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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陈律:致我们时代的生命女神——一位街头卖菜的妇人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7-05-01  

陈律:致我们时代的生命女神——一位街头卖菜的妇人

 


清晨,她的菜摊从夜的黑暗,
来到荷电的晨曦之中。

莴苣,土豆,玉米棒子……
切开对半的冬瓜。
瞬间,都从漫长夜的旅行中醒来。

看吧,她过于肥厚的身躯,
堵住大半个弄堂口,
曲线模糊的胸脯披上晨光,
暖暖的,分泌泥土的咸味。

和往常一样,
她的叫卖简陋,却勾引人心。
一毛五毛的硬币,
在旧瓷罐里回旋,擦出声响。

她的笑肥沃,明亮。
浑身的赘肉(多得让人发愁),
让她的双眼成为两条弯缝,
但并没有将她的头脑挤走,
也没有让她跌落美的陷阱。

事实上,穿不穿内衣,有什么所谓?

只要卖完当天的菜,
在梧桐树下抽根烟,
躺在破藤条椅子里打个盹。

迷迷糊糊中,总听得有人说,
看,那个胖子,
她多么胖啊,真胖!太胖了!


  (野苏子《思南路口的椅子》) 


  这首诗来自作者对日常周遭生活的一次发现和感触。应该说,这种发现和感触的发生不同于当代汉诗写作中普遍存在的自我对自我情绪性的一再执着——无论其作品表现了喜悦还是悲伤,也不同于那种固着、封闭的自我居高临下地对某一外在于他的现象的似乎强悍和了然于胸的认识。这种认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只能说明这个自我对外在于他的现象的企图僭越和占有,以及对自身真实处境的毫无觉察或无法面对。其结果只能是,即便写了一个外在现象,但此种所谓的认识仍然只是固着、封闭的自我的一再重复,而非对外在的真正认识。而这种固着、封闭的自我的一再重复和轮回的终点必然是虚无和死亡。当然,这首诗也并非一个自我对另一个自我的批判。以我对文学史的认识,这种类型的批判如果缺乏某种比自我更为基础、本真的背景,而仅以自我为参照系,很可能会与其最初似乎良好的愿望相反,来到它的反面。
  可认为,对自我的执着,以及对自我的死亡的认识是现代主义诗歌的一个起点,很可能也是现代主义诗歌的一个终点。而这样的起点也是现代人所追求的知识的一个首要特征。这种知识总是肯定人的自我,以及人的自我所依赖的经验,而非消解人的自我和经验。最终,使人来到虚无,厌倦虚无,却又因此更执着于虚无。以这样的方式,现代人愈是仰望星空,就愈是拉低了星空。
  与此相反,野苏子的这首诗,其诗意生成的起点来自其自我被一个全然外在于自我的现象真正触动,从而从日常生活中下意识的闭合来到了全然敞开,并来到了全然忘我。意外的是,生命并没有因为全然忘我而消失,而是进入了一种高于自我和此外在现象所能呈现的全新的生命,同时也赋予此外在现象某种神秘的光辉。因而,一种生命真正的喜悦在时间中真实发生了。而这样的发生必然意味着一个曙光绽放的清晨。于是,正如此诗首节所写——清晨,她的菜摊从夜的黑暗,/来到荷电的晨曦之中。
  在《思南路口的椅子》中,象征了某种生命原初活力的主人公,并非当代社会中一位高大上、白富美的女神,而是一个为了维持最基本的生存,在街头摆摊卖菜的妇人。但我觉得这恰恰才是真实的,是惟一可能的真实。当代社会中,原初的蓬勃生命力如果还存在,不可能在志得意满的资产阶级那里,也不可能在首鼠两端的中产阶级那里,而必然存在于被时间高度磨损,充当了整个社会物质文明的牺牲品,但其生命仍然顽强地保持了某种与自然的神秘联系的底层民众。
  当代社会中的底层民众,尤其来自农村的底层民众,因为生存的艰辛,具备了某种可称为弱者的智慧的生存术。但毫无疑问,正是他们才是现代城市文明的基础。在其巨大、昏暗的混沌与扭曲中,存在着某种因为缺乏上升途径,或者确实无法上升,因而被迫保存下来,也因此较少受到现代知识体系影响的原初、醇厚的自然生命力。而这种野草般顽强的自然生命力只要有些许可能,总会在时间残酷的缝隙,呈现出怡然自得的喜悦,对生存本身由衷、质朴的满足。更重要的,正是因为这种原初、醇厚的自然生命力仍然存在,某种高于时间的纯粹生命才会来到时间当中。而这种纯粹生命藉由原初、醇厚的自然生命力进入整个时间轮回是必然。
  故,正是这首诗如此这般的缘起,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这是一首迥异于现代主义诗歌,与现代主义诗歌的文学晚期风格相反的诗。可认为,这是一首对原初蓬勃生命力忘我赞美的颂歌。它以准确、简劲,又丰满洋溢的笔触,刻画了一位可称作我们时代的生命女神的街头卖菜妇人。正因为此,不自觉地具备了某种未来文学的特征。简言之,这种未来文学的特征之一在于它对诸种纷繁事物的认识,总是从正面到正面。即,这是一种从“一”到“一”,而非以二元对立或阴阳生克来认识事物的方式。这种方式,其实也是《诗经》和《伊利亚特》生成诗意的方式。我觉得,未来的文学会以自己独具的方式回归这个一切文学的起点,并超越它。
  为了验证我的这个观点,不妨把野苏子的这首诗与波德莱尔著名的《给一位交臂而过的妇女》做个比较。当然,我做这样的比较并非认为野苏子的这首诗已经达到了一个多么高的高度。我只是想说明这首诗对本真生命的那种认知途径所蕴含的可能性。客观地说,野苏子的这首诗仍处于对这种认识的尚且懵懂的阶段。

给一位交臂而过的妇女 

大街在我的周围震耳欲聋地喧嚷。
走过一位穿重孝、显出严峻的哀愁、
瘦长苗条的妇女,用一只美丽的手
摇摇地撩起她那饰着花边的裙裳;

轻捷而高贵,露出宛如雕像的小腿。
从她那像孕育着风暴的铅色天空
一样的眼中,我有如癫狂者浑身颤动,
畅饮销魂的欢乐和迷人的优美。

电光一闪……随后是黑夜!——用你的一瞥
突然使我如获重生的、消失的丽人,
难道除了来世,就不能再见到你?

去了!远了!太迟了!也许永远不可能!
因为,今后的我们,彼此都行踪不明,
尽管你已经知道我曾经对你钟情!

(钱春绮 译)

  关于波德莱尔的这首诗,我曾在写于2006年的《木朵访谈:词语最初的体温和早期魂灵》一文中写到:这首诗,本雅明在《巴黎,19世纪的首都》里解释道:城市居民的欢乐与其说在于“一见钟情”,不如说,在于那“最后一瞥之恋”。(第三节中的)“永远不可能”标志着邂逅的顶点……使他浑身颤抖的,不是因某个形象调动了这个男人的全部神经而引起的兴奋,更多的是因为震惊。(第二节第三行中的)“有如癫狂者”这个说法就表达了这一点……在这些诗句里……爱情本身也遭到了大城市的贬斥。
  但我觉得,可能存在着一个比本雅明的解释更阴暗的解释。我要说的是,“爱”,怎么可能会让人“震惊”呢?“爱”引起的,一定是温柔,或者本雅明所说的那种“灵韵”,或者是抚平“震惊”。应该说,本雅明也隐约意识到了这一点,故而谈到了“爱情的消退……爱情本身也遭到了大城市的贬斥。”但我们可以不妨大胆来做一种更彻底也让人颤抖的解读:对这位突然幽灵般现身在街头人群中的妇女,可理解为就是波德莱尔所恐惧并又迷恋不已的“大城市情感”的化身。与其说他邂逅了爱情,并感到“永远不可能”,不如说他在街头突然遭遇了一次强力的幻觉和诱惑,并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身不由己地爱上了这种幻觉和诱惑。因为相对于只能“震惊”(已强烈到癫狂,也就是被击倒)的诗人,这位穿重孝妇女的出现却是多么的强力——在人群中“轻捷而高贵,露出宛如雕像的小腿。”还有着“像孕育着风暴的铅色天空一样的眼……”之后,又瞬间无情地消失,尽管“你已经知道我曾经对你钟情!”整个就是在街头邂逅了死神,并爱上了她!总之,对波德莱尔来说,大城市和大城市的人群所孕育的情感(大街在我的周围震耳欲聋地喧嚷)就是这位黑寡妇的真身。他唯一的爱情,只可能是一个不肖子孙对孕育了他的城市的爱恨情仇。根据情感的辨证法,这也意味着一种更深的无可自拔。
  与我在旧文中对波德莱尔这首诗的认识做个比较,我认为与波德莱尔的这首赞美死亡女神,因而具备了现代主义诗歌经典特征的作品相反,野苏子的这首诗是对生命女神的真纯赞颂。或许对许多仍被现代主义诗歌笼罩的作者而言,这首诗的出现只意味着它是一个孤例,诗中洋溢的那种全然正面,油然而生的喜悦,很可能只是因为作者的天真和缺乏足够的对现代主义诗歌的认识。但我要说,或许正是这首并不自觉的诗预示了当代社会某种新的情感可能性。因为我一直认为,对于黑暗,固然需要长久地凝视这个深渊,深入其中,与之长久搏斗,但更需要认识某种与黑暗全然无关,高于时间又来到时间中的纯粹生命。这种质地的生命是某个即将来临的新的时间轮回的真正推动力。它是一种全新的自然,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天道,因而值得处于绝望中的我们期盼。而诗人最大的天赋就在于他能仅凭自己的灵性,而非后天的文学教养,敏感地察觉到人性在不同时期的特质,以及永远高于人性的自然的运动、自然的天籁。或者说,诗人后天的文学教养只是为了使得他的这种天赋更为纯然显现,从而使得某种在开始似乎是孤例、主观的品质逐渐成长,成为其后文学的一种普遍特征。波德莱尔正是因为具备了这种天赋的预见力,且因为极度的自觉,成为现代主义诗歌的经典诗人。
  最后我还想说,野苏子的这首诗格局很大。而正是一首诗的格局决定了一首诗所处的层面。而获得一个大的诗歌格局,对一个女诗人而言,尤为难能可贵。
  整体而言,野苏子的诗具备一种超越其性别的直入题材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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