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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李建春:基督诞生纪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7-12-01  

李建春:基督诞生纪



 
你:耶稣
她:玛利亚
我:若瑟
 
 
之一
 
我已早早地收拾好谋生工具,回到
她在拿撒勒的火炉边;给锯片松了弦,
把墨线晾干,旋回墨盒,小心地放好,
不担心斧头或凿子会生锈,任其自然。
 
所以我辞谢了最后一个主顾,一直
送到门外,我的心默默地抖颤,
或许下一个春季又开始平凡的真理,
但此前,我要一心奔赴神秘的喜宴。
 
他就在我身边,安静地卧在母亲胎里,
可爱的小人儿,为了跟上你,我从这一家
到那一家来回忙碌,使出全身力气,
如今,你已大到要我默默地坐下,
 
默默地看,一切劳作都嫌太慢;
因为你已快了,我要静下来守候,
白天缄口不语,夜晚总在你面前,
警醒地听,热切地唤,为听你吩咐。
 
为了追随你奇妙的动静,我尽力刻苦,
我的双眼时而向后,时而向上,
望着天空,且在星辰之间绘出蓝图,
好像我亲手为你做的温暖的小床。
 
我伏下身子,好像运动员站在起跑线,
我的心跳如此狂热,要与星星比赛?
星星的心跳是冷的,我以热血作本钱?
但命运突然加速,几乎把我吓坏。
 
传递命令的信使抵达小城,各家各户
都听到了马蹄声;消息像一阵雨点
把我击倒,主啊,为什么我这样糊涂?
是你甜蜜的小脚忽然踢中我心尖。
 
消息好像一阵风掠过沉静的湖面,
使她从深湛的阅读回过神来:“若瑟,
什么事,这么慌乱?”下午微暗的光线
掀起波澜,在刚刚读到的圣书的一节。
 
我注视她隆起的腹部,亚当背命的脖子
涌出洪水,亚巴拉罕睡在混乱的村庄,
半夜里醒来,雅各伯愤怒地与天使角力,
要拿出勇气,祖先的血在我体内发亮。
 
我看见大卫解下头盔,端起一碗水
奉到生活的主面前,啊,多么清凉,
那满足的“嗨”的一声叹出的永久甜味
流进族谱,我已明白承担的方向。
 
消息好像十二月的雪覆盖了火炉,
所以我们轻易地放弃了一室的温暖,
是啊,我们已很穷,但穷得还不够,
待我回头后我要带回我们的平安。
 
我清理好房间,把财产分给穷人,
牵来从未怀胎的母驴和一匹驴驹,
我扶着她,她扶着唯一的生命,
遵照命令,我们踏上了回乡之旅。
 
之二
 
我们在黎明时分起程,天气干冷,
只有少许的晨曦越过阴沉沉屋脊,
映在街道的一侧,刮了一夜的风
使路面干了些,但车辙里还有残存的水。
 
我时常低下头,留意她坐骑的蹄子,
遇到反光或拱起之处,就小心地引开,
开始时光线朦胧,黑暗从两边挤逼,
直到把我们挤出街口,路面才畅快。
 
一股风迎面冲来,掠过我们,身体
扑在瓦上,好像肺病人空洞地咳嗽,
又像四脚朝天跌倒的人,咬牙切齿,
我吃惊地回转头,望着她,和她身后。
 
哦,没有什么。哦,我们的双颊
挂着吹弯的泪痕。驴驹咴咴地扬起蹄,
冲到前面,我赶紧跨出一步,扶住她,
蓝色的大氅一时遮住了脸,像旗。
 
驴子停下来。我虚惊了。“你还好吗?”
“还好。何必担心我们。”她垂目。在动物
呼出的纯洁气息里,我们宽慰地笑了。
太阳正跪在山顶,天空开朗而肃穆。
 
万物已到了封斋期,原野脱下装饰,
因为上帝拒绝世界的光荣。不远处,
一股细瘦的水沉咽着,在隐没的沟渠里。
没有风了。我转身,再注意脚下的路。
 
一条废石头铺就的小路,踩在上面,
像数着圣者的肋骨。先前走过的脚印
已让雨水和风冲掉了。多少留恋,
多少冲突在胸中沉下来,等候更新。
 
之三
 
我们走在一个民族的愤怒的时期,
带着隐秘的欢喜。有多少人与我们同行,
在熙熙攘攘的路上,承受帝国鞭子的打击。
但是渐渐地,我们走上了独特的途径。
 
因为理解的道路宽阔而无望,当理解
是恨时。我们可曾错误地点头、苦笑,
背着包袱走开?来自同胞的爱
怎么能拒绝?心中真理又怎能说出口?
 
灰色天空的政治竟剥夺了我们力量,
使我们如此空虚,渴望比仇敌更狠?
把家乡当成异地,把异地当成家乡,
什么安慰值得我们如此认真?
 
我们却低下头,全心关注一个胎儿,
他就是真理,这超出了平常的理解,
他如此严肃,在众声之外葆有沉默,
他如此苛求,只有母亲的纯洁才是世界。
 
之四
 
雪抹平了我们的深度,把沟壑填高,
让山岭低头,平野的舆论陶醉统一,
侵蚀了河的边界,空无一物的闪耀
让世界冷到骨子里,人和物没有差异。
 
我们沿途收集低语,是温暖而不是
寒冷驱使我们靠近这庞然大物。
税关在城市入口不远,我们抵达时,
一条长队被打哈欠的拱门吞到尾部。
 
低级税吏高声询问:“户口?家族?”
毫无疑问,我们都是流亡的本地居民。
戴肩章者冷笑:“一个高贵姓氏的没落户。”
他翻到厚厚卷册的末尾,盖上印。
 
手续很简单,没交多少钱,哆哆嗦嗦
等候的时间也不久,我们就进了城。
旧街道唤醒饥饿:陌生,诧异,冷漠。
所求的只一片面包,热气就着冷风。
 
“玛利亚,自从我们走进这片黑白
分明的地域,我没有听见你说过什么。
为什么这样忧郁?把你从不缺少的爱
带给故乡,我当然愿尽一分职责。”
 
那匹欢乐的小驴驹跑到哪儿去了?
我终于离开了站在一棵树下的她,
走向城区的模糊地带,我的兄弟和
亲戚们住在那里,在时间长长的阴影下。
 
你们好!愿你们平安!多年漂泊之后,
我看见了家乡——应许之地,愿你们平安!
哦,我带来了天国宝贝,请你们收留,
请品尝圣爱的果实,从现今直到永远!
 
为什么用迷惑和呆滞的目光看我?
莫非我空空的行囊把你们蒙蔽?
我的心装满呀……亲爱的,莫让岁月再蹉跎!
请你们温暖我,接纳我,以记忆和良知!
 
之五
 
你,留守之地,我以归来者的喜悦
问候了你。哦,你们,我的亲人哪,
听吧,我抱着喜讯轻轻来了,当雪
落下时,你们挤在一起,黯淡而沉闷。
 
屋子里弥漫着烟和水汽,一张张脸
围靠火塘,都黑里透红,言辞朴讷
而含混,劳苦、失望、怯懦和自尊使视线
低垂,嘀咕着“对不起”,却掩不住尴尬。
 
临别时一个孩子的声音安慰了我:
“叔叔,你还会再来吗?”我在门外伫立,
落泪,或许再来的将不是我,而是另一个,
他的来日我已看不到,而你们是兄弟。
 
暮光中泛白的路像我们过渡的一代,
寒冷萧瑟地伸着,我走过一间间客栈,
踉踉跄跄,感到那么沮丧,那么悲哀,
一声声“这里客满了”的乡音显出荒诞。
 
在这座早已不属于我的城市我还要
呆多久呢?或许我们唯一的联系是强迫性的,
它强迫我的,我已顺从,别的就一笔勾消,
除了礼貌地对望着,我能强求它什么?
 
批判?拯救?啊,从受挫的自私
涌出的愿望多么空洞!我是否真的
说出了这些词,当西风捂住嘴巴之际?
我一无所长,只有祈祷和守候,默默地。
 
在这座城市,每一熟谙的面孔,窗户,
飞鸟的掠影,我走过的街道,场景和细节,
情绪,有时亲切有时陌生,石板路
发出青光——这些竟变成沉重的雪,
 
落在肩上。仿佛我长久瞻望的对岸的树,
那安闲的形象,与熟悉的笑声一道,荡尽了
叶子,在天际缩成一线,直到空无。
心,黯然无语。白茫茫地一片:我活着。
 
之六
 
在城郊的山坡上,有一处僻静的山洞,
洞的周围生长着榆树、枞树、橡树,
谦卑的灌木丛蔓延环绕,苍劲的古松
紧抱凌岩,在岁月和天气里,深情低语。
 
如今他一定满头白发,这是冬的苦痛
给他戴的冠冕。我这么想起他,不是为他
洞明世事,深知寒暑,(自由自在的风
会来眷顾,)所以那么坚韧和豁达;
 
奇特的命运使他站在那里,寸步难移。
爱,牵扯他,抓住了他,他把根须
深深地抵押给泥土。虬曲的树干,松脂
芳香的泪水,挣扎和张望赋予的角度。
 
他的肩膀和肘部跨过拱起的空虚
倾斜,细密地梳着流过指尖的风,
在边缘;孤独地面向天空摇动话语,
从危险的下滑之地,以常青的韵律高耸。
 
之七
 
我能记起早年的生活,当西风或东风
吹袭领口之际,我沉吟着,临窗独坐,
习惯于双手拢袖口,在回家途中,
从熟悉的意象或声音片断里穿过。
 
其实我并不在意生活,为什么总显出
心事重重的样子?木工或其它杂活不会少,
我贫穷,但健康,从没到缺衣少食地步,
慷慨大方,没什么前途,我微不足道。
 
我的雇主们并不了解,一个虔诚、
忠厚人的内心世界多么美妙,我盼望着
且感谢着我一再返回的那个梦境,
就在城郊的山洞,一团火为我们诞生了。
 
我出身贫苦,但不乏自豪感,我的家族
长期以来是人们猜测指点的对象
(特别在国难当头时刻),我幼年失怙,
由兄弟们把我带大,独自在山上放羊。
 
少年时代钟爱的那片草坪后来成了
做梦的场景,前几年我还特地去过,
一些树,一些草罢了。阳光灼热地照着
洞口灰尘,这里仍然是时间的庇护所。
 
如果我能踏破漫长的成年的枯燥
回到这里,我必须躬下身子,摸索着,
用心地适应单纯的黑暗,寻找马槽——
它静立在原地,空着胸等待什么?
 
仿佛等待时间重新开始。我的心
安卧近旁,如当年,玩过家家游戏,
抟泥巴,搬弄沙子草茎,面对树林。
一条平实的路通往这圣地,充满活力。
 
我的肩膀已嵌入磐石的自我空虚,
所以我承担着无语。我的肉身——
一个指示符号,记忆和希望像两根锁骨,
在连接的凹陷处——现在——哽噎着赞美的歌声。
 
之八
 
从郊区滑向城内的雪斜斜地落
在地上。自责的情感,吹毛求疵,向粉末状
白色的碎屑,在无意识卷起的风里。寂寞
像一张弓,僵硬得拉不开。下午的阴暗
 
在封闭的动机里冻成水晶,郁闷
燃烧着,无力的蹀躞,那么单调,像靶子,
空荡荡,无人射中。黑暗中敞开的门
依旧黑暗,事物表面,无人唤醒记忆。
 
回声像求爱信签名,我一无所获,踅过
寂静的长街,像期末离校回家的学生,
背着试卷上羞辱的零蛋,藏藏躲躲,
远远地,直到看见家的方向亮起灯,
 
映出母亲焦急的身影。一想起玛利亚
我就加快了脚步,以至于在不长时间里,
发热的四肢感不到冷的尴尬和其它
更沉重的预感,我小跑着,上气不接下气。
 
“若瑟,你回来了!”她压低声音喊道。
我把额头迎上去,并且用眼角斜觑,
那一度交叉的双臂摊开了,似乎在寻找
另一对不情不愿握着冷风的伴侣。
 
“嗯。”我这么应她。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人
离开沉闷的酒店,本能地,沿着一条
似曾相识的路走到郊外,麻木的嘴唇
也会像我这么嘀咕着,却没有意识到
 
一股异样的空气正缓缓拂过脸颊,
沁入肺腑,他张目四顾,发现绿野
竟这么空旷,这么美丽,静谧中,夕霞
掩映着,仿佛从地的深处涌出和谐。
 
“或许这是天主的安排。”玛利亚轻声说。
我抬起脸。童贞女的眼睛那么澄澈,
浇灭了一切烦恼。我主的母亲走向我,
从我的肩上、头发上轻轻拂去积雪。
 
从她笨拙地挪动的步子我意识到
爱在她身上已成了肉体,成了负担。
经过长时间耐心等候,她的手和脚
想必麻木了。哦,时候近了,到了傍晚!
 
白冷城上空阴冷的死如风的扫帚,
从似已远去的山头上回转,扫出湖水
平静的一半,心,从干净的雪地生出
颤栗,使我不由自主地倚着玛利亚下跪。
 
她的泪水和我的泪水流在一起。
主啊,怜悯我们吧!为了她,与你血肉
相连的心,(你的血肉全是真理,)
和你即将降临人世的喜悦,求你眷顾!
 
“从一棵老树的根的附近生出了嫩枝。”
我听到这声音,蓦然回首,不远处,童年的山上
响着一片空明:我明白了生命的奥秘——
玛利亚,我跟你走吧,沿着纯真的方向!
 
之九
 
我在前,她在后,我带她到熟悉之地,
她领我往陌生的境界。城市被抛在后边,
来不及欣赏俯瞰的角度,尘封的记忆
需要清理,以干干净净地,接纳那安恬。
 
颓败的景象真让人伤心。铲出封住
洞口的雪,扶好篱笆,灰尘和蛛网
密布,令人却步,她的目光使勇敢的手
得到信赖:向前,愿此地开出幽径,
 
变成奥秘。我把石室擦得鲜亮,
清出马槽内的杂草,弯弯曲曲的内壁
多么可爱,这里真像一个殿堂,
却不完全由人工造成,更像自然的果实。
 
内部的滋润使岩石的怒气变得柔软,
使法律成为空洞形状,像一个子宫,
从日常饮用水到怀孕的羊水,它的来源
如果不是生活,什么力量使正义感动?
 
她的时刻到了。我把她扶上垫褥,
渴望和颤栗,转头的一瞬……多么笨拙。
盲人的手从贴身口袋内取出积蓄,
捧上柜台,我的力量那么小,抖抖索索……
 
历史在我无知的脚下断裂。我的体内,
张开无数祖先的眼睛,哀恸的眼睛,
麻木无神地望向身后的一片漆黑……
支持不住空虚,我几乎晕倒于奇特的宁静。
 
热烈得近乎膨胀,光亮起来了。偶尔
抬头,我瞥见玛利亚向上抻开的衣袖,
作势拥抱……像天鹅展翅欲飞,谛听,那么
专注,仿佛从天际飞来一位伴侣……
 
我感到一阵轻松。耳边响起赞美的声音,
熟悉的音调,在陌生境况中,恰如其分地
说出时间内潜藏的全部冲动。我的心
随无数声音应和,不再有局外人感觉。
 
在深深地参与的迷醉中我分不清上升
或下降的火焰,一部分光变得那样清澈,
使四周岩石脱离了物质的负担,置身
于银河的合唱,星光点点,无际无涯的夜
 
也围着我们转。一部分光仿佛在聚拢,
加强,我不能直视……从果汁四射的天国
平安内露出那枚果核,在玛利亚的怀中……
我尝到一丝苦味……感到惊奇困惑。
 
那念头一闪。我看见……我的缺陷和痛苦,
像脚下深渊……海水涌入……我被喜悦
覆盖,托住了。我不知道玛利亚……那么满足,
仿佛实有和虚无的界面,我已超越。
 
我仍然跪伏。既然用四肢爬进了通往
天地万物和一代代人记忆的秘密管道,
我就从未停止上升,用猛力,用头顶,
撞破苍天,在有引力的心脏的搏动里舞蹈。
 
我知道玛利亚……背着无数人希望和愤怒的
绝望的拔河赛主力,她,痴痴的目光
被看不见的绳子牵引,她在赢……身体渐渐地
脱离了地面,用尽一个星球的重量……
 
那光,仿佛在双重的压力下变得密实,
颤动着,滑向我们这边。“主,我当不起的!”
她发出天使般的叫喊,什么爱轻轻一推,
传来哭声:舍弃了,也得到了一个婴儿。
 
之十
 
我轻松地看见。终于……在我一生的错误
和跋涉之后,重新开始……我真的看见,
或许意外发现了迷失的东西,在中途?
记忆……我没有准备好,为看见我的救援。
 
就这样柔弱地躺在我怀里,赤身露体?
安静,信赖,与其说他是我的救主,
毋宁说他更需要我?一个婴儿,哭泣
如细微的风,一个陌生的世界渴望安抚。
 
他的母亲应和,简单的唔唔的声音,
有什么奇特之处?仿佛天地之间
只有这节拍,你的吮乳声盖过雷霆
和世上所有的叹息,这是我赞美的终点。
 
想起你那么盲目地向两边寻找的嘴,
我就忍俊不住,哦,找到了,噙住了,
她的胸膛迎上去,奉出第一份献祭,
这洁白的,甘甜的,无玷的,我主,你是否满足呢?
 
我能拿什么……当我在你面前,千言万语
落在睡熟的微颤的眼睫上,几乎听不见
你的呼吸。我已那么少……仍显得多余,
要轻轻地放下,像尘埃,围着你安详的脸。
 
你的摇篮是岩石,不可动摇,空气,
贫穷的寒冷,坚固。用我波澜的手
和胸接近你,小心翼翼,襁褓裹住四肢,
如初出菡萏,在时间的水面,一枝独秀。
 
我能闻到的真理香味,是滔滔不绝的沉默。
一个词,还没长成,口水丰富的味蕾
已生出莲蓬;撕开花瓣的轻响是罪过,
所以我耐心地涵养,期待的目光,向内——
 
直到看见自己从空空的心向外扩展,
那圆形的叶——光环——一度是你枕头,
我没有变得更小。所有到你面前
朝拜的人,都成了父亲(或母亲),自信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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