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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爱莲娜·西苏:悼念德里达:被缚之羊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7-11-14  

爱莲娜·西苏:悼念德里达:被缚之羊

宋德超



  以下献给玛格丽特:
  今天他另一个生命已有12天。
  请允许我这样做:如同(comme si),也就是在如同的魔力下我聊以慰藉,雅克·德里达的这个如名(commesignature),在雅克·德里达旁边的时间中,就如同此时此刻我们在纽约,梦境。因为我们本应在那里,我们就在那里,如果我们像约定的那样乘坐了10月9日从巴黎到纽约的法航飞机。但现在却是:我们乘坐了另一架飞机。所以我这样做:如同。这篇文章我这样读它。它当初被书写的时候,因此,它被书写的时候,便要当着他的面读出来,今天也一样。但是由于变故,且场景是通过“此处”的——因此我首先要说的是,应当恢复、重新恢复国际哲学院的所有场景。他最后一次在这里讲话,是2003年11月4日,星期二。

你刚刚坐在电脑前工作
你从洛杉矶回来
你的头发正在变长


  那一天我第一千次这样想:他就是忠诚。最忠诚的人。忠诚到失真。忠诚的另一个意思就是非常的好客:这从他周全的考虑便能看出,一、总是按时赴约,二、从未忘记任何人。他总能叫出他人的名字,准确地引述他人的话,问好,提及,给予所有人以应有的注意,向最不起眼的看门人说一声感谢,这其中包括法(Loi)的大门或收容(医院[Hôpital])的大门。这是你祈祷的方式。我是见证者,永远都是。
  那一天你来到这里,生着病,满脸倦容,却还是神采奕奕,充满自信,向我们说你一直都在这里——也就是说一直是这样,是一直都在这里。我知道,在这时,整个世界都在飘摇,思想和欲望的世界,在这时所有人竟都恐惧起来,表明他们因了解到“竟然”(你在《延迟》[Demeure]中这样说)要在没有你日复一日的工作支撑下继续前行而感到恐惧,这些天以来,没有人不在蓦然清醒时摸索着找寻你的声音,找寻长久以来你身上的所有所有——你,如同空气,大海和大地——于是索取和给予模糊了,成为同一种属性。我们可以相信这一切都来自我们本身,但实际上却来自你。
  像往常一样,你和我说:这是你一向所爱的夸张。不要夸张。
  但说真的——你知道我没有夸张——
  如果没有生的可能,我是不会写这样一篇文章或在此刻说这样的话——但今天的这篇文章他在昨日已经读过,并且同意。
  如果在座的各位允许,他也允许的话,以下便是这篇文章:


被缚之羊[1]

  我想我能够笑着说我在这里,在这个讲台,它从最久以来就熟悉雅克·德里达,或者一直如此。
  我要说的雅克·德里达,那个在1955年就成为如今的他的人,那一年我刚刚第一次来到巴黎,有着成熟思想的雅克·德里达,人类(我不想说人,我还想加上一个词,动物:人一样的动物(humanimal))。Jackie这个名字,我是之后才听到人们说起的,Elie也是。
  但当我听到他讲话-思考的时候,他已经是雅克·德里达,因为一切都从话语(par la parole)这个故事开始,哪一个?冒险的话语。向海的话语。向生向死的话语。话语和声音。对我来说,在我的这一边,我那被极端的复杂因素所决定的运气不仅仅有相遇(la rencontre)和相-遇(le rencontre)[2],它在我不知晓且束手无策的情况下已然决定了我写作的命运,泰然地。并且因为它的力量出现的正是时候。它的时刻,它的冲力,在它的时刻,它已被注明的那一瞬。我那时18岁,我刚刚从阿尔及利亚而来,我不能够到达,于是,我到来,我想拥有世界,是的,文学、善良、勇气、对噩运的抗争、灵魂和思想的英雄主义、公正、宽容,我来到巴黎寻找它们,我死去的父亲把我送到这里,然而我一无所获,除了在书籍之中,除了在死者身上。我那时18岁,我从地狱中脱身,第一个人。我遍尝了战争、种族歧视、轻视、屠杀、哀悼,我了解所有的苦涩和黑暗。也就是在法国这样疑陌(archi-étrangère)和迷茫的我,听到了他的话语。如今,我自己也沉醉于这难以置信的事件(événement)。我说事件,他喜爱的词语,是对Ereignis最好的解释,因为它在语义上指向到来。
  现在我试图描述那不可描述的到来:
  1956年6月,我偶然走进一场“戏剧”(théâtre),悄悄地:索邦大学黎塞留阶梯教室(amphithéâtre)。我坐在靠门的一张旧木长椅上,也就是靠近逃亡。在很远的前方,提前,是他的背影。他坐着,讲了很久的话。我不认识他。我看到他的背影。面对教师资格考试的评委会。他将要通过评估。他话语的主题是:“死亡的思想”。我在评审结束后离开。场景留了下来,和它所有的细节一道,永久地。我没有看到他。这发生在“巴黎”,那像被逐者一样包容我们的帝国首都,我们,犹太人,殖民地阿尔及利亚出生的人,1870年被禁止并逐出法国且被下令成为的法国人,1941年无国籍的人,我们,命运多舛的人,在海和父国(l’Etat père)的另一边。愤怒的人。
  巴黎,从此处,弑父者。(Paris, Par-ici, parricide.)
  因此,我应该在巴黎看到他,从背影听到他。我正是在这种近乎弑父者的状态下失去了尚未年老的至爱父亲,我年轻的时候便在不久前失去了尚未年老的父亲,我是不是有一点像哈姆雷特?我还不完全是一个女人,我只是刚刚来到巴黎,避免无时无刻地被迫成为犹太人,我还不是。但我阅读,我寻找,我想要。什么?谁?这一切仍没有姓名,但我深信不疑。为了在今天呼应那场不间断的美妙对谈《宫羊座》(Béliers),策兰和德里达之间,两个不同类别的犹太牡羊,我想说,和我父亲一同远离的世界,我想并且我必须想要和相信:“我必须带上你”。也就是说,和我父亲以及在深渊另一边的我之所有一起,带上我自己,建筑写作的魔力之桥。Die Welt ist fort, ich muß dich tragen. 世界远离了,我必须带上你。于我,命令和必需就是思考死亡以度过它,即用词语翻译沉默,进入翻译。在这之上,他向我走来,雅克·德里达。没有其他。只有这个在我荒芜之中的话语。我说,这个“话语”。就是说这个被给予且正在给予的话语,说予(parledonnante),这个始终在写作之中的他的给予。写作在讲话。而不是他,那个我看不到也不知晓的他。然而他在我面前已经这样说:

  1)近乎弑父者(quasi-parricide)是翻译的条件。(他想说:对于翻译来说,近乎弑父者是必须的。我这样理解:近乎弑父者酝酿翻译。因为我们已经在双重声音(bivocalité)之中。我们开始在不尽说之中,在两边,自我领会)。
  2)然而翻译总是且只是翻译不可译(intraduisible)。(我很快就会讲到不可译的乔伊斯,和他一起,不可译)。
  3)因此,近乎弑父者处于不可译的翻译之条件中。

  他说的是近乎弑父者,不是弑父者。正是和这些近乎(quasi),这如同(comme si),这如果(si),这生成真理且使他的文章闪烁的虚构一起,我才能从一开始便将这些文章联系起来。紧接着我看到流动的、悬置——在不公正之上悬置——的王国由他,且由我之后所说的通简(passisimplicité),自我敞开。所有这一切,或多或少,总之不完全如我们想的那般。
  接着,很多年过去了。没有一句话。只有书。我读他最初发表在期刊上的文章。关于死亡的思考的解读,也就是生命的思考,对生命中死亡的、继续死亡中生命的思考。我读《几何学起源(L’Origine de la Géométrie)》(1962)。他在104页说:

  在语言中重复总体的两可性本身并重新承担其责任,因为语言以一种最大的共时性可能使最潜在的意向得以显露,尽管这些意向在每一个语言原子的精神中即在每一个字、词和单句的精神中、在最天才的形式(神话、宗教、科学、艺术、文学、政治学和哲学等等)中为世间文化的总体性所掩盖、积累和交织:因为语言使总体性的经验文化的结构上的统一性在被概括的两可性的书写中显现出来。这种书写并不是从共同的意义核心出发把一种语言译成另一种语言,而是既穿梭于所有的语言,同时还积累力量、实现最隐秘的和谐、揭示最遥远的共同视域、培养联想性的综合(而不是回避它)并重新发现被动性的诗性价值:简而言之,我们并没有通过引号使书写失去作用,也没有对它进行“还原”,而是坚决地让它寓居在为其两可性所“束缚”的文化的迷宫场中,以便在一种最现实的可能性中穿越并勘察可能历史的最深的距离。[3]

  他在这里谈论了乔伊斯的尝试,但其实已然是雅克·德里达的文论。
  接下来我读他的所有。他所有的作品,“刻不容缓地”,即刻。阅读,生活,是同一件事。从他写作开始,我阅读。我生活。我写作。从我写作开始,他阅读我。1963年:一封信:“亲爱的先生,我能否同您交谈… 我的博士论文是关于乔伊斯的,等等。”一家咖啡馆,在巴黎,le Balzar,我忘记了这家咖啡馆,他记得,我想:流放、替换、补充。我看不到这家咖啡馆,我看不到这位先生。我看到他的声音。我看到文本的天空和大地,文学的价值,哲学的较量,创伤和焦虑的不可避免性和福祉。Phoenix culprit.[4]詹姆斯·奥古斯丁·乔伊斯会如是说。不要忘记说:

  1)彼时,我还在艺术的孩童时代。我想他已有千年。随后的几年中我一直这样认为,一千年或五千年。不久后我发现了这个孩童,他身上的稚气,没有这些便没有天才。在那个时候我没有意识到实际上他是生活在地球上的。我把他同书籍化作等号。把他当做这只黑色的牡羊(bélier),同顺从做着抗争。
  2)(然而)我们并不谈论我们之间的相同之处:阿尔及利亚、犹太文化、维希的经验,那些他在《割礼告白》和《单语主义》,我在《幻想》和《OR》中所描写的。我们讲语言、斗争、玩笑,我们讲法语。我想说的是:我们谈论法语,栖息于此的方式,使它产生裂缝、拿它冒险、使它异化、让它歌唱。

  这个不回到我们最初创伤的场景,在当时我们把它当作一种共识,却也保持着异见。
  我们应该在某一天回顾一下对法语语言的激情的长久历史——于我,应该始于1867年,那是我西班牙裔阿尔及利亚父姓家族获得法国国籍的日子,于他,应该始于1870年,那一年,在经历了如此多剧烈转折和在法国及其对立面之间的突然转变之后,他的阿尔及利亚家族被法兰西共和国指定获得法籍。这个“在沙漠之中的激情”的历史在这里像寓意一般唤起了一篇巴尔扎克卓越的短文,作者将一位独自一人在撒哈拉沙漠迷失的法国士兵搬上了舞台,他同世界上最美丽的豹子相伴而行,并通过豹子建立了自己的王国,以及最后的反转。最终,豹子被法国人杀死,缘起一次名曰爱的误会,这有点像我们。
  就比如,我们是如何穿越童年,各自以不同的方式,他在阿尔及利亚,首先经历了1939—1945年战争,我在奥兰(和我父亲一起,他最早是军旅医生,后来被贝当政权禁止行医)。接着便是阿尔及利亚战争,又是五年;就比如,在十年中经历了两次战争之后,我们是如何在另一个时刻仍然坚信能够开始不再被迫因犹太面孔而困扰,三十年间,我们坚信能够到达作为期许之地的民主-到-来(démocratie-à-venir)的世界,它仍旧厌恶女性,但少了种族歧视和排外情绪;又比如,今日如同往昔一般,我们是如何坠入黑暗的,所有的斗争卷土重来。
  逐渐地,我们追溯,重又打开我们原始病变之书,我们在半个世纪之后重新提出问题:什么是谁和如何,提出信仰、信任、存在和逃亡的问题……
  [诚然,就像人们说的,我已开始关于乔伊斯的“博士论文”。但是我们从未谈及“论文”。而是关于艺术、流亡、替换、没有精神分析这个词汇的分析,关于深植于所有艺术家命运之中的流放,因此,我们并不明确地知晓,关于我们流放的被允诺的命运,换言之,艺术家的命运,艺术家的也就是流放的。
  请允许我使用艺术家这个词:我是在Künstler的意义上使用它,更确切地说是在卡夫卡Hungerkünstler[5]的意义上。我更喜欢用这个词来讲他,哲学之上的哲学家,善与恶、死亡冲动之上的超越的探索者。然而却有论文的幽灵在某处飘荡,直到我1967年把我那关于詹姆斯·乔伊斯、四栏相互呼应、并且引述雅克·德里达的疯狂论文交给导师Jean-Jacques Mayoux时才注意到,Mayoux是一个正直且宽容的人。但却因这些内容我亲爱的导师兼朋友拒绝接收。这对于一个索邦大学年迈且高尚的人来说太过了,即便他很爱我,这个多义性这个蒙太奇这个谜题还有这个雅克·德里达,他缠绕着论文的基柱并且显露了影响,因为对于他来说我中了雅克·德里达的毒。这可能是因为作为物的艺术,却不是因为论文。我在痛苦下重新开始,以便催生一部格式化的、能够被索邦大学接受的论文。当我受到机构赞同的时候,获得了出版许可,就在这时,当我的论文即将出版的时候,我在匆忙之中做了一个欺骗行为:我将一份关于托特(Thoth)的补充材料和一部分雅克·德里达同我一道跃窗而入的写作交付印刷厂。那是在1968年。这日期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个偶然,他会说那是不可避免的。]

一次相遇?

  我和他相遇的那一天是在1964年,但从这次相遇之前,我们便已经相遇了。我向他讲述了这第一次的未-相遇(non-rencontre),先向他,很久之后,因为他完全不知道我已经和他相遇,然后他自己在《H. C. 为了生命,也就是说…》中讲述了这第一次他并未出席的相遇,相遇的故事在他之前便已开始,接着我在《雅克·德里达年轻的圣犹太肖像》中讲述了他如何讲述我早已向他讲述了的相遇。
  我又一次讲述它,另外一次,“每一次都绝无仅有”,因为相遇从未停止自我创造、自我开始、自我书写、自我引述、自我生成、自我惊异。
  他接着在《H. C. 为了生命,也就是说…》中写道:“就如同我们几乎从未分离。”我引述他的词语,是因为相遇的其中一个秘密,在这次宛如新生的相遇中,就隐藏在这些词语之中如同之中,在几乎、在词名(mots-signatures)之中,在这个确切的句子之中,同时更广泛地也更具生命力地,在词语之中(dans les mots),在其中并通过它们,我们几乎从未分离,相互独立却又紧密联系,因为我们的生活,我们两人的生活,在词语之中度过、通过词语、在其中、由于词语、向之而行、受其影响、伴随着准确、在不断重新确认词语的犹豫中,首先是我们使之飞扬的语言之词语,即法语,然后是增加的、借助的、敞开的、冒险的另一语言之词语,我并不会称之为外语的语言,英语。因为我很快便适应了它的奢侈,这一点我们达成了共识,以便让我们的谈话因一句或一个-英文-词(un mot-en-anglais)而显得突出,他尤其喜欢引用上一句英语俗语,而我则在法语不能够准确表达我之所需时沉入盎格鲁-萨克逊那广阔的海洋。
  注意词语。词语像是世界之关切。词语是悬而未决的矢量。自从第一次相遇——它既不是第一次也不是唯一的第一次——我想我们在说话和思考之时所达成的共识,立即地,便是不成为“如此”的自由,不如(pas comme)、不符合(pas conforme)、成为非此非彼(d’être nici niça),“另说(autrementdire)”所有,就比如,他,犹太人,我,犹太女人,都不是,同时是和不是。这是同时在是和不是两种焦虑之间的谈话,两种截然不同却各自寓居于焦虑、幽灵,回归,和呼吸(Souffles)地带的焦虑。这些呼吸——pneuma, spiritus, logos[6]和其他——掠过他1963年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力量与意义》,我第一时间便在《批评》中读到了,在其中,我沿着他的踪迹登上了思想之山,沿着踪迹的踪迹。   
  我的幸运,我有时会和他说,是黎明:我在黎明拂晓之时读他,这黎明属于他也属于我。因此,在引领着他的、从《力量与意义》及不久后的《我思》——《疯狂史》——中仍然带有机构性质和过度开垦的严密而来的——被灵光刺破,被低吼激起的严密,预示的(在《力量与意义》中已有《柏拉图的药》,已有两难境地:“雕琢话语,是拯救还是失去”,在他假借的、如同色子六面的易碎面具之下,已有他全部的色子,全部的德里达。他已解-。解-域,解-构解-读解-空解-理…(Déjà il dé-. Il dé- -limité, -construit –livre –vide –ride…)),在那生成和赘生的秩序中,我说:黎明;他回道:晨曦。
  他在《H. C. 为了生命,也就是说…》中提到的那两次晨曦交错之中的争辩,始于1964年。它仍在继续。
  随后,1964年,我启程去美国,重逢乔伊斯。因为乔伊斯,在手稿中,藏匿于布法罗图书馆,耶鲁,然而和大英博物馆一样,我有生之年从未踏入。
  我同他讲的第一件“隐私”的事被纽约的媒体记录了下来。我同他讲了疯狂-文学和纽约。讲了从文学到疯狂,讲了妄文学(folittérature)和纽约之间的紧密联系。这个初生的联系依旧,活生生的,如同火山。
  他同我讲的第一件隐私的事是他称为“极度抑郁”的疯狂、解-思(dé-pensée)、同危险的吝惜及思想的停滞的抗争、同法国当代的无-思的抵抗。这一切还未被称为解构。其场景包括纽约、美国、法国阿尔及利亚(Françalgérie)、巴黎。我和他已然拥有不止一个世界,不止一种语言。在此时,就如同四十年以来,当我到达自由女神像时,便有了火山和文学。就像我的舅爷本杰明·乔纳斯在卡夫卡《美国》中所写的“汉堡号”上遇到卡尔·罗斯曼一样。在纽约,我曾和他说,我在特洛伊,在加尔各答,在生命中,在死亡中。这一切仍在进行。此外,我除了在以下情况,绝不去纽约:一、内外发生了决定性事件,二、确保在曼哈顿至少有一个我的知音,以便阻止我从无限的深渊之中出来。卡夫卡到纽约开始写作绝不是偶然。
  所有文学和哲学的新世界始于“此处”(或彼处,这取决于我们在岸的这一边还是那一边),通过恐惧-爱,以及自《曼侬·莱斯科》(Manon Lescaut)时我们就知晓的癫狂。
  我说疯狂。一个在法语中美丽的词汇。在私下,我们怀着恐惧和不安自然而然地擅自以疯子自处。我们谈论过谵妄和不可言明,以及妄想向自我言明那不可言明的欲望和谵妄。我们已经被卷入不可能的巨大系列中,这在之后成为了他在著名的研讨班和文章中的放射中心,所有这些“如何不……”和“如何不能不……”、谎言、宽恕、翻译、爱、吃、杀、破坏、攻击、忍受、疯狂。或许我本不该说“疯狂”,至少说说相关的,至少伴随着谨慎和解释。

  1)首先,在当时,关于他的“疯狂”,他几乎没有。那些可能的迹象和症状相反地体现在他显得周全、坚固和老派时,就像一座山,岿然不动。近年来,他不止一次公开表明,在“生涯”的最初几年,他向机构寻求保障,他显现身份,故作沉稳以自我保全,等待,直到敢于写出像《丧钟》和《+R》及之后猛烈的或连贯的文章。很好地隐藏了(因此他并没有疯)他普罗透斯-普罗米修斯的一面,以避免压制或裁制,并成功获得“许可”。
  2)另外,如果不是过度真实,那疯狂还会是什么?一种过度真理(Une excèvérité)。一种超越了真与假的真理冲动。作为过度真理的疯狂总是把我们引向罗马的解构。但为了更好地解构,不能去说,要去做。他已着手解构“罗马”,同时保留着藏匿于疯狂之下、借助于易位构词(anagramme)的信念。
  3)同样地,当他向我讲述他那“极度抑郁(la grande dépression)”,这个穿越他、他所经历的恒久忧郁的最初症状之时,我,虽然看不到他,却听到他自顶峰之上向我讲述,我便可能地这样认为:这是由极度孤独引起的苦难,是那些被判决-选定去完成超人任务、完成亚伯拉罕考验、完成秘辛烙印的人所经受的苦难。我确信他已有了全部答案。况且他已有了答案。他一直都有。我没有搞错。但我却看不到,是因为我比他更盲目,——他盲目,我更甚——,我看不到有答案的那人,看不到那不为自我却为他人有答案而负责的人。这是所有“被召唤者”的命运。他的即-预-见(tout-pré-voir)不是一种知(savoir)。我那时比他更盲目、更天真也更年轻,但是(这当然还是悬而未决的),现在却相反:我不再那么盲目,他比我年轻,越来越年轻,我是始祖母(archigrandmère)和我母亲的母亲,而他身上的稚气却越发自在。(这确然是悬而未决的)。对于他来说,这个孩童的状态同那为了创造性写作、语言游戏和源源不断的多语反常的嗜好紧密联系,有增无减。

  当我在四十年前遇到他的时候,我还没有把选定的主题同犹太的主题联系起来,我并未把他当作犹太人,如果一定要我给他指定一个文化的话,我会选择希腊,是的,我们可以说jewgreek,他进入柏拉图的药的方式,他享用希腊的方式,在希腊之中享用,他邻近希腊的广袤的方式,就如同他和犹太文化,甚至《圣经》保持距离一样,在当时那个时刻。
  在我面前,他从差异开始,从远-离(律)(l’é-loignement)开始——相反的选定。
  如何不成为犹太人(comment-ne-pas être juif)在稍晚后开始向我显现。
  最初从背影看到你之际,你仍在柏拉图-海德格尔的谱系之中。只是在不久之后,哲学地,在你的哲学之路上,连同无法决定的凝聚和所有的无法决定(之间、联系、等等,也包括Qual Quelle[7]),某种东西才一点一点地变得明朗起来,甚至变得透明,不是根源,而是根源的分裂,就像色彩一样,我告诉自己,在你身上仍然还有这样或那样的摩西的灵魂。是同形象相关的某种东西。于我,那是亚伯拉罕。是摩西。那个口吃的摩西。那个拥有双重雄辩的摩西,his shemblable, his freer,那个被女性误认为非犹太人的摩西,就和你一样。正是那个不完全犹太人的他带领着犹太人民。那个没有进入应许之地的他。这样的摩西对我来说始终是《圣经》中最令人迷惑的人物。我用了十多年去理解为何他被禁止进入应许之地。我一遍又一遍地阅读《圣经》,我问自己:他到底在何处犯下了罪行?——因为他是受惩罚者。你知道我因何不解吗?因你。因为摩西被上帝责备之时,正是在沙漠中受到上帝千万次的帮助之后,某一天,人们像往常一样抱怨上帝的时刻——因为在《圣经》中,犹太人实际上就是满腹牢骚,这个民族从未停止犯错,从未停止背叛,然后再随机应变——直到有一次,在沙漠腹地,没有了水源。没有东西果腹吗?他们还有吗哪(Manne)。这一次是没有水。每当摩西正如故事描绘的那般转向上帝之时,问道:我要做什么?你要给我水,上帝回道:你拿出你的手杖——那著名的手杖——然后敲击岩石,便会有水。紧接着(在《圣经》中,这间隔甚至都没有八分之一行),摩西走到岩石前,他敲了两次石头,水便喷涌而出。我总是错过这一细节。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他不该做的正在于此,也就是敲击了两次。为什么?实际上,敲击两次石头的是你。你载入了另一个空间,这是一个分裂的空间,一个hesitancy的空间,它是思想和思想被创伤的谨慎之道德本身;它是踪迹,是“是的是的”,是分裂或重复。这个双击,我之所以经常错过,是因为对我来说它像是最深层人类和分析的逻辑。于摩西处被标记的,那持续了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是怀疑:对于没有疑惑和震动的信仰的怀疑。于是,坚称信仰只能敲击一次,对我来说就像是曲解了作为背誓或弃誓的信仰之秘密。我那时还不懂《圣经》。也只是在我接近你之后,在我于两-次之中自我认知之后,我才明白:信念,是两念之间(la foi, c’est deux fois.)。你对我来说总是在不经意间成为谜题,就像《圣经》中所有这类人物。
  于是,我总是把你比作一位先知人物,一位带头人,那不是一群只知犯错的傻瓜,而是在沙漠中流浪的思想。最终,我意识到不仅仅是一位先知,久而久之,你接连成为他们,同时是他们中的每一个。有时,你像摩西,那个摩西,那个活下去的摩西,有时像是亚伯拉罕,那个你之后在《延迟》和《赐死》中同时用秘密、文学和儿子描写的亚伯拉罕,对于亚伯拉罕,就如同对于约伯一样,一切都被剥夺了,一切又都被归还。一切都被完完全全地剥夺了,一切又都被完完全全地归还。这是彼此区别的两次。所有的人物、先知、带头人,都是孤独的。他们都是孤独的人。他们不能交流。亚伯拉罕最甚,但约伯却相继被所有人抛弃。全世界都抛弃了他,也不理解他,这是约伯的苦衷。而摩西,他没有语言!亚伯拉罕是孤独中最炽热的一个。其他人也是。他是孤独的人,孤,独,而你,你是孤,独,不止是孤独。我们可以描述你的旅程。同时在你的生活和你的历史中,两者不可分离,在你写作的历史中,在你哲学的进展中,同所有应许和交付于解构之存在的隐喻形象一道。
  作为结语,我在此提出你多样的化身中最令人心痛却又最坚韧的形象,这个形象抵抗所有的翻译试图,然而恰好又是最无-抵抗(Sans-défense)的形象,被缚之羊(bouc lié),他,牡羊,进取者,也是抵御入侵者的盾(bouclier)。我在此祝福你的温情你对弱小者温柔的一视同仁你替以撒被缚的方式,作为牡羊,你以无罪之身背负了他人的罪恶,山羊,无论你同意与否,以及你允诺的方式。你的愤怒不含仇恨。你永不枯竭的幽默。永不可能忘-系(oubélier),它的仁慈、它的恐惧、它的勇气,“不,这不是勇气”,你说,这是比它自己,比它的孤独,比它孤独的恐惧,比它甘愿留下的方式更强大的力量,同一个,永不变化,成为到来的那一个,突然到来,你说,总在前方的那一个,倾听的那一个。“一个注意他之所言的家伙”,某一天他和我谈起海德格尔时这样说,就像说他自己一样。
  注意他之所言。


注释:
[1]《被缚之羊》(Le Bouc lié)写于2004年9月。2004年10月9日,德里达去世。2004年10月15日在纽约大学,爱莲娜·西苏将此文公开献给雅克·德里达。本文译自:Hélène Cixous, « Le Bouc lié », Rue Descartes, février 2005 (numéro 48), p. 15-26.此文同其他悼念德里达文章一并被巴黎国际哲学院收录,作为悼念德里达专刊Salut à Jacques Derrida。——译注
[2]La, le rencontre. a) Une Rencontre 阴性名词,十三世纪;“掷色子”和“格斗”,b) Un Rencontre 阳性名词1671年从正面看到的动物的头。——原注
[3]HUSSERL, Edmund, L’Origine de la Géométrie, Traduction et introduction par Jacques Derrida, Paris, PUF, 1962, p. 104. 中文译文参见:胡塞尔《<几何学的起源>引论》,德里达著,方向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5月,第104页。——译注。
[4]Phoenix culprit,快乐的错误,拉丁语,或写做Foenix culprit. 乔伊斯《芬尼根的守灵夜》中有“O foenix culprit”,相关解读可参考:David Pierce, Reading Joyce, Abington-on-Thames, Routledge, 2014, p. 9.——译注
[5]Hungerkünstler,卡夫卡《饥饿艺术家》。——译注
[6]Pneuma(普纽玛,斯多葛派),spiritus(呼吸、精神)和logos(逻各斯)在德里达那里被称为pneumatologie,意即呼吸的科学。见DERRIDA, Jacques, L’Ecriture et la différence, Paris, Editions du Seuil, 1967, p. 19.——译注
[7]德里达1972年关于瓦莱里的文章,收录在《哲学的边缘》(Marges de la Philosophie)中。——译注


译后记:

1)死亡的声音

德里达去世前交给儿子在他葬礼上读给友人的手稿

  “雅克不想要任何仪式或祈祷。他知道这对承担这件事的朋友是多么的痛苦,这一点他深有体会。他要我向各位的到来表示感谢,并祝福你们,他请求你们不要悲伤,只需记住那些有幸一同分享的美好时光。
  他说,请你们向我微笑吧,就像我始终都会向你们微笑一样。
  请你们永远热爱生命,也请相信死亡是另一段生命旅程的开始……
          我爱你们,无论在哪里,我都会向你们微笑。”

  这段话,德里达去世前就已写好,让他的儿子皮埃尔(Pierre)在葬礼上诵读。除了这段话,没有其他。
  Walten,德里达在研讨班的最后一个词语。2003年3月26日。在它之前,他引用了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中的一句话:“Das ist der Tod. Er über-endet alle Vollendung, er über-grenzt alle Grezen.”这就是死亡。
  死亡是事件。死亡身体的声音在语言中,也成为了一个事件:它到来,且有含义。我们还能听到德里达幽灵回归的声音:“我在写作中经历我的死亡(Je vis ma mort dans l’écriture.)”。死亡的声音跨越了边界。

2)友爱

Ami - amicus - amare:爱。

3)不可译

  不可译的文本不存在。只有生命是不可译的:一、生命成为了隐喻——书;二、我们可以书写生命——生命的意义。翻译从来都不是对文本的阐释,而是寻找更深的含义和意义。
  面对爱莲娜·西苏这篇近乎不可译的文章,我想做一次尝试:翻译出她的呼吸——因此,翻译她的生命。
  为了法语中的韵律(rythme),在某些地方我写下的不是中文,而是能指(即便是虚假的)。因为在爱莲娜·西苏那里,韵律是创造性的:poiein.
  我试图保留原文中的英语和德语,以便在这些时刻,爱莲娜·西苏的身份能够显现:我有三个舌头(语言),她这样说。
  总之,翻译让我们思考我们的语言中所缺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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