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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张永伟访谈:要有一颗永不变老的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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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2-01-03  

张永伟访谈:要有一颗永不变老的童心




  张永伟,1973年4月生于河南鲁山,上世纪90年代开始写作,作品见于网络、部分民刊及诗歌选本。著有诗集《在树枝上睡觉》。



  ①木朵:在你最近的作品中,频频出现的词语是:独立、独坐、独酌。这三个词构建了你的形象与心田。一方面,你是一位善饮者,饮酒成为了写作的前奏,或者是写作的素材,抑或是写作的力量源泉之一;另一方面,孤独的自我形象显示出知音学是一门艰涩的课程,也为冷静审视这个当下的“悲惨世界里的各种坏消息”提供了不受他者干扰的立场,而且,这份孤独感是一位活在这个时期的诗人所必须承载的,它促成了诗的伦理学眉清目秀,“惊心地观望——/欢呼的人群沿着倾斜的轨道滑进看不见的深渊”(《在小酒馆》)。可以说,这些冷眼旁观人间的作品带给读者的感受是伤感的、没希望的,就像是一个人宁肯跟水草里的鱼说话,也不愿意在人群中高谈阔论。在诗发现了这个人间的无情之际,在欣赏绝境之余,又该如何找回一个多情多义的作者的希望,以“安慰我生在这个时代的不幸”?诗,除了是一种自救措施之外,还能否参与一次改造国民心灵的事业中去?
  张永伟:说起饮酒,李白说得最好:“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到南阳工作五年多了,朋友也有一些,但是真正能对饮谈心的却凤毛麟角。我的工作相对比较闲散,常常是无事可做,除了读书写字,就是一个人四处溜达,作品中“独”字可能就多些,而写作上的知音,则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杜甫尚且如此,何况吾辈。最近这几年,也正是我内心比较困惑的时期,对人世的诸多事情都在重新琢磨,内心定力不足,再加上尘世环境比较混乱,所以作品中多有“怨叹”,但是却绝不是“欣赏”,而是在苦苦挣扎,为内心寻找路径。
  《在小酒馆》里其实更多的是无奈、伤感和忧愤,而不是“冷眼旁观”,要不然也不会有“惊心”这个词。“多情多义”是一个写作者最基本的品质之一,一个内心冷漠的人,是不会从事写作这个行当的,即使写,也写不好。作品中显示的“冷热温寒”只是“多情多义”这个“一”生出的“三”,生出的万象。说到“改造国民心灵的事业”,题目有点大。从古到今,诗人们一直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各自的家国和民族,甚至整个世界。没有诗人艺术家的国家是没有生趣和前途的,也不会获得足够的尊重。“圣卢西亚”只是加勒比海一个沙粒大的小岛,因了诗人沃尔科特的存在,却变成了一个闪亮的星座。
  陶潜、李白、杜甫、苏轼,他们的写作特点和处世哲学各有不同,出世也好,入世也好,他们的作品都能找到它们各自对应的心灵,并对他们产生潜在的影响。仔细想想,我们周遭的人群,哪个人的血液里没有诗歌的成分?杜甫在唐代影响甚微,可是他越过自己的时代,影响了千秋万代的人们,并且这种影响将一直持续下去。 所以我觉得,一个诗人不需要反复思考“参与改造国民心灵”的事情,而是要保持好一个诗人的良知和素养,不断思考观察,磨砺技艺,写出自己好的作品。所谓“有心栽花花不活,无意插柳柳成荫”。济慈的“真即是美”,是写作者的金玉良言。我越来越发现,很多事情古人已经说得很好了,我的回答,多是鹦鹉学舌。另外我觉得“国民”这个词改为“人”字好些。很多居高位者,更应该被改造。

  ②木朵:从句法结构上看,你的一个固守的特征是:尽量采用短句——逗号承担着把逗留在脑海的激情点点滴滴呈现出来的使命——来表述一个感受,来组织一个章节,仿佛那些诗句都是在极度安静的场合里,如独饮者饮尽杯底的几滴酒之后,才悠悠道来。也可说,你尽力避免拖沓,“渴望混沌的窗口带来明亮的信息”(《风雨天读八大山人,醒而复睡》)。在列举“梅,荷花,石头,打盹的鸟”这些所见对象时,你的着重点不是采用眼花缭乱的修辞手法逐一装饰这些可塑性较强的事物,而是不露声色地把它们摆设在一起,仿佛不要求它们脱离本色,只需它们遵守一首诗简洁的秩序,在注重意象的同时另觅意义的出路。而我想,那些在你诗中出没的小精灵往往依靠你赋予的情感线条而获得生存的涟漪;你是否想告诉一棵树,你的诗可能是最后的沃土?当你在比喻中用到“蚯蚓”这个意象时,并不习惯通过它再为本体奉献更多的信息,你的比喻句仅仅是“像蚯蚓”,而不是像蚯蚓怎么样,这会阻碍你发展自己从句的丰富性吗?
  张永伟:我的确喜欢逗号,它对调节气息很有用处,外形也长得活泼可爱。
  特朗斯特罗姆在他的访谈中说:言简则意繁。当然,这不是他最早说出的,我们的老祖宗早就说过。这方面做得最好的,也是我们的祖先。很多外国哲学家常常用一本书或几本书阐释一个道理。而老子的一句话,却包藏了宇宙大道,让后人用几百本书去猜测、阐释。高下不言自明。我们读苏轼的散文,几百个字,几十个字,读得我们内心通透。而现在很多文章,动辄洋洋洒洒千言万语,读起来味同爵蜡,让人昏昏欲睡。我们很多人在丢弃先辈的优秀品质,而去学别人的皮毛。
  这首诗里列举的物象,多是八大的自画像,本来我想在“石头”前加上“孤高的”,后来想想,那是画蛇添足。读过八大作品,看到石头这个词,一切言语都在里面了。八大作品,也最讲究简洁。他画鱼不画水不画草,没有任何赘饰,一条鱼自得天地。潘天寿也模仿过八大的鱼,瘦骨崚嶒却像他自己。情感是最重要的,你把一首诗写得八面玲珑,如果不能动人,那也只是一束绢花,没有生命力。白居易的《问刘十九》,只是朴素情感的自然流露,没有多大的技巧,却是百读不厌。每逢雨雪天气,很多人都会念起内心亲近的朋友,并想起“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样的句子。
  我可不敢告诉一棵树,我这里是它最后的沃土,如果那样,世界上就没树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写作方法,我记得在和诗人泉声闲谈的时候说过,每棵树有每棵树的特点,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特点,一个人若能把自己的长处搞明白,不断地巩固和丰富自己,随物赋形,就可能会写出好的,或者有价值的作品。我们常说,一个诗人要不断地超越自己才会写得更有价值,但是这个东西急不得,功夫在诗外,勤浇水勤施肥,精耕细作,才会有好的收获。
  “蚯蚓”那句整体是这样的:几行既像蚯蚓,又像游龙的字迹。蚯蚓和游龙,是对八大书法的感觉。后人也有模仿八大,创造出了所谓的“蚓书”。八大混迹于尘世,半疯半颠,亦僧亦道,身似蚯蚓处泥尘,却神若游龙。我觉得大象在了,就没再继续去“挖掘”。

  ③木朵:在写作中,我们都很可能为那个作为作者的自我安排了一个心理年龄,从这个年纪的应有的情感出发,再依凭实际年龄的才智与经验,协调各种素材与语法,甚至在一次诗人雅集的聚餐会上,也会为自己设计一个恒定于某个年纪的形象,别人看你如旧,你看别人也如旧。实际上,要发现自身的新颖性,在写作中并不容易做到,尽管它始终是一个有诱惑力的号召。譬如《呼喊》中,你为自己设定了一个形象,严格来说,面对“母亲”这一永恒的心理坐标,作为儿子,你始终难以逾越你留在老人心目中的形象,也可说,你猜测到老人心目中的那个儿子形象如何,但你很难改观他,所能做到的就是理智地停止“呼喊”,以免惊扰母亲,但关于“呼喊”的意义并没有因此刻的沉默而改变。除非在另一首诗中,你能树立一种有别于此的母子之间的精神纽带。这种合乎礼仪的沉默是否也表明你的写作并不是追求这样一个目标:写母亲能读懂的诗,或以母亲为最可信赖的第一读者?你的诗作中,那个最苛刻的评判者是谁?
  张永伟:这几个问题,很多人都回答过,我就再学舌一次。一个写作者能持久地写下去,并且能越写越好,或不失水准,保持自身的“新颖性”,那他(她)必须要有一颗永不变老的童心。这也即是马蒂斯所说的“用儿童的眼光看世界”。曼德尔施塔姆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写过这样的诗句:“只读孩子们的书,只珍爱儿童的思维”。他一生历尽常人难以忍受的磨难,然而一颗童心却并没有失去。在流放地沃罗涅什,他还写出了沃罗涅什诗抄——那寒星般穿透我们内心的诗行。关于曼德尔施塔姆,阿赫玛托娃的《日记散页》说的很好,我们可以仔细看看。儿童是天生的诗人,他们不用假借于外物,随时能变换自己的形象和所处的时间空间。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多数人因各种因素的影响,以及多方面的教化,最终变成了毫无生趣和想象力的庸常众生。褒有一颗历经凡尘磨砺而不变的童心,不用“设计”或者“安排”自己的心理年龄,自能随物赋形,多变而新颖。
  《呼喊》是我一次回家,和老母亲一起在院子里剥玉米,看到她满是皱纹的脸,满头华发,以及瘦削的身形,而忽然生出的痛感和回忆。最后“在恐惧的途中”发不出声音,是这首诗的外延部分,这有点像曼德尔施塔姆“时代孤儿的感觉”。我从来没想过写母亲能看得懂的诗歌,况且我母亲基本不认识字。这么多年来,母亲看见我经常在读书写字,就很快乐,她从来也不问我读啥书,写啥字。我发现,很多玩得很花哨的诗人,一旦写到自己的父母亲,马上就被打回了原形,变得朴素自然起来。
  每个写作者可能都有一个或几个内心潜在的读者,这也是大家经常谈论的话题。我的潜读者自己也没仔细分析过,大约是身边的朋友,和国内几个熟悉的优秀诗人朋友。但是我也保持一定的警觉,因为每个写作者都是一个小的上帝,他们在与你沟通的时候,自觉不自觉地试图再捏一个他自己。好的诗友是很好的伴跑伙伴,他会不时地提醒你要勤奋,不能睡大觉,不能跑歪了。如果你跑上他的道,你就坏了。
  那最苛刻的评判者,肯定是时间。

  ④木朵:也许,读者会判断你骨子里是一个古代人,譬如竹林七贤这个民间组织的新成员,却力图避免一种现代主义潮流的毛病对自身构成的损害;即便是明确否定这个现代社会的种种意识形态,也不是以一个竭力反思现代主义思潮劣根性与顽症的弄潮儿的形象出现在字里行间,不妨说,这是你为自己觅得的一股反推力,通过重重地对当下精神土壤的蹬踏,使自己轻盈地脱离这个欲望充斥的星球,纵身飞向那向往中的精神乐园。在你的诗中,富有精神上象征意义的古生植物——正如你自称“蕉下睡客”——常常争取你的青睐,你宁肯谈论这些古生植物,而不去讴歌高楼大厦的宜人性。仿佛藏身叶间的“微红的柿子”才是一条人生的坦途与正道,尽管这样的柿子也受到了现代性喧闹的濡染。看起来,成为一位古士,会要求自我更珍惜古代诗歌经验的化为今用,而回避一个当代人士对当下纷纭现象的智力上的苦苦思辨。在古今殊途的境况中,你如何保持一个见证者的敏感与深情?
  张永伟:我乐于做一个古代人,可惜时光不能逆转。不过“古代人”这个词不准确,我们只是把李白、苏轼、陶潜等这些能不为物系,放达于天地间的大家,作为古代人的代表形象罢了。其实古代人和现代人一样,蝇营狗苟的太多了。记得我在多年以前回答燕窝的问题的时候说过:有很长时间,我只读中国古典的东西和外国最现代的东西。古典的东西可以为你养气,为你的言语增加质感和润泽度,现代的东西可以开阔你的视野。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开始反思新文化运动了,反思它给中国文化带来的利与弊,这说明我们心胸的包容空间变得开阔起来了。其实无所谓古人和现代人,我觉得庄子比我们现代的太多了,我们抱头苦思的东西,他一句话就道破了。他一直就在前沿,我们没法追上他。前些日子读《鬼谷子》,发现顾城的诗歌《远和近》,其实只是《鬼谷子》里一句话的翻译体(可能顾城也没读到过这句话)。然而在他那个时代,却被人们反复赞美猜测。
  人无法选择他出生的时代,却可以选择他的活法,他的心境。我这几年一直试图解决的就是这个问题。
  这个星球一直充斥着欲望,只是我们这个时代更加变本加厉,不计后果而已。在远古时代,就有许由、巢父这样的人物,说明任何年代都有不完美的部分。然而,他们追求的是最高的精神境界,我们面对的却是最低的需求:让天变蓝,让水变干净,让人心变得清浅一些。
  古今之间,一直都是畅通无阻的,所谓障碍,那只是个人自我设置的。古人许多好的经验,现在一些优秀的诗人正在运用着。不过,还有很多当代“诗人”在不断重复着买椟还珠的事情。“古士”是谈不上了,我们那个年代生下来就缺少古文化的奶水,天生的营养不良,现在做的只能是尽可能地修残补缺。
  所谓“古今殊途”,只是因为我们做得太差,从传统文化的链条上断裂下来而已。唐宋以降,一代代的草莽治国,搞得这个链条本来就很脆弱。上个世纪后半叶,更不堪回首。“保持一个见证者的敏感与深情”,唯有不断地阅读、观察、思考,与写作。

  ⑤木朵:《最后一茬种籽》所传递城乡两种文明形式的冲突,以及后者不可阻挡地让步于城市化的淫威,似乎说明权力与金钱的无坚不摧,也正是在这种社会进程的合法性中,以最后的播种者形象出现的诗人介入了对种种围绕乡土的侵扰势力的反思,如同那个文学界有名的挖掘者谢默思·希尼所谓的,诗人可以在权力所到之处进行一定程度上的“诗歌的纠正”,或者言之“诗歌的救助”。丧失土地的恶兆,俨然对等于丧失言说的自由,或者说,文字的某些元素也将消耗殆尽,乃至于日后想在文字的土壤里进行某些方面的挖掘,会发现缺乏立足之地。“最后”,这个词所传递的紧急讯息同时带来了另一个挖掘者形象:掘墓人。应当说,“即将被强征”、“即将被砍伐”……这种倒计时的时间观念预示着诗或诗人的无能为力,除了怅惋与唱挽歌。在你看来,未来二十年,一种更为怡然的世界还有无可能出现?你渴望一个怎样的转机避免一个个古老的事物逐次濒临“最后”的绝境?
  张永伟:就我所知,国内一些写得比较好的诗人,相对都是比较沉潜的。倒是许多诗歌混子在上串下跳,败坏着诗歌的名头。这个时代,诗歌能纠正诗写者本人就是很不错的事情了。昨夜和诗人罗羽通了一个半小时的电话,我们彼此反思自己,谈论近期写作的困惑,以及各自几乎想通的一些事情,我想,这就是诗歌对我们的纠正。另外,诗歌对尘世的纠正,更多的时候是潜移默化的,它不仅仅对当代重要。我们都知道唐末韦庄的《秦妇吟》,是一首很厉害的作品,可是由于多种因素,它却在唐后很多年代失传了,直到清末,在敦煌莫高窟藏经洞被发现,才重新影响我们,纠正我们很多人对战争的偏见。
  《最后一茬种籽》是出离愤怒的作品。“掘墓人”,这个词用得很准确。我们这一代很多优秀的诗人,都在被难以忍受的愤怒伤害着头脑。尽管布罗茨基在他的访谈中早就透露出了他对人类前景的失望,但我还是在不断地鼓励自己相信福克纳在他简短有力的诺奖获奖词中对人类未来的信心。我还在不住地劝解自己相信“人之初,性本善”,相信心在,文字的土壤就在。
  你说的未来二十年,我希望我们周遭的环境不会变得比现在更加糟糕,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想我的愤怒可能会少一些,更能理解古代先贤的话,从而能像老庄那样能在战火烧天的时候,独自躺在星球上怡然地睡觉。物极必反,这是万物的规律,从这个角度来说,人类也还是有希望的。上帝不会轻言放弃。
  十年来,被访谈了两次,其实像我这个年龄,对世界上很多的事情都还没有想明白,更没有多少可说的东西。这样的访谈,只能是东拉西扯,所谓“无一处没有来历”吧。

2012年1月


张永伟近作九首

祈祷

我在人群里寻找,看见很多人
双眼迷茫。路旁的杨树沾满天空剥落的
蓝色灰尘。我听见她睫毛上的泪花
在祈祷:让我遇见他吧——
那轻微的震颤在人群里掀起了波涛。


夜宿白云山

草虫的世界,有着蔚蓝色的
寂静。在白云下踱步——

直到夜深。坐在石头上,
隐约感到它们薄翼的颤动,
震落我们思想的微尘。

大家饮酒阔论,修筑一座
虚无的山峰。浩大的
星空弯腰谛听:青草的低语。


小桥

月光磨损了桥栏,可他还是没来。
她像霜花结在桥头,
冰冷的空气象大理石门,堵在心口。

灰灰菜和薄荷,用清凉的土语交谈,
有时候会停下来,在微风中观望
那无所适从的少女。

我从书中读到过类似的故事,
可是这次却好象是真的。她站在微风中,
象霜花聚集到一起那么发蓝,有着莹光。

我想,她也许是那丛曾经流落街头的兰花,
在尘土中抱着自己的白色。她不了解
这个世界早已变了样。

据说,那是一个从来没有人通过的小桥,
很多人的梦都碎裂在路上。就象我
端着酒杯发呆,看见小桥的一头在杯沿上一闪。


呼喊

母亲一边剥玉米,一边
构想再造一座院子,
因为邻居一家家都换了新的。
我知道,这种想法
她和父亲已经商量了多年,
却从没认真和我说过。
听到我的赞同,她说,真的?!
我看见她剥玉米的手顿了顿,
身形里透出了孩子的喜悦。
才眨眼之间,一棵从不求人的
大树,回到了童年,纤细的
枝丫,摇晃我脆弱的梦境。

不记得那是几岁了,母亲
去临村磨面,黄昏还没回来。
我沿着小路去找她,两旁沙沙的
玉米田让我心里发毛。走到
黑暗的铁路桥下时,我禁不住
大声呼喊,带着哭腔——
仿佛这样她就会近些。
总觉得自己还没长大,像猪棚上的
冬瓜,还喜欢睡懒觉,可
藤蔓已经衰老。如今,在恐惧的途中
我常常想大声呼喊,可是每次
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


泉水逃犯

村后居住的泉水不见了。
村里人陆续发现了
这件事,却没有人吱声——
尽管大家都喝过它的奶。
每个人都在心里暗自纳闷:
这么多年来,它是大家
最善良的邻居,从来不会得罪
哪怕一只绵羊。

就这样,在看似明亮的天空下,
它突然就消失了。有人暗请了
鼻子最灵敏的网络狗,也没发现
一点踪迹。
后来,有人梦见洪水滚过了
树梢,惊醒后却发现只有一片
寒霜,挂在天边。
有一次,我也梦见它了,真的:

透明的身体裹着黑色的衣裳,
在树丛、消失多半的庄稼地、冰冷的
水泥墙缝、众多的游魂之间——
东张西望,左躲右闪——
像是无家可归,又像是电影里
惶恐的逃犯。


树神

我看见你时,你正用玉杯喝水,
眨眨眼就剩下了杯子。
我知道,你不喜欢被人看见,
只是偶尔显影给热爱明月的人。

你在雨水中飘然而行,
像雨滴那样不会被打湿。
你停在小溪里,穿过玻璃
亲了亲那个朝着窗外发呆的少女。

你喜欢心怀远方的人。
在高高的山上,你生起大火,
投进一枚枚腐烂的浆果,
它们都有一个尘世的名字。

当无知的人类把自己搞得
灰心失望,预言着世界的毁灭,
你斜卧云中,从太阳里摸出
一根根青翠的松枝。


与皓哥对酌

老板娘说:小份?我说:不,
还有个朋友也许要来。
坐在对窗的位置,你一来
就能看到。我一边喝,一边
流泪,好像你并不在旁边。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我
弹了又弹,还是止不住:
也许为你,也许为自己。
哥哥,下面怎么办?

海因说,关键的时候,我
总是出漏洞。你也是。
一瓶老白汾,我喝了7两,
那3两,在你的碗里一动不动,我知道
你在看着我:这小子,酒量又见长了!


把酒问谁

沉睡的木琴,露出水中身子,
云烟和翠叶垂柳而来。
她要用真情,换我一壶酒,
路旁的木槿笑了又笑,
却没发出声音。细水,
裁断纱衣,与石头闲谈。
娴静的一会,她用
石榴籽的牙齿,咬着春梦。
说起古代帝王,她垂了垂眉,
把一根铁针当做银钩:
这就够了。即使武瞾当空,
也是眨眼的瞬间。
如今的世界,不顾你我,
以为太阳不过是工蜂遗忘的
一颗糖粒。走吧走吧,
眼看着梅花就要落了,
雪还没有来——烟云
已酿好新酒,并垒砌起酒案。


蝙蝠

黑夜漫长,他喜欢上了蝙蝠。
这些隐士:倒挂在岩穴、树洞和早年的屋檐,
闭眼吮吸着白天,时光的旧奶瓶。
各种各样的传闻,吸引着他:
这个既不朝拜凤凰,也不朝拜麒麟的家伙,
被骂做骑墙派,散漫的人,无政府主义者——
这让他感到惊奇。而此前,印象中的蝙蝠,更喜欢
在孩子们的天空飞。逮小虫子。

蝙蝠自顾飞着,在离我很远的地方。
它们用粪便,来拯救那些目盲的人。
各地的人用不同的见识猜测它,
好像它是个隐形的上帝。春日的早晨,
我喜欢在隐秘的山凹模仿它——
闭着眼睛听
种子破壳和树叶舒展的回音。
偶尔有几次,我感觉它在我的身体里飞,
风在我的肋骨间穿来穿去。

有时候,我的兄弟们指责我。
它们的话语里有着花瓣和针尖——
埋怨我飞进了一个年轻人的梦。
它们说:他们只能偶尔在梦中飞。
无尽的欲望使他们的灵魂越来越沉。

这让我想起父亲讲的故事:
远古的时候,我们是最善良的一群,
从不伤害其它任何族类。清风
和甘露给我们以明亮的眼睛。
我们喝水、歌唱、谈心,在月亮下祈祷,
骨骼越变越轻盈。
我们身体上的黑色像夜晚一样消退,
长出了白色的翅翼——
它比白雪还白,比月光还轻。

故事讲了一半,父亲的眼眶就充满了泪水——
它说,至少我们还保留了飞翔的能力。
所以我们要远离他们。
当我们逐渐变成朋友,它在我的梦里
讲述它家族的传奇时,我的额角不时冒出冷汗。

他把一副巨大的蝙蝠照挂在自己的床前——
它背对月亮,双翼舒展——只有偶尔
几次,他能用内心的语言描绘出它远古的形象。
这让妻子感到不快——她从小讨厌老鼠、蝙蝠,
再加上英文课上,它被寓言中的走兽和鸟类赶出
各自的阵营,不能在阳光下现身。
被反复摘下又挂上的照片,最终让他们
分室而居。这也被邻居当作佐餐的笑谈,
传遍了街区。有人甚至称他为“迷途的蝙蝠”。

看着朋友执着的眼睛,我给他讲了
我们家族的堕落史。比人间的洪水更早,
我们的仙界生活结束于一场内部战争。
我们曾经笑话过建不起巴别塔的人们,
笑话他们忘记了根本,相互猜忌。
可只是一刹那间,先祖修炼千年留给
我们的真身,被放弃了。我看见它黄昏的眼睛里,
一只雪白的蝙蝠远去,化成了烟缕。

一个神灵的家族,就此崩解了。
我们流散各处,因为忏悔而倒挂着睡觉。
报纸上说,我们的家族现余九百多种,
善良和邪恶混合或分散于不同的血液。
告别睡梦,我迷惘地走过街区,忍受着
人们的胡言乱语。
没有翅翼的人,都在飞翔。
没有面孔的人,都在诉说。
没有信仰的人,站在高处。
没有灵魂的人,浑身盛装。

没有人能分得清我的现在和过去。
“所有的冷雨洒落在我的怀里”。
这是他们仙界首领说的话,然而
没有几个人会为他的皱纹而当真。

他们轻盈的骨骼开始变得沉重,
他们雪白的颜色,开始沉入黄昏。
数千年后,他们的忏悔从黄昏开始。

所有的故事,都源于它侵袭入我的睡梦,把我抓走。
在被抓走以前,我从来没有在意过
一只蝙蝠的力量。我用半生的时光,挪移一座山,
可是那山峰在最后几秒倒塌了。
飞出窗口的瞬间,有人在黑暗中大喊:
“猪。你就是猪。”没有人相信,猪会飞翔。
它抓走了你的梦,一颗蓬草的心。

沉睡了多久?房间里的椅子,
自问自答。他来回走动着,像一个刚卸了妆的小丑,
有点无所适从。银烛台空着,
烛台上银色的小鱼,还保持着飞跃的姿势。
秒针嘀嗒,催促着夜色——
荒地上的草叶随风起伏、生长。

在蝙蝠的身体里醒来,他
像堕落的仙界首领那样怀抱着冷雨。
他观望着窗外的世界——
疾驶的汽车,扩张的烟雾,电动车上张着外衣的少妇,
躺在架子车上等待活计的农民,
蜷缩在路边的乞丐、电线上倒挂的风筝……

他开始理解了它们对自己的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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