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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钟鸣:夏天的契诃夫通考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7-05-15  

钟鸣:夏天的契诃夫通考



     整个大地就是我们的医院2


今夏1读一个诗人就像折枝赏惊弓的乌号,3
盯着男孩的喇叭和雀斑伎俩笑君子之罪。4
他随口凌虚个“小梁州”都啄以为关东,5
执了游龙杖说史其实是穷通翁的观察诗?6

四千辞典偏用什一即作相忘无害的英雄,7
或孟尝君的食客阶级,小阿飞的云中戏。8
他的云啊枯坐而成,新刺客却归鹿放虎,9
驻扎在第六病室,私藏了医生的手术刀,10

以防隔壁的疯婆子兀地冲出来。紫竹观音
是荷叶皇后厌了凝妆扮的(打起来也要跑,
君不死社稷,谁守珍珠船)艳神万没想到,11
引了吊德国膀子的佛拉基米尔伊利奇先生。12
结果是卡里古拉的马,玻璃中的化学蛾子。13

变色龙不知形易却掉头沐浴煮梅,鸾鸟开镜。14
都去草原打哈欠,鬼才相信父执胡诌的温蔼。15
买卖入诗已难分今古,坐守的方块早被挖空,16
充其量一只灯泡的定额猥亵所有的人吃樱桃。17

那喀索斯井栏临照蓦然就生出对老师的邪念,18
所有的小男孩排队购物时都朝着牡马打喷嚏,19
记得黝黑、肥沃的机耕道,溜滑藏若小乳晕,20
梦到的是黑松林,要亲眼看猴子交媾才不瞎。21

都被自己翻来覆去的云雨吓坏了,也就厌倦了
讶异的羞涩和幼学,年轻匮乏只好尾巴甩秤砣,22
砸到哪里都是陌路穷途,写来的绝句凋零也廋,23
性命不保……剩下的即印张,喧哗,竹林誻誻。24

独辫人念诗,文庙里跪坐语言极粗糙的小人儒。25
都是神话的万里桥和天涯断肠人。厌烦的诗篇,26
意淫过王子和病的林妹妹,或嘴很甜的俊友们,27
不妨再自私地添个石头的格萨尔王,或蝉鸣的28

普希金。防未胜防,又滥用生理去舔了装裱工,29
那个跳来跳去的风流。少卿足下须臾即遭身残,30
国家不停地发酵,我们不停地改造成胖子瘦子。31
都忌惮今之愚而诈,猪拱嘴吃甜点人皆字莫愁。32

今之士俗驰骛于刺猬,唤来狐狸为说己者容。33
想象了一个裁长的“李白”和补短的“子美”,34
城头悬鼓,又掌掴一朵新花,小子学诗可观,35
字字皆功過春秋和戏曲的斗鸡眼,都与谁论?36

浣花笺不嫉桃花,何时才知干渴,雷啊何时才响,37
才染寻常的黔首鸠巢?对时间抱那愚蠢不恰当的
信念:“不信,将来看”。就像说过夜或破雨伞,
就像形容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套中人,或跟屁虫。38

宝贝儿,翻身又捋带温度的虎须,都是不耐烦的39
老彭,把美人变平胸的毛先生,交欢文学会计师40
和轻巧的牌客,把挽袖涉历百庭的农工看作希望。41
你变作那海鸥,啜饮两口墨趣,方知徐福的菜色。42

又浩荡作杜宇推开天彭门,君无邪矢鱼于堂否?43
巴蜀去多病,荆山玉来通,都是心灵上作孩童44
命运却近僧侣,鹤的封建迷眼岂能碰特里尔的45
灯笼。都是报社编辑部议的小江南。君子闲藏,46

默而认之,要多年后才彼此看清西隐的赫克托。47
子见商丘,喟然一瞥。观示于人为观,非揭短。48
劝过豹变不变的蔚文,方知离散永不再的风雅。49
正常的喜悦是希望人皆优秀逾我,来引导我呀。

祭千乘之国的神,神必富庶,径直就是空话哦。50
即非盾也非矛,还能是虞山先生向不惑的下巴,51
异类的江左小劫,抑或夷狄被蒸发的农器浩渺?52
嘘——怕被做掉,还不鸡叫前快缩身蜕为知了。53

酒精处决胃下垂,肥胖变机器,仍旦暮思娜拉,54
去上海后(火车厢还遇了一个读中篇小说的人,
谎称是留洋念过书的乌有女生)作了弄堂邑子,55
仍“家系千金,坐不垂堂”的心思,听得内地56

蝉啊叫得有多艳丽多浓。口干舌燥无啥险阻作过
扶弱教育,以“亲爱的”泛普罗口吻狠狠刺激了57
恢宏之士平庸福泰的分行诗,听夜莺的消极啼啭。58
我们谈虎骨和咔嗒声,所有的道德恍惚都是成品。59

谨慎地反父亲,然后蝶变七巧图或迷信的洋呢子。60
从那事后的龃龉,虽一贯轻解了纷忧,我却读出
天大的困扰。极端的纨绔者一旦遭遇了灰星期三,61
释放出的最后诚意,都指的是“思想”呀“思想”。62

我说过:我只能这样。言语轻扬在屋角里如飞絮,
没思想的言语无法甩进天堂,惟小鬼才埋捕鼠机。63
鹰太多鸟也乱,除了保皇党,谁还能放心学问呢!64
人都不该是海绵,都会吹那广阔的俄尔甫斯之风,65

心远地偏仍作表里的是非!来自俄国更来自盛年。
古先生说,他的云逸属本土,但我们却非让他的66
骨头碎成一小块一小块像金子那么好看那么神仙,
像螺号远涉,吹出一个塑料钩子式的迷你幻想来。67

我们关于以不受为宝的寓言,很早就混乱地反射,68
吸烟患肺结核,诊治肺结核的契诃夫也是肺结核。
卡夫卡是肺结核,躲着城堡瞰布拉格的子虚先生69
也染肺结核。刮掉俄罗斯皮看是否会露出鞑靼人。70

小说里吃牡蛎和被运输牡蛎的火车敛尸是一回事,71
说了运送器官,随后,很疼地从图宾根被运回来,72
是另一码事。坏死了的孔雀肺,真的在向你招手,73
开屏却是尘牛霾马,是被掺耳屎不生恻隐的夏日。74

雷同毁誉:现在,精英阶级始訾议百姓的暴力史,
猫捉洞里老鼠掉包成了炎夏的耗子逮发胖的懒猫。
这可不是古惑仔,玫瑰与紫杉所经历的过程相等。75
你或可用兄弟的手去换反锁的煤气罐,然后救他,76

与乱臣贼子骂街,用逼疯的私刑判罚“伦理公民”。
只是万万不可再显影已褴褛的镜中,贤的是你呀,
愚的是踩你影子的影子,其实又都是饶舌的浮云。
所以,彼此才断了念头,小儿学问止于《论语》77

逼迫你像优伶,弃了寸铁,非刻意贪看单字不可:78
我死掉了死,诸如此类。非要你讨厌阒然的庸俗,79
像猫眼偷了伶鬼的笤帚要飘起来变化,妙句云来,80
幻想一秒钟的呕吐前所得空白,在雨中搔首弄姿。81

父亲穿了树皮鞋而我们穿漆皮鞋?蛙鸣的夏天,82
我更愿舍弃王乔由凫变的双舄而细致地看迷楼。83
子姓是件东西,说地道汉语非洋泾浜,于是乎,84
查理桥踉跄的是雕像还是游客心花怒放的喟叹?85

我终难理解,一只蟋蟀是否能上演王孙变形记?86
其口型和漫游者对得上吗?其妙处是否太艳丽?87
不管这故国的乔木了,但愿他是左思,或屈子,88
或忧贫不忧道的陶渊明,或他更愿意作罗密欧。89


1.丙申年夏季较往年酷热,时正值余编自家文集,诗歌批评的文字较多。虽未当回事,但积年下来,也有不少讨论诗或叙友人的文字,其中,关于已故张枣君的最多。最早为《笼子里的鸟儿与外面的俄尔甫斯》,那时他还健在,后又有数篇。此次又把《诗人的着魔与谶》修改为《哈姆雷特本事》,想寻新的角度去发现亡者诗篇的路数,正好也读着契诃夫,遂生出幻觉来,以为两者颇多重迭处,细致一想,便作了此诗,也算诗中所说的“观察诗”吧。
2.引T. S. 艾略特《四首四重奏》中《东柯克尔村》第四章第二节。张子清译。
3.这里的“诗人”,有实指张枣和泛指二层。旧时有树木名“桑柘”,其材质坚劲而极富弹性,有乌峙其上,跃跃欲飞,树枝必桡下,劲能反弹回巢,乌随枝摇,则不敢飞,号呼其上。见此特性,遂有人伐枝作弓,称“乌号弓”。此句暗涉一典,我与张枣鱼雁往来时,曾有“怪鸟”之戏(见旧作《画片上的怪鸟》注释),作有一诗,此刻再忆病殁的故人,一面临丧而哀,一面又忆及当时“起穷巷,奋棘矜”的时代,人际交往,孤高赋诗,相忘于江湖,浪漫与放肆、豪情与瑕疵并见,即便现在,环境所致,此代人,于那“毛时代”的制度和浓郁的阴影,于新旧之间,怕也是近“抱弓而号”,颇多未能洗心革面的东西。至于作诗,南面相一人的文脉蚕种,或所受民氓环绕的谣言,其实,也就是审大家的。这是我一贯的观点。
4.隐括张枣《以朋友的名义》中诗句:“你们用眼睛看我铜号般的眼睛”。按南人方言,即“鼓眼棒”的转喻。它域不知,但据我代语境,蜀地儿童,好调皮鼓眼,即面部表情作“鼓眼”状,大致蕴含了戏谑、调皮、嘲弄、讽刺、反驳、等着看诸多意思,儿童间习称“鼓眼棒”,即眼若电棒。或即“傩戏”、“直眼”神话的残留。余诗句若沿用“铜号”最合,但首句有“乌号”在先,再用,韵律即显重复,易厌卷,故改“喇叭”。正好方言沿革,谓铜号为喇叭。汪汲编《事物原会》有载:“廖文英有正字通,军中吹器俗呼号头。见戚继光《新书·号令篇》,《旧唐书·音乐志》,西戎有吹金者,铜角是也,长二尺,形如牛角,盖即今喇叭耳。号头又见唐薛怀素传:数万人曳一大木千人立一号头,头一,千人齐和,彼以人为号头而此器袭其名者,以其声一发,众悉随之举作有似乎曳木所立之头也。”张枣君用“铜号”喻眼睛,即表征“直率”、“嗔怪”、“未必”、“有别”诸多含混意。就原诗看,即善意“讽刺”的气氛。
  此“君子之罪”,暗借“怀璧其罪”的故事,典出《左传·桓公十年》,有虞公者(周武王封太伯之后虞仲于虞国),见其兄弟虞叔有美玉,求之。虞叔先未同意,后又后悔道:“周谚有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吾焉用此,其以贾害也”,遂把玉又献给了虞公。接着,虞公又见虞叔的宝剑漂亮,再求虞叔。虞叔忖思:“这就是人的贪得无厌啊,此此下去,无厌将殃及我”。遂讨伐虞公,虞公出奔。虞国后为晋所灭。这句诗有两层意思:其一,叙述已故张枣君,生前聪慧幽默,才高八斗,人飘逸,诗也飘逸,正如其《危险的旅程》所谓:“飘,此刻再没有第二个头脑能飘出这些”,今日读来,不能不让人回味。他不仅诗写得好,人也开朗随和,巧妙婉转,尤擅亲切调侃、戏谑、分析一类,刺激人之雄心与美好欲望,恰到好处,故周游当时各诗圈,均游刃有余,极为醒目,但凡接触,人人似乎皆大欢喜,都有满足,故人皆爱惜。此或正是君子“佩玉怀璧”的地方。人无错讹,美轮美奂,人皆羡慕,在其玉矣,也即玉所喻的德才,君子怜惜,庸人小子也有甜头。余或因理性,又曾浅涉心理学,在欣赏其风流诗才同时,也看出其顽童性格,那耽乐无忧背后冷静、忧愁、真实的一面。故淡然作笑。“雀斑”,有极特殊的语境,1949年后,有配合改造少年的小说,其人物便有面带“雀斑”的小孩,流浪汉,爱捣蛋,染有很深的旧社会的习气,诸如此类,这些少年经过改造后,成为新社会的建设者。所以,“雀斑”也暗喻生理“缺陷”和“精神污垢”。蜀人后来以儿童中“麻眼儿”(雀斑)最为顽皮,怀点子多,都与此有关,故儿时有歌戏曰:“麻眼儿麻颗颗,思想不正确,白天想婆娘,晚上睡不着”。这些都构成讨人喜欢后令人厌倦的少年技术。余内心有所保留,但不干涉他人,也就多看了大家才艺有过人之处,也都容易生出麻烦来,以“怀璧”喻之,虽常悔而奉献,但引来平庸的取彼、暗伤,以及种种小恶,又为明眼看破加以嘲弄,其实,这些在张枣诗中也多有含蓄的表现,因了调侃、轻松的语气,便多不为人识的。
5.小梁州,古九州岛有梁益,历代封疆不同,舆地界线难考,名称混淆,数典忘祖,用了来形容政客,文人,颐气指使,因了膜拜之情,大家便也任性地指鹿为马。诗人与政治家有何不同,故改“窃以为”作“啄以为”,此即古人所谓:“兽穷则触,鸟穷则啄,人穷则诈”。用“啄”以对前面暗藏的惊弓之鸟,此作诗技术“交代”一法。
6.此句,暗喻张枣诗篇《刺客之歌》,里面有“历史的墙上挂着矛和盾”句,此为《诗》“墙茨”韵味之现代延伸。我过去曾在文章中叙及,后也多见其它评论,因了辩证,遂孳乳“新古典精神”。窃以为,就语境而言,涉历史再现,事情迂曲怕还没那么直接。外道多有不知,南方作白话文诗,续百年新文学与俗务、蒙难,撰述章句,较了地缘意义的北人,或今日之主流话语,便多出更强烈的“化民授圣”的宏旨,皆因“俾夷为华”的隐形史(故贵州有“潜流文学”一说,但过于简陋,抽象,未明宗本)所致,故更敏于风格的差异,遂不难觉察“毛时代”刚结束,“朦胧”甫出的局限与贫乏,其表现之一,即觉悟王国维早已叙之的“言语之不足用”或“苦其不足”(《论新学语之输入》)。遂好变百法,温和激进、雅俗两难,以求正言或邪出,甚或求政治行为的强烈,以辅助文学,堕“群众反叛”有之,但,此种“粗俗的未来主义”(针对奥尔特加·加塞特之“雅致的未来主义”),未必与“历史的水平线”一致。此种观察,最考验人,唯具有现代综合能力者,重新高蹈令人厌倦的写实与浪漫两种情绪,扬长避短,尽兴化用采撷旧诗词,或其意象,然后嵌入简体版苍白的“口水话”,再孳乳现实感受,求一家之言。正由于这点,语言风格便内在地处于历史的叙述中。故此诗,但凡迁延“历史”成份便涉张氏诗篇颇多,如《历史与欲望》等。世风日下,电子媒介摧枯拉朽,诗写作,捉襟见肘,故多摘句偏用,诗坛尤甚。但,南方一边的先行者,张枣君、柏桦与余不约而同,惜批评未注意此角度。就所见公共文本而言,张氏、柏氏,略先于余。今日诗家,启蒙都难逃古诗词格局,难分先后矣。至于成效如何,则须具体审其表达的“名实”如何。观堂以为,抽象之过,往往泥于名而远于实,乃学术大弊。诗,虽文艺,就此代中国语境,怕也难离左右。这点,诗评者怕多滞于皮相。细说如下。
  此句“游龙杖”和“穷通翁”涉典。清人陆以湉《冷卢杂识》:“《诗》:‘隰有游龙’,陆玑疏云:‘一名马蓼,高丈余。’萧山汤敦甫协揆金钊尝取其干以为杖,轻而易持,名曰‘游龙杖’,赋诗咏之”。“穷通翁”,叙旧时学官王掞督学浙江,取士公明,人有“穷通翁”之谣,言其所取,破旧习,皆寒士宿学而能文者,也见《冷卢杂识》。显然,这里使用,自有阶层、平民、公允、士与知识分子、政治沟通……诸多含义,又从另一侧面回应标题“通考”。《说文》:“通,达也。《易系辞》:‘往来不穷谓之通,又推而行之谓之通’”。中国现实的政治社会,阻塞厉害,虽多革命,但也多走循环往复的途径,诗的流通,表达,不能不说,是用了最差、最不合时宜的手段,去打通“部族政治”与社会底层隔离的壁垒,怕也多“出师未捷身先死”。故采“穷通翁”极端合适。使命与阶层两难。
  所用“观察诗”,也出此书“于观察诗”条:“……于莲亭观察可襄,风雅工诗……观察着有《铁搓诗存》,钱塘周雨亭观察澍序,称其‘险夷一视,无非中正和平之意,以写缠绵悱恻之音’,信然。”这里使用,自然含了旧辞章“评议”、“忖思”一层,更含了近代科学世界之不离现实的观察与今俗。这正是“契诃夫”的“观察”小说,和张枣诗心游刃自家生活,观察诗言与时代的关系,走了文质平实、亲切一路的根本。上通全诗主题——“夏天的契诃夫”,非旧俄国之夏天,也非新中国之夏天,两相文明基础迥别,交错,近世革命、文艺、马列主义、“白银时代”之反叛,濡染甚深,影响颇巨,拖累消耗华夏,愚之又愚,迄今未减,故谓东亚、人类炎凉,也未必不可!契诃夫、抑或张枣君,代表了近世底层自由知识分子,三分讽喻七分近距观察略近自然主义的叙述方式。而观察此“风格”的底蕴,或张力,也正是本诗主旨、乐趣所在,故沿用旧辞“通考”,与此句关系也最紧。虽取意宋人马端临的《文献通考》,但于此诗,外延却广阔得多,故不能不知马氏本谊,其自序言:“考制度,审宪章,博闻而强识之,固通儒事也”;延伸过来,怕有这等意思:欲考中国之现实,必先为“通儒”。而通儒,则非俗解的“啥都知道的人”,——那就是俄国文学、南诗传统一直讽刺的“聪明人”了(阿Q?)。最典型者即契诃夫小说《变色龙》所叙人物,——未真识得格局者。或即张枣孤独猫眼中的“不怕蘑菇的婴儿”。无知,则无惧,习见的“愚勇”,“群众反叛”的痼疾。而夫子谓:“知为知,不知为不知”,此又别于强说。所以,张枣诗曰:“无根的电梯,谁上下玩弄着按钮?我最怕自己是自己唯一的出口”,较了“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的格言,虽无艳丽,却平实高明得多。后者走了“形容化”描述,精彩词藻,难也由此,因不同的人要先定义“卑鄙”的性质。前者则内化为通识和局面,这才是士之精神。通儒,或应作“识得格局”讲,儒即士,即对社会采取批判态度的“知识分子”,非“犬儒”;马氏又叙:《诗》、《书》、《春秋》后,太史公作良史,用了纪、传、书、表,厘理乱兴衰,后生断代史的班、孟、坚,“断代为史,无会通因仍之道,读者病之”,再至司马温公作《通鉴》,虽古今咸在,但“详于理乱兴衰而略于典章经制”,非作者智慧不够,实难两全,由此或知,繁简非惟风格,体裁,实乃先天不足。不一而论,怕关键在“代各有史,自足以该一代之始终”,察因革之故,惧“遽异”,诗之衍变,也莫过于此。观察诗,议论起来,皆非精神奴役的关系,大有深入的必要。
7.“四千词典偏用什一”。此句先叙词典事由,清代有张玉书、陈廷敬主编的《康熙字典》,其规模分十二集,二百十四部,旁及备考、补遗,不含古文,合计四万七千余字,后又有《佩文韵府》,一百六韵,合计一万二百余字。“祗及《字典》四分之一;而世俗通行所识之字,不过四千有余,仅十分之一耳”。“四千词典”即喻后者。大致叙古今写作,语言简略一路,如莎士比亚戏剧,表现如此丰富多彩,据统计下来,词汇也未逾一般的日常用语量,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在余看来,契诃夫也好,张枣也罢,口语书面语混合运用,各得其所,都极节省,首在经验转换,并非发明了什么“语言秘方”。或即余叙述的“相忘无害”,故多引迷恋,实乃经验的迷恋。相忘,即《淮南子》:“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言各得其志,相忘而不相加害。无害,语出《史记》:“萧何,沛丰人也。以文无害为沛主吏掾”。 所谓“文无害”,即《前汉•萧何传》服虔注:萧何者,“为人解通无嫉害也。”应劭注曰:“虽为文臣,而不刻害也”,亦即《汉书音义》:“文无害,有文无所枉害也”。如是写来,即善行无迹,这才是诗高妙的秘密。即便聪明奸诈之辈也忌惮三分。
8.张枣君流寓京畿时,常去黄柯先生家中著名的“流水席”,余也去过一回。黄柯先生,本蜀人,早年经商海南,曾遇车祸,大难不死,遂悟天下之变幻莫测,人如刍狗,遂放诞济世,视金钱如粪土,于陋室设“流水席”,名流雅人、朋辈陌路、官僚民间、商贾艺人、贩夫走卒……一律接待,遂有“京城孟尝君”之称。张枣君为其编有《黄客》,撰有序文叙“枯坐”,后又入诗。孟尝君,《史记》传部有叙……。
9.暗喻张枣的三首诗,一首是写于1993年的组诗《云》,叙及现实中人事、诗艺、父子关系,暗喻、密码忒多;第二首即上面所叙《枯坐》;第三首即已叙及的《刺客》。但,此处所谓“新刺客”,不啻喻张氏诗篇,还作了贯穿整个中国近代历史与厄运的潜台词。故“新刺客”,绝非上句里救孟尝君于水火的“刺客”,如冯驩一类。此“新刺客”怕是新阶级的武弁、匪酋与反客为主打翻天印的食客,刺得如此邪门,如此深,乃因他或代表了此国一直在偷换着的政治概念,从此便把自然进化之社会,领向了鲁莽灭裂、以贱治贵、强词夺理的“普罗文化”,其中一切过时的政治概念,除却传统理性不说,还多借了“革命”、“左翼”、“启蒙”、“解放”——实际是整肃、屠戮、极权主义等等非人化的意识,正好又都是列宁、斯大林一路挪用过的舶来品,甚至亦包括了对一切哲学的曲解、误读,故有“归鹿放虎”之感。“归鹿”或稍近善类,近释教“鹿野苑”本生故事,“放虎”,或近凶恶犯险一类。典最早出《武成》:“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后宋远文《瓮牖闲评》作“归鹿华山之阳,放虎桃林之野”。
10.《第六号病室》是俄国作家亚历山大.巴甫洛维奇.契诃夫(1855-1913年)最重要的中篇小说。小说叙述了外省一家医院,其第六号病室住了几位“疯人”。而医生安德烈.叶菲密奇.拉京,则是“不抵抗哲学”的代表,而有人认为,这是契诃夫借小说对托尔斯泰此种哲学婉转的批评,通过医生和疯子病人的对话,或可为凭,也未可知。故事的结局是悲惨的,最后连医生本人也被宣布为疯子,当他也被关进六号病室时,才抗议起来,但一切为时已晚。无独有偶,据列宁的姐姐,阿.伊.乌利亚诺娃-伊莉柴罗娃,回忆契诃夫这篇小说曾给予红色暴君列宁很强烈的印象。据回忆,他这样说道:“我昨天晚晌读完这篇小说的时候,简直痛苦得很,在屋子里呆不下去,便站起来走了出去。我有这样一种感觉,好像是我自己被关在第六号病室里了”。看来,不同的人,不同的地位,对这篇小说的阅读,会得出不同的结果。或此也正是契诃夫的用心。就像他的另一篇小说《宝贝儿》,也引来托尔斯泰的误读。余曾多次叙及此事,下面自然是要再叙及的。
11.这里的“荷叶皇后”指慈禧太后,她曾在颐和园荷塘扮演观音,凝妆即盛妆,若谢偃诗:“青楼绮阁已含春,凝妆艳粉复若神”;再若王昌龄:“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慈禧太后垂帘听政的时代,因了鸦片战争之败,全国求变法,遂西学东渐,李鸿章所主军事、外交、兵工、军事,多由德国主理。但继“甲午”再败,中国遂一发不可收拾,种族革命混合民主革命与阶级革命,现代化混淆去智和反传统,文明类型遂乱,再加军阀、列强,心怀鬼胎,各逞其能,最后变形的“普罗革命”与“群众的反叛”混为一体,“无产阶级”遂取中国,与旧俄罗斯的崩溃相近而交叉相染。“打起来”指鸦片战争慈禧太后逃离京畿事。“君不死社稷”句,出《曲礼》:“故国有患,君死社稷谓之义,大夫死宗庙谓之变”。变,训辩,辩即正。此“变义”,亦“变易”矣。正有此政治的易变,故有后来一切的浩劫,首在废学焚典,无人能守精神珍宝,也即旧时形容的“珍珠船”。出王应麟语:“读书得一义,如获一珍珠船”。
12.弗.伊.列宁(Β.И.Ленин)汉语译音全称作“弗拉基密尔.伊利奇.列宁”。此处故意采用当时的口语含混不作停顿。“吊德国的膀子”,指据最新披露的一些历史材料,1917年,第一次世界大战之际,“二月革命”爆发,沙皇政权崩溃,而与德国皇权有着秘密关系的列宁,在其暗中安排支持下,返回俄国逐步成为替代临时政府的苏维埃政权魁首。这里用他象征“苏俄革命”乘满清崩溃军阀混战传播中国,孳乳共产主义。
13.卡里古拉(Caligula)是罗马的暴君,残酷执政期间,曾希望全国人民只长一个脑袋,好由他一下把人民杀光。他还曾把他的马(Incitatus)封为元老院的参政。他著名的名言即:“让他们恨我吧,但是得怕我!”后被杀。此即贵畜而贱人非人化的表现。而《说苑》则有记:“厩焚,孔子问人不问马,贱畜贵人也。”今之社会总体表现,有多少是这样的呢?此或可谓《诗》之“刺”也。
蛾子常常出现在张枣诗中,这里的蛾子与国家革命一样,是一种“混生物”,也喻革命最容易导致的“人格分裂”。在前苏联诗人曼德尔斯塔姆诗中也有反映:“危害自我,自相矛盾,就像飞蛾扑向子夜的火焰”(《致德语》)。玻璃瓶作为容器,暗示着科学,而化学的蛾子却是原始的,犹如浮士德博士之“炼瓶”。这句显然,是对上世纪中国受庸俗唯物主义和进化论支配进行的革命演变,最终导致极权主义和文明倒退的局势给予讽刺。也应合了广义的小说家和诗人对“历史”的质疑。
14.“变色龙”可谓修辞中的“双关语”,一来隐括契诃夫的同名小说,二来借古汉语传统的“化生”——“革命”之另一名词,牵出五月仲夏各种相关事物,涉“五月”,乃因汉语境深浅都有现实的内容,深则涉“五行”,天地阴阳相交谓“交午”。宋育仁《说文部首笺正》:“……《易》,天数五,地数五,五位得而各有合也。五者,中央之数,土居中央,运四方,而五行备”。古文作㐅,篆文从古文加二,即阴阳造分天地;浅则隐括世俗所谓涂朱易色的“劳动节”一类。劳心劳力何不谓劳动,何况,就人本身而言,心力之相辅相成,最后统御,如何能脱离具体语境而片面单言,遂知语言暴力的产生,实乃依附大环境内社会、阶级、政治意识形态的暴力,其结果,亦即我们所见以下层灭上层,以农工灭士与知识分子,以陋俗灭文明与传统,大致可谓以劳力灭劳心……故“变色龙”,非惟龙的神话,而是指讹而又讹特定的“敌托邦”。既作象征,便必然隐括于此诗的语言符号结构,就典籍的生物神话而言,亦指化生的巨灵,也含脱变的微物,故鳞虫并举三百六十余种龙为之长,化生之总属。仲夏之日,若叙变色龙之象征,便非蝉莫属,蝉之别名最为纷繁,称“良蜩”,“螗蜩”,或“蝘虭”,或“蟪蛄”,此乃域地不同,方言不同。而欲知品种不同,则《通雅》有记:“螓,蜩,蝉之大者。头有花冠曰蜩螗,曰蝘耳。小而文曰麦蚻。小而青绿曰茅蠽。秋月鸣而青紫曰蛁蟟、蜓蚞、螇螰……”。蝉,究竟由何物化生,旧学不明,《广雅》言:“芩根及朽木所化。《酉阳杂俎》称“蛣蜣”所化,又说蛣蜣为草木。所以《大戴礼记》言:“良蜩鸣。良蜩也者,五采具……不知其生之时,故曰兴……不知其死之时,故谓之伏。”所谓生,即《论衡》所言化生:“蛴螬化而为复育,复育转而为蝉,蝉生两翼,不类蛴螬。”即言蝉以化转而生,恍若生物循环。故夏小正云“不知其生之时”。正由此兴亡特征,故孳乳“不知形易”,颇类似中国近世先由“部族革命”转而为“世俗革命”,再接应阶级革命,然后孳乳“普罗”、“党锢”的历史,而这一历程,又与种族不明上古华夏文明肇始地重合,讹之又讹,不断灭裂,相因而生的南北文化、民风、语言和诗,一直就鼓噪相伐,自然磟碡也深,积重难返,抑或边缘化别出另外的认识,别的境界,也未可知。真若后者,又犹如仲夏民俗的“煮梅”和“蓄兰”。前即暴干为腊,作豆实,或调羹□,后以香草沐浴,即《楚辞》所谓“浴兰汤兮沐芳华”。据《本草》言,兰草辟不祥,故也以祀大神。祸兮福兮,或即双刃,那就得看如何看了。故后面,特以鸾鸟开镜作结。鸾鸟和镜子的掌故,古典诗词习见,如李商隐便有“侵夜鸾开镜”(《陈后宫》)。原典范泰《鸾鸟诗序》有记:“昔罽宾王结置峻祈之山,获彩鸾鸟,欲其鸣而不能致。夫人曰:‘尝闻鸟见其类而后鸣,可悬镜以映之。’王从其言。鸾睹影感契,慨然悲鸣,哀响中宵,一奋而绝。”此转喻义,大致懂诗歌者没有不明白的,故只纪事。引此典故,是不能不同时联想到契诃夫小说《镜子》和张枣君成名之作《镜中》。
15.此处的“草原”,是个极复杂的概念,其功能,类似修辞的“转向”:隐括几个方面的意象:首先,暗示契诃夫极重要的小说《草原》,故事也发生在夏天。据他弟弟米·巴·契诃夫的回忆,这大概是一种说不清的“俄罗斯情结”,夏日总是和离开城市去田庄和草原相联系:“谁也没见过什么别墅,如果你没有庄园和田产,那你整个夏天就得在城里受酷暑的煎熬。契诃夫一家人就是这样”。他年轻时第一次在乡村生大病的经历,就曾写入后来的《草原》。乡村、草原,像密友、美人,隐伏于俄罗斯文学的优美。如普希金在《乡村》所写:“荒远僻野的一角,闲适,劳作,和寄兴的园林……田野的安闲自在,最宜于暝想和诗情!”契诃夫曾在杂记写道:“头脑必须清楚,心地必须纯洁,肉体必须干净”,通观其一生,也只有田园生活能使他精神洁净。与他交往的女作家曾说:“接近大自然对他是最需要的。在大自然中,他显得自由自在,了无牵挂……契诃夫说过,美好的人间,只有一样不好,那就是我们这些人——主要的就是缺少正义感……代替知识的是厚颜无耻和过分的自作聪明,代替劳动的是懒惰和下流行为,正义感却没有……主要的是要有正义感”。第二层,张枣入蜀,就此与诗的结舌发生极大的关系。蜀之方舆,肇于人国,祖江、草原、河谷,钟灵神秀,夷夏杂居,自古视为“恃险坐守之地”,语言遂也特殊。恰好,也正值这代诗歌,已显现自然随了都市化开始蜕化、衰败,成为语言表现的次要对象。这由与他密切的柏桦诗篇,也可窥一斑。柏氏叙夏天颇多,“夏天已很远”,的确,此夏天配合心情逐步意识形态化了,转为“群众的夏天”,因夏天渐渐地与欲望的物质没有两样。我和柏氏曾真的像他诗里描述那样,携了美人,去我曾幻想的草原(米亚罗)旅行。当然,柏氏更在意美人,草原有没有都无所谓。象征性的“自然”遂成了“行刑队”。此转变,人皆不察。张枣的“在河之洲”,传统的风景,也陷入了危险。幸好,他远走高飞,而我,柏氏,却最终应了“坐守”的宿命。但,大自然于这代,几乎是一种病态的表现。
16.见方浚师《蕉轩随录、续录》有“买卖入诗”条:“东坡诗:‘一枕清风直万钱,何人买向北窗眠。’此翻用太白‘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意也。若施希圣‘阑缸如昼买不眠,玉炉夜起沉香烟’,不特东坡句不及,即太白句亦不及。卢陵诗:‘梅穷独我知,古货今难卖。’此翻用工部‘尽捻书籍卖,来问尔东家’意也。若梅宛陵‘欲卖蟾蜍一寸魂’,不特卢陵句不及,即工部句亦不及。录之以质世之分唐宋者。”这里的“买卖”入诗,暗示,世俗化的进程。俄国古典作家,如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都表达过对“生意的俄国”的失望。这里,买卖入诗,自然又非唐宋的情形了,而几乎是“生意的祖国”。“方块”,这里即城邑的代名词。邦、国、都、邑、方等字,古文都有囗符。方块与建筑学,空间物理,也是最稳定的结构。故这里的“方块”也是双关语。
17.“樱桃”于此有多重含义。契诃夫有四幕喜剧《樱桃园》,故事叙债务附身破落女地主柳薄芙·安得列耶夫娜离开五年后回到庄园,此庄园,因大片樱桃而闻名于世,外省地主,虽喜奢侈,挥金如土,留恋旧时光,但最后却不能阻止庄园被拍卖。为原来地位低贱而通过生意发财的商人罗巴辛所得。戏剧即叙其间的故事。而这美丽、破落的樱桃园,正如剧中所叙,象征着古老的俄罗斯,与新时代“生意的俄国”。这里引了来,其实也暗示所谓“工业进化的社会”,也必摧毁没落传统的社会结构,迎来“生意的中国”,民风骤变,祸福相依。此句,即叙剧中,无数次大家赞美、要赏樱桃园,最后都因种种原因而败了胃口。同时,也暗藏一轶事。据演员瓦•瓦•卢日斯基回忆,《樱桃园》演出不久,在契诃夫租用的住所内举行晚会,有诗人“Б”(即康·德·巴尔蒙特),即兴朗诵自己的诗作《天鹅》,契诃夫走来走去,在另一个房间,小声对看似深受触动的沙发上的客人说:“如果此刻有人朗诵莱蒙托夫的诗,那他的诗(说着目光对隔壁房间示意了一下)便一钱不值。”再者,张枣在最成熟的诗篇中,好用单字“甜”,樱桃庶几也暗示这点。“甜”是中性词,要由上下文定义其正负属性,内涵颇深,亦如旧时歌词所道:“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功花不开”。此曲儿时母亲徐氏玉良常唱,叮咛以嘱贪玩不好念书的我。今日回忆,一并叙来,足见诗句的共时性。此句如此复杂的语境氛围,又为后面我等一代的“成长史”作了铺垫。
18.那喀索斯(Narcissus),希腊传说中的人物,是河神刻菲索斯和水泽神女利里俄伯的儿子,曾有神预示其父母:“不可使他认识自己”,但父母却并理解此话的意思。后来那喀索斯长大了,有次去森林在湖水中见到自己的漂亮出其的面容,遂自恋憔悴而亡,变成了水仙花。后来,弗洛伊德运用来叙人之自恋现象。根据契诃夫弟弟回忆,契诃夫曾对朋友讲过其中学生时代,有次在某庄园井旁,望着水里自己的影子,有个十五岁的女孩正好来取水,契诃夫一下着了迷,立即大胆地拥抱、亲吻她,彼此竟相忘是来干什么的。迷恋女老师,几乎是许多少不更事的小男孩于成长史多少都犯过的毛病。
19.上世纪50年代出生,而又经历过“文革”的男孩,性欲旺盛时,多有趁游行、静坐、排队(那时购物多排队)、拥挤等街头群众聚集时,寻女子身后蹭来蹭去以排遣压抑之情。
20.此处暗示张枣诗作《危险的旅程》中的诗句:“……黑色的如蛇迹一般充满了引擎哭泣的线条”。窃以为,此意象与我们这代,不同地,不同时,遭遇春天或夏天乡村各种泥泞的车辙和机耕道残留的印象有关。这在俄罗斯文学中也有许多描叙。潜意识中,不能说没有隐括青春期勃发的性欲化,这也正是当时缺失现代教育启蒙的结果。而此种结果,恰恰影响到这代诗人后来语言普遍地偏向“政治化”和“情欲化”,即余语境批评所谓“生理语言”。这些大致可用“天有春夏秋冬以作时,人皆深情厚貌以相欺”(《文子》)概之。
21.“黑松林”或“黑森林”,都是我们这代人,孩童时代,用来描述女性生殖部位的替代词。“要亲眼看”,暗示那时代,在没有公共教育危险的性朦胧阶段,许多男孩,都必自身亲历那一惊慌、恐惧的过程,才会慢慢分辨身体性别、欲望、健康、理性、伦理间的关系,或耽溺其间,变得自卑冷漠,或通过自我学习转移其注意力,渐入自我控制的佳境,其间,在咨询缺失的语境中,古人所谓“自见则明,借人见则暗;自闻则聪,借人闻则聋”(《邓析子》)极为重要,成长后的人格不同,于社会能否建立完整的知觉系统,都由此分。
22.幼学即言人十岁时即可离家外出寄宿念书,语出《曲礼》:“人生十年曰幼学”。蜀有民谣形容酗酒者醉后行走动作:“左脚掺(缠)右脚,尾呗儿(尾巴)打脑壳”。
23.这代诗人,大多青年时期,都写过稚嫩的古典诗词,故以双关语“瘦”称之。
24.印张,也是双关语,即指成都传统的雕版印刷,印刷史称誉“蜀刻”,闻名中外,中国最早纸币宋代“交子”,就出此地,而同时,又喻“地下诗歌刊本”,1978年民主墙后,成都余1982年刻印(油印)的诗刊《次生林》,为本地同类最早。余在《旁观者》叙过当时语境,“最先进的及其工业文明和意识形态不协调的发展,构成了中国现代主义的阴影……哥腾堡的胜利,还包含纯技术的一面,那就是西法铅印,适应两面印刷的纸张变革,花里胡哨的大众文化新式刊本,战胜了单面折迭式(蝴蝶版)的雕版印刷工艺和它的贵族情节。”(《旁观者》)“吵闹”与上述群众的反叛有关,也涉后来“诗界”各种噂誻背往的事情。蜀中多竹,而“誻誻”,即由诗经《十月》:“噂誻背憎,职竞由人”句化出。郑氏笺注曰:“噂噂沓沓,相对谈语,背则相憎。”这等事之发生,又一般悄悄的在角落旮旯里进行,方言曰旮旯,即“旮旮头”或“沓沓头”。又,“誻”字,古音徒合反,近方言的“坨坨货”之坨。可言“一坨肉”,“坨坨肉”,“一坨屎”,“屎坨坨”等。“竹林誻誻”,即寓当时“反叛”不太光明的琐事碎言。如今回忆,也只有“一坨坨”的回音了。此古典化用,可谓最地道的“语境修辞”。
25.语出《论语·雍也》:“子谓子夏曰:女(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何晏解::“孔(子)曰君子为儒,将以明道,小人为儒,则矝其名”。邢昺疏:“正义曰:此章戒子夏伟君子也,言人博学先王之道,以润其身者皆谓之儒,但君子则将以明道,小人则矝其才名,言女(汝)当明道无得矝名也。”
26.就“万里桥”的名,诸多城市均有,但要说早,要说名气,怕自然是成都的南门大桥,蜀汉丞相诸葛亮设宴送费袆出使东吴,费袆所叹“万里之行,始于此桥”即此。杜甫避乱入蜀居草堂,作“万里桥西一草堂”,也指此。 余少年时期,尤其“文革”阶段,即居君平街(以严君平为名),夏天与孩子们野泳,就得穿卫干院、五〇二厂数条小巷及老城墙,即临大江(锦江)西来,时谓“渣滓坝”。对过即武侯祠,有小铁索桥可行,左顺流南下即万里桥。
27.哈姆莱特与奥菲丽娅,为莎士比亚剧中人物,汉语新诗,自白话文运动以来,各家多有叙及,包括张枣,可参读余叙其诗艺的文章《哈姆雷特本事》,叙者与被叙,或都可用“两路人”概之,即剧中哈姆莱特所言:“超乎寻常的亲族,漠不相干的路人”。奥菲利娅即“自动顺从”一路。哈姆莱特则自然是“英雄主义”兼祛魅的“反英雄”一路。叙其“反英雄”,乃有先天教育不足、客观时运不济一层,统言或即“不合时宜”。用剧中的话说,即“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唉,倒霉的我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这对解读此代人的精神、行为或诗篇,极为重要。我在《旁观者》也曾叙过。病的林妹妹,即指《红楼梦》中的林黛玉,红香玉暖般的阴柔幻想,与莎翁的《哈姆莱特》形成对比,也借其叙述本事,暗示种族人文气质和语言叙述的区别。
28.格萨尔王是藏族史诗传说中的人物,因成都西近吐蕃,地接高原,入藏必经,部份地区本即藏族聚居区,故关于格萨尔王故事,也一直就近流传,也多附会自然。寺庙壁画、唐卡多有描绘。石头,泛指此地区的“白石崇拜”,非啻藏族。余曾数度入藏游历。
29.“蝉鸣的普希金”是个双关语,化用曼德尔斯塔姆的诗句:“运用秋蝉的语言——迷人地混合了普希金的忧郁和地中海的傲慢”(《阿利奥斯托》)。但,我叙之“蝉鸣的普希金”,是指夏蝉,成都每临夏天,不光旧时的闹市,巷闾,还是青城山林,都蝉声一片。与普希金相涉,实指俄国古典文学中,普希金和莱蒙托夫二氏,对我们的影响甚巨。当然,同时,也暗刺学习外国诗的时髦。今日又有何不同。“装裱工”,指张枣入蜀在成都意外发生的“风流事故”。近契诃夫井旁发痴作那喀索斯,突然又勃发拥吻女人起来。张枣君作诗好用单字,比如“舔”、“甜”一类。这里反用其法,以叙其人事由。
30.跳来跳去,暗指契诃夫的短篇小说《跳来跳去的女人》。
31.胖子和瘦子,也指契诃夫的短篇小说《胖子和瘦子》。阅读之引用,也即小说内容所叙现实之引用。
32.《论语》:“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古之矝也廉,今之矝也忿戾;古之愚而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成都方言形容猪脸即“猪拱嘴”。契诃夫《樱桃园》多用俄罗斯俗语,其中便有“长猪嘴的也吃起精致点心来了”,讽喻新时代的暴发户。一代人的放肆,精神暴发户,也多与此同。莫愁,化用李商隐刺诗《富平少侯》句:“新得佳人字莫愁”。莫愁,诗史中,怕是一种泛指,与“未到忧”相应,言外则所谓无愁有愁也。《乐府》也有记:“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在这里,一概铺叙那时代诗家生活争相淫佚放浪表白的风气,此又一语境也。事出具体,但却又非指某人某事。
33.这里即叙以赛亚·伯林在论述俄罗斯作家的文章《刺猬与狐狸》中,采用了著名的希腊诗人阿奇洛克思的残句:“狐狸多知,而刺猬有一大知。”此文翻译后,知识者多用,至于是否一知半解,也未可知。余与翟氏永明,就曾因一事误解,永明作新诗以辩,也引此谚。具体参读余文章《翟永明的獭祭与诗哀》定稿本。
34.杜甫,字子美。
35.“城头悬鼓”,一般而言,在旧诗词里,“城头”即家国的象征,如“城头变换大王旗”一类。此处不沿袭旧辞,而代以“悬鼓”,意蕴却大致同,都是改朝换代的象征,大军入城,都会锣鼓喧天。不过此“悬鼓”或更有深义,其语出《礼记·明堂》篇:“夏后氏之鼓足,殷楹鼓,周悬鼓”。意即夏、商、周三代礼乐所用鼓制因时代技术之不同而不同,夏代所用为“鼓足”,鼓带四足;殷所用为“楹鼓”,楹即柱,置两柱间,周为“悬鼓”,可登高悬垂,便于奏响远播,故有“足不若楹之高,楹不若悬置垂”。不过,这里还隐括有潜台词,即工具技术之进步,而人文则未必矣。我们的社会有这样的一种癖好:多拿现实此刻与过去旧时工具性的进步比较,以混淆进步的多元性条件,百姓无知,最容易满足此种表面,而实质则未改,以新抑新,暗中却仍然固旧,如今中国有何变化?此社会手段最为狡猾,文艺助虐,多在此面,诗可观可怨,便不能不察。《论语》:“子曰小子何莫学乎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36.《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叙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非惟文学体例更迭不再。“斗鶏眼”为方言,即一般说的“对对眼”。四川川戏、方言剧,特别丑角一类,还忒爱使用此演技,以“斗鸡眼”为表情模式。
37.此句化用李商隐《送崔珏往西川》“浣花笺纸桃花色”句。浣花溪为成都名胜,《寰宇记》:“浣花溪在成都西郭外,属犀浦县,地名百花潭。大历中,崔宁镇蜀,其夫人任氏本浣花溪人;后薛涛家其旁,以潭水造纸为十色笺。”据《国史补》记:“纸有蜀之麻面、屑末、滑石、金花、长麻、鱼子、十色笺。”薛涛为唐时名妓,历时幕府,以诗授知。她用百花潭水作纸笺,有深红小彩笺,时谓“薛涛笺”,大致近旧时的青赤缥绿桃花纸,故义山作诗并举。此处换喻诗家各有千秋,不该互相嫉妒,生出间隙,遂堕自戕氛围。“雷呀何时才响”,此句乃余大学期间读波德莱尔《天鹅》译本中的句子。
38.契诃夫在小说《套中人》中认为,那种藏起自己的思想,迷信官府公布的一切,甚至是禁止什么的,是种很奇特的人格特征,也属社会的遗传现象:“那种性情孤僻、像寄生蟹或者蜗牛那样极力缩进自己的硬壳里去的人,这世界上有不少呢。”这里涵盖的人格特征,我们这复杂的文化可能还要多得多,包括抱了庸俗进化论,臣服于一切既定的事实,把眼下发生的一切问题,推诿给时代和社会,以及空洞化的未来。其实,早期北方京畿一派“朦胧诗”,流露这些玩意最多。迄今,怕又进化作新的样式了。
39.“宝贝儿”,是契诃夫非常著名的一篇小说,里面的女主人公奥莲卡,几乎就是无限的感动,无限的新奇,无限忠诚的代名词。契诃夫其实是“契诃夫式的”,温柔地揶揄俄罗斯一种十分奇特的民族性,但托尔斯泰抱了自己的观念,却曲解了这篇小说,而且,非常地喜欢它,给人推荐,并说“契诃夫打算诅咒自己的女主人公,但神禁制他这样做,并命令他歌颂她。”我在《旁观者》和其它诗篇中,曾数次诠释此种民族性的移情。
40.“老彭”用《论语》孔子语:“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我于老彭”,老彭即“彭祖”,颇多传闻,据称长寿活有八百岁。夫子谦辞,这里略带反讽味。“毛先生”是双关语。就典故而言,即毛延寿,汉时宫廷画师,上皇通过其笔下所绘女子美丑而宠幸宫娥,毛氏遂依权牟利,把不给好处的王昭君加以丑化,后事败,毛氏也为之丧命,庶几都可视为极权主义的副产物。故由“毛先生”联想毛泽东,或一切“吃软饭”攀爬至社会上层的人,也未可知。上句“带温度的蛾子”、“老彭”、“毛延寿”,都是沿袭“宝贝儿”精神,和张枣揶揄所用“甜”,暗示那些空洞的“理想主义”和“唯物主义”,实测利益熏心。“契诃夫是最不喜欢“理想”这个词的,他认为在这个词里有一种‘苹果羔似的东西’”(安·苏尔科夫《契诃夫和他的时代》),这点,正好与张枣的“甜”异曲同工。这里以毛氏笔端之甜象征。
41.“涉历百庭”,语出《仲长统昌言》:“妇人有朝哭良人(丈夫),暮适(女子嫁人称‘适’)他士,涉历百庭,颜色不愧。”涉历百庭,比喻嫁过很多人家,与契诃夫的“宝贝儿”意思近。
42.这里的海鸥,隐括契诃夫四幕喜剧《海鸥》。《史记》载,秦始皇曾听信齐人徐福(有作徐市)等奏疏,说海中有神山“蓬莱”、“方丈”、“瀛洲”,可求不死之药。始皇遂遣徐福发数千童男童女入海求仙药。此处自与“毛延寿”、“老彭”、“蛾子”一类义近。
43.“浩荡”衔接上句“海鸥”,实为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是二韵》中的“白鸥没浩荡”分用。杜宇,古史中的蜀中先王。杨雄所撰《蜀王本纪》载:“蜀之先,,称王者有蚕丛、柏濩、渔凫、开明……后有一男子,名曰杜宇。从天坠,止朱提。有一女子名利,从江源井中出,为杜宇妻。乃自立为蜀王,号曰‘望帝’。治纹下邑曰‘郫’,化民往往复出”。临洪水时代,望帝派相鳖灵治水,却与其妻子私通。因深感惭愧,自以德薄,遂禅让鳖灵,鳖灵号“开明”。而望帝却自化杜鹃(子规)而去。蜀人悲思望帝,遂附会杜鹃的传说。张枣君曾作《杜鹃鸟》,借古说今情,叙立夏巷头闾尾男女往来暧昧事。天彭阙,《太平寰宇记》:“李冰以秦时为蜀守,谓汶山为天彭关,号曰天彭门。云亡者悉过其中,鬼神精灵数见”。“无邪”即夫子所谓诗的最高境界:“诗三百一言蔽之,曰诗无邪”。矢鱼于堂,即“陈鱼而观之”。典出《春秋左传·隐公五年》,此语颇多歧说,窃以为炳麟先生所释为佳。矢即射,射,绎通,《尔雅》、《诗毛传》并云:“绎,陈也”。这里也不过暗示生物轮回之说。
44.此处化用杜甫于成都草堂所写《一室》中的句子:“巴蜀来多病,荆蛮去几年”。余为“稽古帝尧”而守蜀,非善始善终不可,半途而废,岂不是“无恒业”大病,故叙“巴蜀去多病”。 当然,这里的病,还有数重含义,既承上文,指类似于“无限新奇”和“文人相轻”以及“相害”的那种“文化症兆”,同时,也指西蜀阴湿少阳,人人皆嗜辛辣,也好享乐虚荣,多抱团取暖入朋党,攀比不思上进,若敏求,便身体易亏损不觉,此又与契诃夫讬言“头脑必须清楚,心必须纯洁,肉体必须干净”的戒条难合。王粲《七哀诗》有“远身适荆蛮”,余这里改造为“荆山玉来琮”。首先暗示,钟姓入蜀,也多江西大田、湖北孝感人。再者,余夫人李氏湖北沔阳人,于武汉大学学中文,与余同业。“小家碧玉”,入蜀多年,终与余结为伉俪。故此处“荆山”,即舆地“荆山县”,诗中非实指,汉代本在临沮县地,沮水即汉水,沔阳也临汉水,故引。《史记·夏本纪》:“道嶓冢至于荆山”。即卞和得玉璞之地。余研读“蜀荆”金石数载,聚玉器不少,其乐趣与辛苦,怕也近卞氏痴情献玉而不得。琮,为礼器一种,外方内圆,包天地之大,配日月之明,德之象征。礼器,以其纪礼使人成器之义。所以大备,大备即盛德。 与今日以文为贵同,都需反本修古,不忘初衷。心灵上作孩童,命运上却是僧侣,是借用俄国诗人莱蒙托夫《童僧》的主题来叙此代诗人的语境。
45.这里叙及张枣的两首诗:《大地之歌》和绝笔诗《灯笼镇》。前者中有诗句“鹤之眼:里面储存了多少张有待冲洗的底片啊!”窃以为,这是张枣所有作品中,状态极好,发挥极致的上乘之作。时代的遽变,美国对伊斯兰的开战,告知我们只讲结果,不择手段、过程“强人时代”的到来。这是这点,赋予了此作极开阔的视野和东西方文明互渗相煎的复杂情愫。据余观察,张枣于1990年开始间接使用“鹤”代替“天鹅”(《断章》)。于《夜色温柔》正式启用并赋予“鹤”客观属性,颇似本雅明在谈论卡夫卡时说的“阿特拉斯巨神的后代”。正是此种关系,我们才渐渐摸到“原罪”的问题上来:“原罪,即人所犯的古老的不法行为,就表现为人无休止地发出非难”。就原罪必须涉及的祖先遗留的问题,卡夫卡甚至把视野延伸至犹太、中国、希腊三种文明模式(本雅明提醒了这点),其实,也包括美国。这是绝对顶级的现代眼光。我很早就说过,即便张枣的疾病和早殁,也都是现代的。恰恰两首诗给出了留了许多探讨空间的范畴。所以,我也说,这鹤也是现代的。它和卡夫卡动用的“精灵”们同属一个范畴。本雅明一一针见血地指出:“卡夫卡总是不懈地从动物身上窥探出被遗忘的东西。所以,他的大鼹鼠在布拉格挖地洞时,也在作无谓的思考。而张枣的鹤与侏儒们的战斗,则展开在东海浦东。我在《旁观者》中嵌入的关于鹤的随笔,也支撑他的奇思异想。我注意到,我过去还发明过的一种动物,“梅花鹿”,也一直是张枣时捉时放的精灵。《灯笼镇》是张枣在德国治病晚期最后留下的诗。有意思的是,里面又出现了张枣过去诗篇敷陈过的几个词,或几种意象:老虎,雕像,灯笼,肺腑。末句“灯笼镇,灯笼镇,不想呼吸”,怕可换了今日霾国来说,而他的疾病,肺癌,窒息,则又把我们带回现代文明异化的神话。特里尔(Trier),德国莱茵兰-普法尔茨州州府所在城市,张枣出国就学后曾寓居此地,我称之“蓝色时期”(指所用信笺)即在这里。
46.余因涉自印《次生林》(1982年)事件,1984年不得不调离大学,遂至报社苟活,寓居成都东面宿舍多年,张枣君首次返国探望即在此。后赠诗《到江南去》所叙背景也即此。语出杨雄《太玄经》:“闲其藏,固珍宝。测曰:‘闲其藏,中心渊也’”。司马光注:“君子藏器于身,默而识之,待价而沽,若闲藏固宝者也”。
47.“西隐”乃“隐居西乡”的浓缩。在诗中是个内容极其丰富的双关语:张枣寓居海外德国,于我等即是西方、西土。而与余通函中国,余所居也是西蜀、西土,陇蜀以下成都是也。所谓“西隐”就其实际,乃沉潜东西方文化之精髓。所谓隐,即《论语》夫子所言:“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即各守其所达之道。另外,此词隐括经典,应和传统,便有“顺尊者所安”的意味。那时,大家平等相交,书信往来,议诗洞见,多有祝福,少有牵绊,互为高明,犹如古人奉席间,都相尊为上。参读《礼记·曲礼》:“奉席如桥衡,请席何乡,请衽何趾。席南乡北乡,以西方为上,东乡西乡以南方为上。”诗人其实也就是常人,此就日常而言,但,诗人也有不同寻常处,即内心对美和语言的崇敬之情,穷其一生,追索不懈,故无不有英雄之性情。如何平衡,则又因人而异,故又引出希腊神话来。赫克托耳(Hector),古希腊传说的英雄,在特洛伊战争中,与阿喀琉斯的决斗中被杀。张枣在《跟茨维塔耶娃的对话》(十四行组诗)中使用了赫克托耳的典故,带有很浓的宿命的味道。虽各自的模板不一,而余则更喜欢深植“白银时代”文学的希腊英雄,希波吕托斯。前者或更在个人英雄主义的层面,而后者,至少经了曼氏夫妇,则趋向国家黑暗结构层面的抵抗者,也必然是牺牲者。
48.子见商丘,涉周武王灭商纣王后,微子、箕子于亡国之社各事。
49.《周易正义》:“象曰,君子豹变,其文蔚也,小人革面,顺以从君。”疏:“其文蔚者,明其不能大变故文炳。而相映蔚也。顺以从君者,明其不能润色立制,但顺而从君也。用此典,乃因余许多年前写有《豹房》,后易名《春秋来信》。后遂多见想覆盖灭其原纹的野心,此正谓“文过饰非”。这些都是1949年后,意识形态的“以贱治贵”滥觞所致。
50.“祭神如神在”,即夫子祭死如生的“祭如在”,再看今日,祭的是所欲的富庶而非神,故神不在。“空话”暗借《哈姆莱特》第二幕中,当波洛涅斯试探问哈姆莱特在读什么书时,哈姆莱特答非所问地说:“都是些空话,空话,空话”。
51.张枣《刺客之歌》有:“历史的墙上挂着矛和盾”,这是一个很古老的比喻。矛盾之说,最早出《韩非子·难一》,叙尧舜“救败”与“有失”不可两得之关系,犹若楚人鬻楯与矛。其后,此典便一直流为诗文癖好,近世逸民钱谦益用过,党魁毛氏泽东用过。虞山先生即指钱谦益。钱谦益,号牧斋,学人称之“虞山先生”。跨明清学人。好蓄书,有“绛云楼”,不慎毁于火灾。据称,事发时他曾大叫:“天能烧我屋内书,不能烧我腹内书”,事后则又言:“甲申之乱,古今书史图籍一大劫也,吾家庚寅之火,江左书史图籍一小劫也”。叙此事,无非概言知识分子视书如命,实乃一向视为文明遗续矣。张枣君与余都嗜书如命,故用“向不惑”和“异类”叙之。古诗以“不惑”代指四十岁,“向不惑”则指三十九岁,均泛指时代气氛,非实指某人年龄。
52.夷狄,于此诗,自当含了今日所审视的被边缘化的“少数民族”。此问题由上古史看,于华夏文明衍生关系一直悬而未决,故隐括了《春秋公羊传•隐公七年》所言“不与夷狄争中国”之说。此一暧昧而危险的契机,就今天扩大了的现实看,也未必没有后顾之忧?我等社会,一切传统价值,泥沙俱下,未经工业文明社会熏陶,故难免被西方的人文价值和新技术搞得十分逼仄,几近分崩离析,欲固强,便只好不伦不类进化至更微妙而不可知的形态与表现。理性社会,对此“不伦不类”,自然是要分析的,便不能不暗示融入全球化框架的国家行为的选择样式,显然隐括了普世、公民、意识形态、贸易顺逆、种族保护、文化创意或高科技军事……作为诗,也只能用“农器浩渺”来形容了。张枣诗嗜“浩渺”一词。或可谓“原型词”。农器,则涉旧典所记熔铜兵为农器,或化干戈为玉帛诸事,即杜甫《夔府书怀四十韵》所言:“凶兵铸农器”。文明兵戎从来是对立冲突的。
53.“做掉”是近些年民间流行的“黑话”之一,据称是黑社会、利益经济团伙、太子党、秘密警察们的流行语,意即从肉体消灭所谓“敌手”,似乎比旧时的“暗杀”更显“阴招”特征。据闻,余杰先生被暴力“请出”国时,就使用过此语。也算极权主义的横蛮风格。某种角度看,《哈姆莱特》的主角,即陷入了“被做掉”的游戏。故又引鬼魂所发动的事端。剧中所叙鬼魂,每临天亮,公鸡高叫,便要迅速隐形遁去。这里或暗喻全球民主化之趋势,犹如普照的光明,会对几乎还是党同伐异“部族政治”的中国构成相当的压力。
54.娜拉是挪威作家戏剧《玩偶之家》中的女主角,此剧对女性之解放,对白话文学影响甚巨,“娜拉出走”几乎成了一句脱口秀。
55.契诃夫有小说《迷人的性格》,叙一九等文管,平时写点短篇小说,抑或所谓“中篇”,在火车上遇了一漂亮夫人,便巧舌如簧,想赢得青睐。即便捡便宜吻了夫人的手,也会说我吻的不是你,而是人类的苦难。而那夫人,一天苦难,遂也赶紧衔接过去话唠自己如何如何,结果,其“苦难”也不过是贪老将军的财发生的“爱情”。张枣返国生活期间,多往返于京畿和沪上,偶交有女友,排遣乡愁。但凡聪慧谜样的诗人性格,对付起世俗的飞花片影,恋那桃红绿瘦,怕也只能流于“生活是美好”一类空虚了,概用“火车流莺”口吻叙之。此处因以司马相如事喻诗人,故所遇女子,怕说到外面的真性情也是“子虚乌有”的。司马相如寓居西蜀,撰有《子虚赋》。邑子,汉时,地方官僚多称自己所辖人士为邑人。佛教徒,则多自称邑子。
56.“家系千金,坐不垂堂”一语出《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为其晓以天子“慎危”之言。这里改“累”为“系”。
57.张枣与诗友通函及作诗,忒喜欢用“亲爱的”,语气极谦和、温馨。故记。
58.这里的“平庸福泰”,即双关“庸福人”之说,所谓“庸福人”出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小说《周克昌》篇:“异史氏曰:‘古言庸福人,必鼻口眉目间具有少庸,而后福随之;其精光陆离者,鬼所弃也。”这里借用来叙我与张枣通函时,多讥诗界庸碌奸猾。而且,张枣本人的诗,也多冷讽热嘲,几乎是一大特色,只是读家多不明其语境而已。张枣有《在夜莺婉转的英格兰一个德国间谍的爱与死》,题记引约翰·济慈诗句。浪漫主义诗人约翰·济慈,曾以《希腊古瓮颂》和《夜莺颂》等闻名于世。他曾在与乔治和汤姆·济慈的通信中,叙及诗人的一种质量,即所谓的“消极能力”(negative capability):“……即是说一个人安于不确定的、神秘的、怀疑的境地中,而不急于追究事实和理由……对于一位伟大的诗人,美感足以压倒其它一切考虑,或者说,取消所有的考虑。就个人的看法,我以为,这倒很合张枣写作的口味,甚或方式。
59.张枣1999年于德国写有《到江南去》一诗赠余,开头一句即“我们相隔万里正谈着虎骨”。那时,余之电话很明显是被监控的,通话时,经常会传出很奇怪的咔嚓咔嗒的声音,仍不以为然。有次,谈话竟被中断,警告“这种话题嘛就不要谈了哈”。我和隔海的张枣,先为之一骇,领悟后随之大笑。故于此作,张枣写了这么一句:“忽然电话嘎的一串响,像是卫星掉落了:漆黑。你丢失在你正在的地方。话筒仿佛憋着监听者带酒气的屏息,和哗啦啦的翻纸声……”。
60.七巧图,近世传统的游戏拼版,最早由唐宋“燕几图”变化而来。据载,其变化之样式多至千余,“体物肖形,随手变幻,盖游戏之具,足以排闷破寂,故世俗皆喜为之”。洋呢子,即清代所呼洋呢,方浚师《蕉轩随录》:“今外洋所织羽毛大呢各料,即古之西番褐也。呢字当作尼,《黄山谷》诗云:‘饥蒙青精饭,寒赠紫驼尼’盖指此。”这里暗寓张枣《灯芯绒幸福的舞蹈》诗。
61.“灰星期三”在这里特指艾略特(T.S.Eliot)的诗篇《灰星期三》(Ash-Wednesday)。复活节前的四十天有“四旬斋”,是人们为纪念耶稣在荒野中度过四十天,最终战胜魔鬼的诱惑而设定的日子,在这些日子,基督教徒要举行仪式作忏悔,在灰星期三的仪式中,教士要在普通人的前额上象征性地撒十字架形的灰。余早年在大学开始写作,遭遇的第一个现代诗人即艾略特,而且,作过关于《灰星期三》和《大风夜狂想曲》(余译作《风夜诵史》)等作品的笔记。但,于此处上下文,则暗示无信仰的我辈,一旦写作,犹如盲瞽(非耶稣)置身旷野,必流于“无思想”的境况,直至成熟,又不知要捱过多少灵魂挣扎的时日。
62.这句用白话文转述《管子》语:“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不通,鬼神将告之”。
63.这里化用莎翁的句子,译文见朱生豪所译《莎士比亚全集》,《哈姆莱特》第三幕第三场,略有改动。
64.这里的放心学问,意即《孟子》所言:“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65.引曼德尔斯塔姆诗句。
66.道教称佛为“古先生”,见段成式《酉阳杂俎》:“竺干有古先生,善入无为”,也可作“古皇”。
67.指佛教高僧所化生的舍利子,舍利子视修炼德性如何大致而分三等:一般以圆形为多;其二,为螺丝形;其三,为佛形。
68.含《春秋左传·襄公十五年》一语:“我以不贪为宝”,《吕览·异宝》作“我以不受为宝”。受贪互训,故引用作“受”。这里的不受,于全诗有画龙点睛的作用,或即“命运”的中性化,或兼有更多,要视上下文。
69.以子虚先生比作张枣先生与他所患的肺病。肺病在诗中,或即《第六病室》中所言的,因了现实的苦闷,遂大家便习惯了“用暴虐、粗鄙的放荡、伪善来使这生活有点变化”。
70.见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家日记》,原话是:“但是,欧洲人不相信这种外表,他们说,刮掉俄罗斯人的表皮,就露出鞑靼人,这一切也许是对的,但我有一个想法:俄罗斯人在同欧洲的交往中,大多数人都倾向于极右翼,这是否因为俄罗斯人是鞑靼人,像野蛮人一样喜欢破坏,或者,可能有另外的原因在推动他,——这就是问题所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19卷)。
71.契诃夫曾写过一篇《牡蛎》的小说,1904年7月他在德国病故后,遗体运回莫斯科,有许多朋友到车站迎接这位伟大的作家,但当火车抵达时,大家却戏剧性地发现,运输他遗体的那节车厢,门上用大字写着“运输牡蛎车厢”。但凡看到的人,觉得太荒谬了,也全气得不行。高尔基曾对此有极细致的描述。
72.张枣生前,曾和柏桦与我,在成都我家中一次聚会时,记得是柏桦,抑或是他,发明了“运送器官”的句子,当时,张枣十分兴奋,后来,在诗中反复化用过。
73.隐括张枣《卡夫卡致菲丽丝》中的诗句“孔雀开屏”、“孔雀肺”。
74.“掺耳屎”为成都方言,即扇耳光。
75.引自T.S.艾略特《四首四重奏》中的《小吉丁》。张子清译,《荒原,艾略特文集·诗歌》,上海译文。
76.这句暗涉张枣家族有亲戚因涉商业纠纷闹出很大的事来,张枣生前或只对极少的朋友讲过,但于诗还是有很隐晦的叙述。
77.见杜甫《最能行》:“小儿学问止《论语》,大儿结束随商旅。”
78.指张枣作诗,好故意凸出一些同义循环往复的单字,或即他所谓的“语言的实验”,确有突出重点,调节音调韵律的作用。
79.见张枣诗作《德国士兵雪曼斯基的死刑》。
80.张枣许多诗均涉“猫”和“猫眼”,如《孤独的猫眼之歌》,这是爱伦•坡和波德莱尔的叙述传统。“伶鬼”,张枣在诗中数度用过,如《桃花园》和《夜半的声音》。这个看似杜撰的词,某种程度,抑或是《哈姆莱特》父魂作鬼的转喻。句末的“云”暗指张枣的同名组诗。
81.暗指张枣的组诗《空白练习曲》。
82.张枣诗,细读,仍发现他总有办法对“庸俗”嗤之以鼻,而且十分巧妙,故借契诃夫事叙之,此可谓借叙。据高尔基回忆,契诃夫有种到处发现庸俗,使庸俗显露原形的妙法……有次,有人谈到一个发行人,口里常吊着热爱和仁慈,却毫无理由地侮辱了一个列车乘务员。契诃夫听后说:这还用说,要知道他是贵族,受过教育……他父亲以前穿树皮鞋,他现在穿的却是漆皮鞋。
83.王乔是传说中极为著名的仙人,刘向《列仙传》有记:“王子乔,周灵王太子晋也,好吹笙,作凤鸣。后于缑氏山乘白鹤而去。”《后汉书·方术传》也有记:“王乔,河东人。显宗世,为叶令。乔有神术,每月朔,常自悬诣台朝。帝怪其来数,令太史望之。临至,有双凫从东南来,举罗张之,但得一双舄,乃尚方所赐尚书官属履也……古仙人王子乔也”。观国以为刘向所记有误:“《春秋左氏传》称太子晋者,盖周灵王之太子晋也,非姓王也。《左转》及《史记》不言太子晋字乔,而《列仙传》云王子乔者,必太子晋字乔,刘向得之于他书耳”。此处自然是借王乔以喻具有某种“特殊气质”,抑或好神仙气息蛊惑的诗家,王乔好吹笙,诗界或亦有,非实指,抑或即东方诗人普遍好虚幻表演的气质,于余略带反讽意味,但,并非“恶习”。
84.子为商族大姓。“东西”是双关语,张枣我等早期“发明”的词语中,“东西”最为大家喜欢,故常用。莎士比亚《哈姆莱特》第四幕第二场,哈姆莱特有这样一句:“他的身体和国王同在,可是那国王并不知和他的身体同在。国王是一件东西——”。
85.指布拉格伏尔塔瓦河上最古老的查理大桥。
86.蟋蟀,旧时有许多叫法,楚人谓之“王孙”。
87.这里的“漫游者”可做一般意义讲,也隐括了另一个德语语境的作者尼采在《人性的,太人性的》里叙述的“漫游者”,自由精灵的象征。后句所用“妙处”,是张枣先生在口语中最爱使用的词。
88.左思,西晋诗人,字太冲,齐国临淄人,其名作有《三都赋》。屈子即屈原,战国时期的著名诗人。
89.陶渊明,字符亮,世称靖节先生,东晋至南朝时期诗人,有《陶渊明集》。张枣有诗作《罗密欧与朱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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