
黑板上漆黑一团
空壳村
正月初八唐晓华带着老婆率先离村去了深圳
正月初九唐启祥带着儿子离村去了番禺
正月初九唐运来带着妹妹唐团根带着堂弟离村去了厦门
正月初九李先荣李进荣李光荣兄弟仨结伴离村去了九江
正月初九李向群带着老婆老婆又带着邻居家的小囡离村去了南昌
正月初十唐金根唐木根唐水根唐火根离村去了海南
正月初十唐翠玲李霞杨梅梅离村去了惠安
正月十二李细莲杨峰等到8人离村
正月十六唐仁华李小勇等28人离村
他们不是去走亲访友不是去旅游观光
他们离村时都挑着蛇皮袋袋里装着棉絮
他们把小孩交给老爹老娘把老爹老娘交给几亩责任田
他们总算将年过完了，走了
热闹的村庄一下子又空了
大门上锁了
电表不转了
锄头生锈了
炊烟断了
耗子开始在屋子里疯了
野草开始在田地里疯了
有人吗，站在村口喊
大山传来回音，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
啊，村庄，村庄，老少留守的村庄
的确是一堆弃掷在后垅山下的
屋壳。的确空了
的确。他们有时又会匆匆回到村庄
他们哭着，回来为亲人送终送葬
他们捏着胆，回来将生病的小孩送进大点的医院
碰上农忙，他们会带上几十斤汗水回来帮老人流在田里
恰逢修庙，他们会买上香烛三牲回来拜跪叩
他们回来，这样呆上一天二天三天或数天
然后又是转身，又是——
一把返乡的钥匙
院子被野草霸占
台阶被苔藓霸占
窗户被蛛网霸占
猪栏被耗子霸占
屋檐下锄耙犁锨被锈霸占
院墙边枯死的枣树被牛屎菇霸占
大门两边的红对联被时光洗白又被风撕烂
门楣上方的档雨棚被风掀去了瓦又被雨咬烂了椽
有点恍惚的唐信生
从裤兜里慢慢摸出一把铜钥匙
慢慢靠近大门慢慢捉住锁头慢慢插进
锁眼。转动 转动 转动
唐信生感觉到一股锈的力量在不断拒绝拒绝拒绝
唐信生拔出钥匙一屁股坐在地上
眼里全是雨
心里全是过去
过去妮子交不起学费先跟人瞎混后跟人鬼混
过去娘老了没钱火化自己胃痛没钱买药
过去老婆得了一场大病三个月就成了新坟
过去被命逼得眼泪夜夜当尿流
过去只得把痛和苦装进蛇皮袋
过去只得把大门一锁哐啷哐啷哐啷
过去就是七年前
过去就是穷
一只四脚蛇从野草里探出头来
看了看更加恍惚的唐信生又没入了野草里
一些白蚁沿西墙脚爬进来
经过更加恍惚的唐信生脚边又沿东墙脚爬出去
一圈又一圈蠓虫儿在唐信生头顶上盘旋盘旋盘旋
唐信生站起身
准备到隔壁唐木根家借把老虎钳
把锁撬开 唐信生想
到家了，晚上总得有个地方睡觉吧
唐信生擦了擦眼眶又摸了摸
绑在腰上的五万块钱
夜宿唐家庄
多么动听——
老鼠和老鼠啃箱子的声音
狗和狗咬破寂静的声音
青蛙和青蛙诵经的声音
婴儿和母亲一个哭一个哄的声音
风和风在窗外一阵一阵吹灭星星的声音
月光和月光在床前一寸一寸搬运时间的声音
公鸡和公鸡在天亮前一遍一遍对唱的声音
这些久违的
被漠视的
细小的
尖锐的
干净的
温暖的
躲在记忆里的
睁开双眼的
屏住呼吸的
辗转的
柔软的
与梦作对的
与心跳一起颤动的
反侧的
遐想的
住在村子里的
住在灵魂里的
声音啊
这些藏在乡村里的小炸弹
只用了一夜就摧毁了我
耗时23年建在
心上的那座
喧嚣的
欲望
之
城
狗叫
开始是一只
接着是二只三只
接着是四只五只六只
接着是分不清有多少只
在月光光的眼皮底下汪汪汪地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地
狂笑着，挑衅一个生人
生人眼里燃起二朵恐惧
脸上涂满紧张
生人捡起瓦片扬在空中
生人捏着胆开始后撤步
一步二步三步
四步五步六步七步
生人撤到第十二步时来了个闪电式后转
生人开始拼命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
跑了个影子不见烟呀
我想说的是
这些童年的狗和狗叫
昨天夜里再次引诱我带着儿子回到唐家庄
我的小车停在德旺叔家左边的禾场上
车灯一直扫射到王桂花家压水井的压杆上
遗憾的是月光光的眼皮底下一只狗也没有呀
迎接我们的是四叔和四叔的影子
儿子大失所望地问四公公：
村子里的狗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