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朵兄”视频号 会员列表
主题 : 胡亮:窥豹录·张枣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8-01-02  

胡亮:窥豹录·张枣




  如果张枣没有识得柏桦,很有可能,他们都难以熬过各自的危机:写作——也许还有生活——的危机。这两位天才,身怀绝技,英气勃勃,迫切需要劲吹和相互赞美。那是1983年,如果张枣没有考入四川外语学院,如果柏桦没有调入西南农业大学,如果两者没有见面,他们很有可能下定就地平庸的决心。正如我们所知,此前,整个儿长沙,整个儿株洲,有谁能识得少年郎张枣?诗神终将在重庆显灵。“我相信我们每次都要说好几吨话,随风漂浮;”这是张枣在追忆重庆,追忆他与柏桦的无数次谈话,“我记得我们每次见面都不敢超过三天,否则会因交谈而休克、发疯或行凶。”当时,柏桦在北碚,张枣在歌乐山,相隔三四十公里,这个距离可谓难以忍耐而又恰到好处。张枣后来把他们的嘴称为“词语织布机”,把他们的碰撞称为“谈话节”——读者可以参读其为柏桦《左边》所作短序《销魂》。何谓销魂?或言极苦,或言极乐,这次呢,极苦输给了极乐。两颗雾里明星,互赠风光,自然鼓荡着极乐。1984年深秋或初冬,张枣年方弱冠,忽而写出《镜中》和《何人斯》——后者袭用了《诗经·小雅·节南山之什》中的同题诗。《何人斯》,两首,隔了两千多年,却民主得相安无事,没有谁对谁的屈从,也没有谁对谁的归附。《镜中》其情其景,更是精微,更是圆润,更是流转。这两件作品让柏桦立马就看了个清楚:张枣一蹴而就,已然臻于运用之妙。既有对元典的运用之妙,亦有对汉语的运用之妙,其结果,是从“旧”里挤出了锱铢必较的“真先锋”。“任何方式的进入和接近传统,都会使我们变得成熟、正派和大度。”如果说《何人斯》背后还有个旧瓶,那么《镜中》已是清水出芙蓉——虽然这清水里还泡着个不垢不净的“皇帝”。当其时,张枣颇为自珍《何人斯》,柏桦则更加偏爱《镜中》。柏桦的预言早已过量地兑现,看今日,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倚窗长吟此诗者何可胜数?“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这两行诗,雪泥鸿爪,自“有我”滑向“无我”,端赖古典诗的看家本领。钱起《省试湘灵鼓瑟》落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就正有这种好处——唐人最懂这种好处。《何人斯》借来元典,《镜中》却偷到金针,故而以后者为更妙(短诗《木兰树》也很妙,由于较晚,反而不为人知)。这两件作品,还有更大更重要的意义,比如感官对思想的取代,甜对苦的取代,燕语呢喃对刀剑的取代,旖旎对英雄主义的取代,南方对北方的取代。柏桦比张枣大六岁,体内尚有怒气和斗争的细胞,而张枣已然从头新到脚。后来,也是在重庆,张枣见到北方来的北岛,当面就对后者的英雄主义发表了微词。“你继续向左,我呢,蹀躞向右。”且按下这段闲话,让我们续说张枣与柏桦的佳话。在他们的谈话节上,柏桦曾讲到某个灯芯绒少女,大约到了1988年,张枣就写出《灯芯绒幸福的舞蹈》。当然,张枣也为柏桦的两首诗——《名字》和《白头巾》——贡献过结句或标题。《白头巾》这个标题,比鬼还可怕,笔者每次读到,念到,背心都会生出寒意来。在重庆钢铁工业学校的白墙上,当他们看到标语,“注意关灯,节约用电”,张枣也会邀约柏桦联袂赋诗。张枣与柏桦的知音故事,曾经见于李、杜,还将见于海子、西川和骆一禾。知音故事都是酩酊故事,都是谈话节故事,都是连夜坐火车出门鉴诗的故事,都是奇迹,都是仙境。1985年,张枣写出《秋天的戏剧》,将第六节献给柏桦,“你又带了什么消息,我和谐的伴侣/急躁的性格,像今天傍晚的西风”。后来,钟鸣先生有篇文论,有部书,标题都借自此诗;张枣也干过这种事,其《春秋来信》,赠给臧棣先生,标题却借自赵野先生。那可真是一个伟大的小集体主义时代,饥饿,还得醉氧,如果没有授受,如果没有谈话节,大家都会承载更大的负担和骄傲。张枣,柏桦,就这样双向卧底。谈话节玉成了张枣的生活,也玉成了他的写作。比如《何人斯》,乃是“我”与“你”的谈话;《镜中》,乃是“我”与“她”的谈话,还有“皇帝”的插话;《灯芯绒幸福的舞蹈》,乃是“舞者”与“观者”的谈话,为了过瘾,两个角色还在兴致中交换了人称;《秋天的戏剧》,乃是“我”与“他们”“你”“柏桦”的谈话。不断举行的谈话节,治疗了诗人的孤独,也抚慰了他的罕见的才华。但是,重庆很快成为刻骨往事。1986年夏天,张枣娶了达玛,这对伉俪很快移居德国。去国不久,又借来元典,写出《刺客之歌》,乃是“我”与“太子”的谈话。“那太子是我少年的朋友/他躬身问我是否同意”,说的似是柏桦,一个送行者;“那凶器藏到了地图的末端/我遽将热酒一口饮尽”,说的正是自己,一个远行者,一个语言学意义上的荆轲——他试图找到汉语的边界,汉语的未来,在异域,试图发明钟鸣先生后来所说的汉语的“非汉语性”。孰料张枣与达玛劳燕双飞,在无边的德国,张枣很快就只剩下了枯坐、孤闷、补饮和种种惨烈。先是痛失故国,再是痛失故人,再是痛失新妇,生活中已无谈话节可言,张枣只剩下了纸上的谈话节——重写或虚构的谈话节。诗人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元典,改写,虚构,可以多用些笔墨,可以多借些格律(比如sonnet),短诗而外,写出了为数不少的长诗和组诗。诗人将自己代入了各种历史性的“能指”,换句话说,他寻得了很多面具,比如罗密欧面具、吴刚面具、德国间谍面具、卡夫卡面具或魔王面具,在不同的作品里举办了并非来自生活的双角色或多角色谈话节。可参读《历史与欲望》《在夜莺婉转的英格兰一个德国间谍的爱与死》《卡夫卡致菲丽丝》《空白练习曲》《海底被囚的魔王》《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还有《云》和《大地之歌》。我们已经可以看出,谈话,“轻细的对话”,乃是张枣的核电站。来读诗人的《断章》,“是呀,宝贝,诗歌并非——//来自哪个幽闭,而是/诞生于某种关系中”。来听诗人对南德电台主持人的回答,“我相信对话是一个神话,它比流亡、政治、性别等词儿更有益于我们时代的诗学认知”。2005年,张枣回国,2010年,肺癌不治,年仅四十八岁。对于死,张枣向来揶揄。在《德国士兵雪曼斯基的死刑》,在《死囚与道路》里,诗人都有写到,“我死掉了死”。在最后未完成的《鹤君》里,诗人又写到,“别怕,学会躲到自己的死亡里去/在西边的西南角,靠右边一点儿……”西边,西南角,靠右,难道是成都?当时,柏桦已经定居成都。张枣生前自称“大诗人”,柏桦也说他是“大诗人”。然而,他的奥义如此嵯峨,又有几人能够得睹绝顶美景?真应了张枣给茨维塔伊娃的耳语,“楼顶的同行,事后报火,他们/跛足来贺,来尝尝你死的闭门羹。”

(节选自胡亮新著《窥豹录》。此书共论及九十九位当代诗人,起于周梦蝶,讫于郑小琼。)
描述
快速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