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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鳜膛弃:预言:关于自身的一个函数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2-01-01  

鳜膛弃:预言:关于自身的一个函数

少年做了一个梦,被派到荒野地方,
并且带去三十块银洋,
 他因此在路旁被人害死,
 虽然他没有偷懒和延迟。

他正吓得大汗淋漓,他的师傅
摇醒了他,并且叫他穿起衣服,
 把银钱交给他,放在被上,
 又问他,为什么这样惊惶。

“啊,师傅,我的师傅,他们把我杀死,
太阳,它红得真像是血色!”
 “太阳这样红,并不是单为了你,
 快点起来,否则我要拖你!”

“啊,师傅,我的师傅,你已这样讲过,
这副面孔、眼光、声调,一点不错,
 你马上会拿起——”木棍,他正想讲,
 他没有讲,木棍已经打在他的身上。

“啊,师傅,我的师傅,我去,我去,
给我的母亲带一句永别的话语!
 她要是奔走四方想要找我,
 在柳树旁就可以找到我!”

他走出城市!荒野绵延不尽,
雾气弥漫,宛如出没的鬼影,
 只听得风声在荒野上高呼,
 “啊,这儿走一步,真像千步!”

一切非常沉默,一切非常沉寂,
任凭你搜寻,也看不到生物的踪迹,
 只有饥饿的飞禽,从云中
 窜了下来,攫食一些小虫。

他走近沉寂的牧人的屋子,
那位老牧人正向外面凝视,
 少年更增加了他的恐惧心,
 他站在道旁,不敢前进。

“啊,牧人,你真是善良之辈,
我身边有节省下的四毛银币,
 请你派仆人和我同行,
 陪着我,把我一直送到前村。

“我要把这四毛钱送他,下个礼拜,
他可以去喝一次啤酒,喝个痛快,
 这些银洋,我带着真是战战兢兢,
 因为我梦见,就为它送了性命!”

那位牧人,向长个子的仆人招手,
他为了做一根手杖,正在削着木头,
 现在他走了出来——那位少年
 看见他时,觉得多么胆颤!

“啊,牧人师傅,不要,不要,
还是让我一个人前去为妙!”
 长个子对老人露齿狞笑:
 他一定舍不得拿出四毛。

“四毛钱给你!”他抛出了四毛,
然后心神不定地向前奔跑。
 他已经能够看到了草地,
 那个仆人赶来在他背上敲了一记。

“你这样吃不消,你走得太急,
哎,欲速则不达,你还是孩子,
 你带的钱也使你太累,
 谁能阻止你,不让你休息一回?

“来,到那棵柳树下面坐坐,
到那边把你的恶梦告诉我,
 我也做了一个梦——真该死,
 我的梦不知可和你的梦相似!”

他抓住少年的手,那个童子,
他也一点没有反抗的意思,
 树叶的声音十分怕人,
 流水的声音十分凄沉!

“现在说出你的梦,”——“有一个男人——”
“是不是我?向前来对我看一看真,
 我猜想,你看见过我!
 说下去吧,后来如何?”

“他拔出一把刀!”——“和这个是否相似?”——
“啊,是,是!”——“他拔出它?”——“对我一刺——”
 “他是不是这样刺穿你的喉咙?
 干吗我还要使你多挨些苦痛?”

你们要问,后来的经过怎样?
请问那两只鸟儿,它们正在近旁,
 乌鸦逍遥自在,快乐洋洋,
 鸽子吓得不敢振翅飞翔!

乌鸦说出了那个坏蛋的罪行,
还说出,刽子手怎样给了他报应,
 鸽子告诉世人,那个童子,
 他怎样痛哭而且祈祷上帝。

  (弗利德利希·赫贝尔《荒野的少年》,钱春绮 译)


  我这是完全出于偶然,短时间内连续两次在所阅读的书里面发现赫贝尔的名字破天荒地被提及。先是在那本介绍伽利玛和他的出版社的非凡历程的《加斯东·伽利玛——半个世纪的法国出版史》里面,说到某一年该出版社干了几件漂亮的事情,其中之一便是出版了赫贝尔的法译本。没过多久,在由德勒兹和迦塔利合著的《什么是哲学?》这本书里面,那篇阐述卡夫卡的文章里提到了卡夫卡对赫贝尔的痴迷(由于我之前已想象过这种情况,这一点便尤其让我激动)。自从在大学的图书馆里读到赫贝尔的几首诗,特别是这首《荒野的少年》之后,他的名字越来越成为我惟恐忘记的名字,因为在后来近十年并非丰富却也从未间断过的阅读生涯中,我再也没有遇到过他的其他作品,甚至没有读到、也没有听到他的名字被人提起过。我把这集中的两次偶然看作某种契机,借此重新梳理了一下我对这篇当初打动了我的叙事文字(毫无疑问,我是把它当成了一篇小说)的某些想法,并提笔(真的是提笔,因为我的电脑坏了)记录下来。
  我本来不知道怎样开始来谈它,就是说怎样切入我要说的那个想法,不过刚巧今天翻了一下那本最近出版的马尔克斯的演讲集,读到一则马尔克斯没有写下来的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那是他1970年在委内瑞拉的加拉加斯文化艺术中心所做的一次题为《我是如何走上创作道路的》的演讲,其间他讲了一个“在脑子里想了几年、编得挺圆的故事”,还说,“现在讲了,等哪天写出来,你们会发现它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不过他后来并没有写下来,也许写了,却真的变得面目全非,都认不出是他当年讲过的这个故事了,反正我印象中是没读到过。据说,1974年的电影《预感》就是根据他演讲里的这个故事改编的。这个故事,正如这部电影的题目所昭示的那样,说的是预感这种事情。在一个村子里,有老太婆和她的一对年轻的儿女以及邻居们生活在那里。一天,老太婆一脸愁容,对孩子们说了她毫无来由的预感——总觉得村子里会有大难。孩子们笑她,说她疯了。笑完她,十七岁的儿子便出去玩了。在一次稳操胜券的赌球中,他却输了钱。赢家问他怎么回事,这么容易的球都击不中。他回答说:“是容易。可我妈一早就说村里会有大难,我心慌。”赢钱的家伙回到家里,将这事讲给家人听。与此同时,菜市上卖肉的女贩也已经听到了传言,她对每一位顾客都劝上一句:“多称两磅吧!都说会有大难,多备点好。”结果她的肉很快卖光。整个村的人都等着出事。一有点小的动静,连广场上飞来只鸟,也马上会传得人人尽知,并当成是灾难来临前的征兆。就这样,大家你吓我,我吓你,绝望和恐惧在人们当中传染和加重,最后,全村的人都收拾好行李和家具,装上车准备逃离村子,在逃难之前,还把房子都烧了,说是别让房子留在这里遭难。而那个有预感的老太太也夹在逃难队伍当中,絮絮叨叨地用眼前的事实来强调自己的预感是多么准确。
  和《荒野的少年》相比,马尔克斯口述的这个故事缺少了某种神秘性,它的氛围是日常的,它的语气是审言式的,带有相对的安全感和深刻的讽刺意味,这使得它更迫切地需要找出悲剧的根源,而根源就是人性的脆弱(还不至于说人性的丑陋)。但是从相对的层面上讲,这一弥漫在人类心灵间的脆弱何尝不是神秘世界那强大的神秘力量的鲜明对比,并部分是由后者造成的。这样说来,马尔克斯和赫贝尔的这两个不同的故事似乎是有了并置而谈的可能。这一神秘力量可以来自充满妖魔鬼怪的不可见空间,也同样来自自然现象和科学规律(夜深人静的时候想一想,数学就像一个鬼故事),还来自最普通的事件本身,它们在发生时(不如说决定要发生时)那种可以实现自我扭转的黑暗力量,借助人类的所有行动为促成其发生的工具,任何个人和团体都很难称得上是事件的主体。关于这后一点,举例而言,我今天吃了一个苹果,并不是因为(我自以为的那样)我想吃这个苹果,而是这件微不足道的事注定要发生,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天上主司世界一切事件的神(或者说某个什么鬼)就预言了这一事件的发生。
  “预言”,请看,这样一个词,它的核心散发出令人心虚的含义:它必将是准确的。如果预言说出的事情,最终没有发生,那就不是预言,而是胡说八道。我曾对预言产生过深厚的兴趣,尤其是对它这种永不落空的准确性——仿佛经过精密计算一般——惊叹不已。另一个令我感兴趣的方面是,预言,我是说那些重大的预言,从来都是公开的,它虽然神秘,却并非以一种阴谋的方式暗中进行。一个针对某个人在精确时间内死亡的预言,它面临的挑战是它必须要被该人获悉,以便让他有充足的时间去做出一切逃离死亡——也就是说粉碎预言——的准备,在这种情况下,预言中的死亡还是会如期降临。这一点就非常厉害;在马尔克斯的故事和赫贝尔的故事里,它都具备这样的性质。把这两个方面综合起来考虑,我后来便得出一个令人惊讶的结论——它确实是经过精密计算的!我发现:预言是关于它自身的一个函数。
  想象一下,一位母亲领着自己七岁的儿子来到算命先生(他很可能是善于深奥运算的魔鬼的化身)面前,请他占卜一下孩子的命运。这就等于是布置了题目,算命先生需要根据已知条件给出预言的准确值。已知条件是这个小男孩以及他和他身边的人将会自由做出的任何行动,用y来表示,而预言的值则被算命先生设为x。根据“预言是关于它自身的函数”,这位邪恶的数学家开始计算:

  x=f(x)

至于这个f(x)将会套用什么公式,鬼才知道。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不可能不将已经条件考虑进去,就是说,当他将这个孩子的命运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之后,将会在后者身上引起的一系列反应,这是他必须要考虑的,所以他又熟练地列出一个二元方程:

  f(x)=f’(x)+f(y)

而这又涉及到更多的我们无法得知的公式。不管怎么样,经过一番忙乎,算命先生得出了结果,并且(这是同样重要的一步)将这个结果告诉了这对母子。如果他不是一个蹩脚的算术家的话,他的这个预言势必会在现实中得到验证。
  在马尔克斯的故事和赫贝尔的故事里,它都被验证了。
  先来看看马尔克斯的故事。那个老太婆并不是会巫术的老太婆,她的预感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预感。预言已经发出,灾难必须发生。我们知道,这个重大的预言必须是公开的,因为在这个故事里面,由于它的特殊性,f(y)部分是整个运算的关键部分,所以老太婆被选中为那个传播预言的角色。但她并不是发出预言的人,预言来自更神秘的地方;她只是灾难得以发生的切入口,一个可悲的工具,就像这故事里的每个人一样,同时也是灾难的承受者。这个事故里,比较有意思的地方是,村里人得知预言之后的反应:不是抗争,而是等待。而在最后终于想到逃离时,灾难也就发生了。当然这匪夷所思的表现也是在我们看来匪夷所思,而在那个预言家的眼里,它仍然是意料中的。
  赫贝尔的《荒野的少年》显然对预言的神秘性和残酷性考察得更为深刻,以至于它本身成了一个神秘和残酷的作品。和马尔克斯的故事不同的是,它里面的主人公对这个预言是作出过多次抗争的,这样的情节安排,使我们更清楚地看到,为了保证预言一贯的准确,魔鬼的运算那整个邪恶的过程。这种说法过于情绪化了,与我想冷静地分析这篇作品的初衷不符。不如这么说,少年的抗争,让我们更好地观察到随着f(y)的变化,f’(x)相应发生了什么变化,以保证x的唯一解。
  这个解在小说的一开始就被给出:x=死。
  少年获知自己不幸的命运即那个预言的方式是通过一个梦境。我认为这是这个作品里最高明的地方:因为是做梦,所以预言不光是指出了死亡这一结果,还展现了更多的细节——死亡的方式,死亡的地点,死亡的时间,甚至梦醒后所发生的一切;又因为是做梦,所以他不可能记住梦中所有的情景,只有等到真正经历那一幕幕时,才会渐渐地回忆起来。据说,从梦中平静自然地醒来,比正在做梦时被人唤醒,会更完整地记住梦的内容,而我们的主人公恰好是后一种情况,关于这个梦,他暂时只记住了一个梗概。
  醒来后的他发现梦所预示的不祥命运已经一刻也不耽搁地开始降临了!他梦见被师傅派去荒野,带着三十块银洋,因此在路旁被人害死,结果师傅真的委派给他这样的任务。如果说,每个人都会做各种各样的恶梦,若是人人都将梦见的事情当真未免太愚蠢,但是处在这位少年的位置,假如是你恐怕也会立马被恐惧揪住了心脏。师傅的举动与恶梦里的师傅如出一辙,这让少年吓破了胆,他当场就相信了那个梦是一道对他进行诅咒的预言,如果不采取行动,可怕的事情便真的会发生。于是他进行了第一次抗争:拒绝执行任务。这是f(y)的第一次变化。如果这道预言的机制并非严密,任其擅自改变而不进行任何调整,那么必然会导致自身的错误:x≠死亡。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来瞧瞧,f’(x)是怎样发生相应的变化的。师傅通过打骂的手段将少年赶上了赴死的路途。而这一步运算过程就像一个程序一样,早已包含在预言也就是那个恶梦的机制里了:这一幕早已在梦里发生过了,只不过是少年刚才没想起来而已。“‘啊,师傅,我的师傅,你已这样讲过,这副面孔、眼光、声调,一点不错,你马上会拿起——’木棍,他正想讲,他没有讲,木棍已经打在他的身上。”虽然作品里没有写明,但是我们可以想象,少年这会儿猛地回想起来的还有:他对师傅的哀求,以及他来不及说出“木棍”,这些情景原来都是他梦里的内容。
  在老牧人的屋子前,向老牧人请求派一位同伴以保护他的安全,这是少年对预言中的命运进行的第二次抗争。想必他还记得在梦里害死他的凶手只是单独一人,如果他叫上一个同伴,两个携手搏斗一名歹徒还是胜算很大的,那预言又将落空。不过这样的事情仍然不会发生,f’(x)随时准备着作出改变。当他一眼看到老牧人指派给他的仆人时,他惊恐地发现:这人不就是在梦里害死他的那名凶手吗?他第三次想要摆脱这穷追不舍的噩运,“啊,牧人师傅,不要,不要,还是让我一个人前去为妙!”但这必将是徒劳的。那个仆人已经知道少年身上带着银洋,顿时起了杀心,便尾随他而去了。
  后面的事情更加不可挽回。这时挤迫着他整个身心的不仅仅是无法克服的恐惧,还伴随着巨大的困惑、疲惫与绝望。他发现自己正在——无论他怎样挣扎——一步步走入那个狡猾的梦里,而恶梦留给他的每一个出口都只是为了让他将梦中的情节继续下去。少年看清楚了这一点,所以“他也一点没有反抗的意思”了。当然,连这一心理变化也早已在梦的掌握之中了。
  这就是那神秘的、黑暗的力量,那个我们永远不知道其公式的f’(x)总是让事件实现着自我扭转、自我改写,而那个梦,永恒的、人类从来没有走出来过的恶梦,它既存在,又不存在,既是这样的,又是那样的,它已经说尽了一切,是一个唯一的结果和所有可能的过程的集合。
  这个梦,它既是神秘的预言,又是冰冷的现实。我们只有读完整篇作品,知道了少年所经历的一切之后,才能得知他的整个梦境。一个令人安慰的想法是,少年还没有死,作品只是记录了他的梦境,作品结束时,他正从梦中醒来。不过这也无法叫人乐观,因为醒来之后,他马上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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