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en You Are Old
When you are old and grey and full of sleep,
And nodding by the fire, take down this book,
And slowly read, and dream of the soft look
Your eyes had once, and of their shadows deep;
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
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
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
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
And bending down beside the glowing bars,
Murmur, a little sadly, how Love fled
And paced upon the mountains overhead
And hid his face amid a crowd of stars.
当你年老
当你年老，灰暗，睡意缠身，
在炉火边频频点着头，你将取下这本书，
并慢慢地读，梦到你双眼曾有过的
温柔样子，还有它们那些深邃的影子；
那时多少人爱你欢愉荣光的那些瞬间，
带着真真假假的爱意爱你的美丽，
但有一个男人爱你里面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变换容颜的缕缕哀伤；
并在灼热的炉栅旁佝偻着，
你将低语轻诉，有些悲伤，“爱”如何逃离
并缓缓行于头顶的群山之上
并将他的容颜藏到星群之中。 1889年，
叶芝遇到了毛德冈。那一年叶芝二十四岁，毛徳冈二十三岁。或者应该说，是毛徳冈找上了叶芝，倾慕他的才华，特意去结识。这也并不奇怪，叶芝在《都柏林大学评论》上面发表的那首“The Isle of Statues”，毛徳冈很是欣赏，故而找上了门。可见面后动心的却是叶芝，他在死之前的那一年出版的自传中这么描述他对毛徳冈的第一印象：“她恍若春之女神的古典装扮，维吉尔的赞颂‘她行走若一位女神’只为她一人而造。她的面容光芒四射，如同光透之而降的苹果花的面容一般，我现在仍记得那第一天时她在窗中立于一大堆这样的花朵旁边的仪态。”别看叶芝给引文加了引号，其实他也只是化用，这一句典出《埃涅阿斯记》第一卷，埃涅阿斯初见狄多，见到迦太基女王带着一群年轻人走来，如同狄安娜带着一群宁芙，说“她肩背箭筒，当她迈步前行，她超过了所有的女神。（illa pharetram fert umero gradiensque deas supereminet omnis）”这才是真相，缓步前行而来的如女神一般的女子，向来不是好招惹的，哪一个肩上不是背着无形的箭筒，一箭穿心，情伤难愈。话说倾慕的诗人对自己这般疯狂地爱慕乃至绝望地迷恋，毛徳冈自然不可能毫不动心，但她对叶芝的感情却没有那么强烈。她的不满主要在两点，一是叶芝不够革命，对爱尔兰民族主义运动没有她那么热心，不够积极；二是叶芝不愿意改信她信仰的天主教。叶芝的失败便也注定了，这位毛徳冈小姐是一位“忧国控”，她小时候是在法国读的寄宿学校，后来她父亲驻军到了爱尔兰，于是她便在爱尔兰陪了父亲最后四年，1896年她父亲去世了，之后她得了肺结核这个艺术家和文艺青年必须得的病，于是又去了法国，在法国结识了一位同她一样的忧国者，右翼政治家“千路”先生（Lucien Millevoye），两人当时便情投意合，决定要为爱尔兰的独立和阿尔萨斯与洛林的回归而奋斗终生，叶芝没有法国先生那么多“路子”，不会“忧国乐之”，自然也就入不得美人的法眼了。
叶芝1891年在爱尔兰向毛徳冈求婚，结识叶芝后又回去找过法国忧国者的毛徳冈拒绝了这个不彻底的民族主义者。之后的几年里，两位忧国者的交流产生了两个孩子，但叶芝还是不死心，1899年，1900年，1901年，又向她求了三次婚，拒不进行自我改造的死硬派的结果，只能是一次次的失败。这首《当你年老》便是1891年10月写就的，应当算是叶芝求婚失败的挽救尝试。至于为什么他要用这首来挽回呢？这就要说到龙沙了。
叶芝很熟悉龙沙，庞德后来在《诗章》的第98首和第102首都嘲讽了“老威廉”对龙沙的热心，而“老威廉”这首诗模仿的是龙沙那首著名的商籁《当您很老了》，开头是基本一样的一句，但之后自有区别，我们先来看龙沙，龙沙的商籁是这么展开的：
Quand vous serez bien vieille, au soir, à la chandelle,
Assise aupres du feu, devidant et filant,
Direz, chantant mes vers, en vous esmerveillant :
Ronsard me celebroit du temps que j'estois belle.
Lors, vous n'aurez servante oyant telle nouvelle,
Desja sous le labeur à demy sommeillant,
Qui au bruit de mon nom ne s'aille resveillant,
Benissant vostre nom de louange immortelle.
Je seray sous la terre et fantaume sans os :
Par les ombres myrteux je prendray mon repos :
Vous serez au fouyer une vieille accroupie,
Regrettant mon amour et vostre fier desdain.
Vivez, si m'en croyez, n'attendez à demain :
Cueillez dés aujourd'huy les roses de la vie.
当您很老了，在夜里，就着烛火，
坐在火边，摇着线纺着纱，
您将，唱着我的诗行，惊异地说出这句话：
当年我美丽的时候，龙沙歌颂过我。
那时，你将不再是侍女听闻这消息，
已经在劳作之下半梦半醒，
听到我名字的声音也不会惊醒，
这消息用不朽的赞颂祝福你的名字。
我将在地下变作无骨的幽灵：
我将在爱神木的阴影中找到我的安宁：
您将在灶火旁年老蹲跪，
懊悔于我的爱和您骄傲的蔑视。
现下便活吧，若信吾言，不要等到明日：
从今天起便采撷生命的朵朵玫瑰。
龙沙这首商籁是写给海伦娜（Hélène）这位刚刚失去了爱人亟需慰藉的侍女的，她的主子美第齐家的凯瑟琳找了龙沙到宫廷里来慰藉她。龙沙在这首商籁里，织就了将来、过去与现在，点明了将来的结果：那个将来的年老妇人“摇着线纺着纱”，浑然不觉，其实自己的命运也早已被织就、展开，现在只是在生命的余烬时刻等待着命运三姐妹中最年老的那一位Atropos一剪刀剪断她的命运之纱。在这个将来的年老之时，她又会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呢？无非是继续摇线纺纱，但同时会唱龙沙写给他的诗行（龙沙给她写了不少商籁），然后记起当年自己年轻貌美的时候，龙沙歌颂过自己，可是此时她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骄傲的年轻侍女，龙沙也将化为无骨的幽灵安息于爱神木荫蔽的土地之下，后悔也唤不回逝去的爱，复活不了死去的爱人，回不到那青春年少的时代，留给她的，只有日复一日的无聊劳作和那被岁月压弯的不再美丽的身体；龙沙也点明了将来这种悲剧的根源在于“过去”，在于海伦娜听到了龙沙的求爱无动于衷乃至骄傲蔑视，于是一段本可以美好的爱情便根本没有展开的机会；最后一个三行节里，龙沙给出了他对当下所应采取行动的建议：把握“现在”，现在就开始生活，不要等到明日，从今天起便采撷生命的朵朵玫瑰。在龙沙看来，一次次的爱恋和欢愉，便是一朵朵等待采撷的生命的玫瑰，我们若是不去采撷并抓住它们，它们便会像晨花一般转瞬坠落。复数的玫瑰表明了龙沙的态度：爱情美好，必须珍惜，但爱人可能不会只有一个，爱情可能也不会只有一段。看他劝告另一位女子卡桑德拉的诗（这大概是他最有名的诗了）就知道了：
Mignonne, allons voir si la rose
Qui ce matin avoit desclose
Sa robe de pourpre au Soleil,
A point perdu ceste vesprée
Les plis de sa robe pourprée,
Et son teint au vostre pareil.
Las ! voyez comme en peu d'espace,
Mignonne, elle a dessus la place
Las ! las ses beautez laissé cheoir !
Ô vrayment marastre Nature,
Puis qu'une telle fleur ne dure
Que du matin jusques au soir !
Donc, si vous me croyez, mignonne,
Tandis que vostre âge fleuronne
En sa plus verte nouveauté,
Cueillez, cueillez vostre jeunesse :
Comme à ceste fleur la vieillesse
Fera ternir vostre beauté.
小甜心，我们且去看那玫瑰
那今晨刚向着太阳撩露
绯红裙裾的玫瑰，
是否一到傍晚
就失去绯红裙裾的褶皱，
和她那与你同样的容颜。
呜呼！你且看如白驹之过，
小甜心，她便即刻
呜呼！在那时令其娇艳陨落！
哦真真如继母一般的自然，
让这样一朵花只可
从清晨存续到夜晚。
故而，你若信我，小甜心，
趁你的年华正绽吐
达致最鲜活的清新，
抓住，抓住你的华年：
如其令这花暗淡，迟暮
将令你的娇艳暗淡。
这里的主题，仍然是carpe diem的惜时之劝，但这首诗是龙沙在大约三十年前，1545年认识卡桑德拉之后，写给这位当时只有十三岁的少女的，而龙沙那时也刚刚二十岁，三十年间，仿佛龙沙没有什么变化，女郎更替了，但龙沙和他的爱依旧，他仍然在劝告她们，抓紧当下这一刻，便浪费生命，让我们享受爱的欢愉和玫瑰的芬芳。就此我们可以清楚看出龙沙这首商籁的重点：龙沙对“将来”的预想和对“过去”的述评，为的是唤起无动于衷的爱人在“当下”行动起来，改变态度，接受他的爱，免得过去的错“因”结出苦涩的未来之“果”。
可这种对当下的指涉和劝告在叶芝的这首诗中并未出现，take down、read、dream of和murmur四个动词或者可以理解为第二人称现在时，表示将来发生的动作，或者可以理解为省略了will的不定式，同样表示将来发生的动作，两种理解在语法上都可以成立，而之所以这样处理，应该是为了照顾五音步抑扬格的韵律要求。有人将这四个动词中的一部分或者全部理解为祈使语态，但这样的理解恐怕不能成立，因为第一节和第三节都有明确的指向“将来”的时间界定（当你老了，当你佝偻着），依据这两节自身的意思和叶芝的“范本”龙沙，我们可以看到“取下书”、“读”、“梦到”和“低语轻诉”描述的都是“你”在年老时将会做出的举动，故而我们可以确定“范本”中最后一个三行节里出现的祈使语态在这首诗里没有出现，那首商籁里最后出现的对行动和现实的强调以及呼吁在叶芝这首诗里缺席了，其可疑的缺席暴露了叶芝对行动的犹豫，他像丹麦王子一样，在过去中寻找原因，在将来中寻找后果，但在当下，他犹豫，不仅仅犹豫如何去做，也犹豫是否该去做。现实中的求婚（proposal）本也不够坚决，而在这首求婚失败之后的劝告挽回之诗中，他甚至没有像龙沙那样向爱人提出建议（proposal），让爱人来爱自己。全诗的情景不是发生在过去，就是发生在将来。
但是，虽然缺乏龙沙商籁里那种促使人行动的张力，这首诗自有另一种二元对立的张力。过去的你处于一种二元对立的状态之中，对立的二元是外在（你双眼的温柔样子）和内在（你双眼的深邃阴影），是表象（欢愉的荣光）和本质（你变换容颜的缕缕哀伤），是物理的自然世界（你的美丽）和精神的超自然世界（你里面那朝圣者的灵魂）。这一张力不仅出现在这首诗里，也贯穿《玫瑰》“这本书”始终，而且究竟是崇内在美而贬外在美，还是将外在美看作通向内在美的“阶梯”加以褒扬，叶芝自己也不确定，在《玫瑰》的不同诗篇里他一直在摇摆。所以第一节“我”预料，只要毛徳冈在年老斑白、日子灰暗无聊的时候取下这本诗集，就一定会梦回青春时代，梦到自己曾有的外在和内在。这里叶芝肯定了两者都属于毛徳冈，外在的美丽他并未否定，只是说自己是那个认识并热爱她内在灵魂之美的男人。
但矛盾的叶芝究竟想要什么？这恐怕是他自己到老也弄不明白的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