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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李国华:羞涩的对位法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7-07-04  

李国华:羞涩的对位法


  
 
  初识王东东时,彼此都是学生,在同一位老师那里修行。东东是带艺投师,诗歌诗评皆已闻名。不过,在老师组织的读书会上,倒有些墙里开花墙外香的意思,这位最有名的同学,虽然见解过人,言辞却是极谦抑的,仿佛是未出茅庐,不敢语惊天下。读他的诗,似乎也有这么个印象,虽然有些句子会突然“伸出霹雳的爪子,将我紧抓”(《给菩萨的献诗》),但总觉得他还收着劲,并不是一路泼风刀法,将预先部署的语词都使将出来了。待要追踪蹑迹,往往却只见“雾霾中隐现的亭子”(《土城——对亭子的渴望》),见到的早不是他预先部署的内容。王东东大约始终觉得“隐喻比逻辑更迷人”(《云·后记》),而我的追蹑往往从逻辑的方向展开,彼此错位,自然难以揣测诗人的天机。这情境有点像《民主猫》里的样子——
 
  我对躺在木柜上的猫说:“民主来了,你还在睡觉吗?”想要叫醒他。
  没想到那专制猫一下子从柜台上跳下来,在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气氛的半空中扭过脸来对我威胁地说:“专制的时候也没有影响我睡觉,你民主也不能!”话音刚落,他就跳进了地板上为他准备好的没有屋顶的毡房里。
  这民主猫呼呼大睡,看也不想看我一眼。只剩下我,还在赞美着他在空中的英姿。
 
  我从逻辑出发,试图推敲民主、专制和睡觉的关系,但诗中的“我”在意的则是专制猫“在空中的英姿”。“在空中的英姿”是否隐喻着关系中的某个平衡点,就像王东东曾经念叨着要在隐喻和逻辑之间建立黄金分割点(《云·后记》)一样?这样的理解未免显得乡愿,刻意取悦作者。那么,我姑且顺着逻辑的方向展开,谈一谈我自以为是从王东东的诗中读到的内容吧。
  我想从一首也许不太重要的《给侄儿》说起:
 
下午飘雪,我见到祖母和她的两个伙伴
她们围着火炉,在我面前谈笑
面色红润。她们也和我说话
我因为感到她们耐久的生命力
而心中害怕。虽然我知道
她们并不会吞噬我
 
夜里我又看到睡梦里的你
半岁的你,无意识的你,你的脑袋
想拨浪鼓在被窝里不停左右摇摆
你是婴儿,可你自己并不惊奇,至少
现在,而我已在你面前露出我的全部惊奇
那么好,如果值得惊奇,世界也只是一只气球
 
这首诗表面上有两组对位关系,一组是“我”和“她们”,另一组是“我”和“你”。对于“我”而言,“她们”强大的他者,但二者仍可沟通,不存在“吞噬”这样的兼并关系;“你”虽然只有“半岁”,甚至还“无意识”,但也有着惊人的强大的主体性,逗引出“我的全部惊奇”,“自己却并不惊奇”。“她们”因“耐久的生命力”令“我”“心中害怕”,而“你”则因“无意识”而令我“露出我的全部惊奇”,这构成了一组内在的对位关系。“耐久的生命力”隐喻着历史以及与历史相关联的经验、教训、文化等象征系统,“无意识”“半岁”“婴儿”隐喻着本能及与本能相关的欲望、直觉、情感等象征系统,“我”在两种象征系统之间。那么,就表面上的对位关系而言,《给侄儿》一诗触及的“我”与其他主体之间互为主体的对位关系,“我”的主体性是从对位关系中获得的,表现为某种程度上的主体间性;从内在的对位关系而言,诗歌触及的是“我”的主体性的建构如何从不同的象征系统之间获得平衡。在如此复杂的对位关系中,既要提防“她们”的“吞噬”,又要理解“你”对于“我”的“惊奇”的“无意识”,“我”的叙述因此不得不显得谦抑和节制,“我”照顾到了对位关系中“他者”的利害,也就不能干脆利落地呈现“我”自身。这大概是和郭沫若《天狗》或穆旦《我》极不一样的关于“我”的语法,对自我的主体性的理解,从一个相对而言单向度的、内倾性的自我观来到了对位性的、主体间性的自我观。诗中的谦抑、节制和细微的游移到底来自什么呢?仅凭《给侄儿》一诗,也许难以有什么答案。
  读到《羞之颂》时,我以为我读到了一部分答案:
 
难道天神不也会感到羞涩
当他对一个凡人产生爱情?
为了克服羞涩,他才变成牛
变成天鹅,甚至,一阵金雨。
 
在“天神”与“凡人”这组对位关系中,“天神”通常会被认为是高高在上的,“凡人”无所谓主体性可言。但《羞之颂》给出的图景全然不同,“天神”不仅没有高高在上,而且因为“对一个凡人产生爱情”,就必须“克服羞涩”,变易自己的形象。不是“凡人”按照“天神”的意志展开爱情,当然更不是“天神”按照“凡人”的意志展开爱情,彼此都是按照“爱情”的意志展开爱情,而在展开的过程中,“天神”改变了自己的形象。这就是说,“天神”和“凡人”各有自己的“羞涩”,必须“克服羞涩”,才能建立结构关系。将这具象的说法释为抽象的逻辑,即是不同的主体必须通过克服各自的主体性才能达成和解。但这克服并非让渡,更非消解,不同主体间的和解倒可能是一种欲望意义上的交融:
 
你用羞涩来挑选男人
却终将遇到一个比你还要
羞涩的男人,挚爱中的男人
用他的羞涩击败了你的羞涩

 
  彼此的“羞涩”相互混战,结果却是爱的诞生。既然有“击败”的问题,也就意味着“羞涩”这一欲言又止的、不够顺畅的情绪状态是含有杀伐之音的,所谓和解也好,交融也好,乃是辩证的结果。在这里,“羞涩”应是多重意义上的隐喻,指不自信的心态和情绪,指刻意保护自我的意志,指难以表达的捕获欲望,指自我克服与重构的主体诉求,也指主体间相互产生关联时的壁障和通道。但我更倾向于从“羞涩”里寻找一种节制,即“天神”对于“凡人”的节制,“我”对于“半岁的你”的节制。为了“爱情”,“天神”学会了节制,没有动用威权去捕获“凡人”;而“我”也没有把“惊奇”强加给“半岁的你”。“天神”比“凡人”多了神之力,“我”也比“半岁的你”多了些什么,但在王东东的诗行里,多的那些并不算数,而那“无意识”的,或许才更值得玩味。我在这样的逻辑里看待王东东诗中与古人、历史、往事的瞻对。他试图以第一人称的方式钻进朝鲜使者、鲁迅、普希金、阮籍、卢卡奇、堂吉诃德……情绪、欲望和意志的情境,寻找建构这一系列对象的线索和缝隙,但却未能刻尽形象,往往以疑问句或让渡式的判断句收束全诗,表现出一如既往的谦抑和节制。虽然站在历史的尾端,有种种倒放镜头的理由,王东东却没有让那种可能的优越感膨胀起来,从而避免让诗中的对象变成靶子和猎物。在与严复瞻对时,他甚至发现“中国人肚子里都有一个达尔文,中国人肚子里的达尔文/肚子里又有一个赫胥黎伸出舌头和中国人讲道理”,复杂的历史仿佛是嵌套式的迷宫,一不小心就会得出似是而非的历史后见之明。古人、历史、往事,在王东东看来,大抵都有其自身的主体性,每一次书写都是交战,诗人只有“克服羞涩”,才能获得某种辩证的结果。我也以同样的逻辑看待王东东那些带有明显的游记特征的诗。不管是走马观花,还是深度游,王东东多在对位法中抽绎诗思。例如《故宫》:
 
我走进了围栏,旅游者的大门。
一只手,从背后推开我。一队士兵
也不怕引起共振,在午门里喊口令
我很快看到高耸的宫殿
 
碎裂的地面方砖。在每一个高处,
我的目光悬测着边界。我看到
微小的公民们,迷茫的公民们
在低处走着(其中有一个知识分子模样)
 
带着惋惜的心情。但这不出意外
没有看到皇帝,也没有看到
急步行走的太监。嘉量和日晷让宫殿倾斜
和仙鹤合影,乌龟在脚下爬动
 
听到后脑檐角乌鸦的尖叫
想起我是来皇宫里消费,
没有比这更合适。坐起参观,寻找厕所,
单纯从技术角度考虑皇宫的生活:
 
我们的现代,只是为了某些人的惬意?
在乾清门前的广场上,还是御花园前
那儿有几排椅子。坐着休息
像等待朝见的大臣,迷糊了一会
 
日已西斜,认同背包的游客
如果我们心中的屋宇,也这样宽广
在皇家花园流连,不想去看珍妃井
如果家天下的意思,只是家里也有个天下
 
也这么端庄、温柔、严谨有序
外面要威严得多。 虽然,凌霄还没有复活
小侄子爬上假山,难以喝止
母亲了解我的心思。时候还不到
 
她看不到百花盛开。但谁不想被这些花木簇拥?
(一时间,连慈禧太后也获得了理解)
她的手轻摸我的头
仿佛我的反骨已得到修正
 
  诗中有多组对位关系,不必一一细表。重要的是最后两句“她的手轻摸我的投/仿佛我的反骨已得到修正”,尽管通过“仿佛”一词增加了不确定性,还是提升了全诗的反讽品质。全诗都是在细微的反讽语境中一点点抽绎出来的,不乏“也不怕引起共振”“微小的公民们”“家里也有个天下”……之类的大词小用、正话反说、反话正说……的措辞,反讽效果极为明显。但如果不是最后两句将诗歌的叙述者“我”编织进整个反讽语境中,不仅诗歌的张力大受影响,而且整首诗的对位也会大打折扣。有了最后两句,“我”也变成被反讽的对象,嵌入全诗的对位关系中,从而使得叙述者的权威受到制约。而一旦叙述者的权威受到制约,全诗带有诗眼意味的一句“我们的现代,只是为了某些人的惬意?”就不仅表现为一种锐利的质疑和判断,而且显得生动、可爱。一首诗中的质疑和判断在显得锐利之外,尚有生动、可爱之致,我以为是极难得的,也是诗的胜利。要不然,像《长春十四行》中这样的结束:
 
善和恶一样多,即使在教育中也是如此,
但最终善也许能胜出一点点,就如一个人
可以原谅他乡的乡愿,却不能原谅故乡的乡愿。

 
不是缀在将“我”置于对位之中的诗境后面,就未免失情。幸运的是,王东东几乎总是将那些看起来颇为警策的句子包裹得好好的,即使锋颖乍现,也能感觉到,这家伙还收着劲呢。
  但收着劲归收着劲,读来读去,也会觉得王东东是“坐在马车上战斗、阅读和旅行”(《开封十四行》),羞答答是羞答答吧,“杀人如草不闻声”,他不惮于战斗,甚至是乐于战斗的。他所描摹的那个堂吉诃德“冲上前去搏斗,血肉之躯随长矛/磨得发亮,风车是我们血肉之躯的另一形式”(《堂吉诃德》),是他留在诗中的自我的镜像。一切关于日常生活的咂摸和重复咂摸,一切关于古人、历史和往事的重新叙述,一切关于一己之游踪的反复隐喻,似乎都是王东东的“血肉之躯的另一形式”,王东东通过语词的游戏和实践,将自己切割出多种样态,祭奠自己的陈迹,也祭奠他所生存的时代的残酷、悲凉和幸福。但他也还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就让我又想起在老师组织的读书会上,王东东发言,徐徐地说着,说着,说着。没有声音了。
  老师问,说完了?
  王东东回答,完了。
  他似乎总等着外界给予他一个暗示,然后才在欲言又止的地方画上休止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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