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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远洋:沃尔科特:重铸史诗的当代荷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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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7-04-24  

远洋:沃尔科特:重铸史诗的当代荷马




  2017年3月17日,德瑞克·沃尔科特逝世,举世哀悼,在中国诗人和诗歌爱好者中掀起阅读其诗歌的热潮。笔者结合翻译其诗歌多年来的感受及相关资料,试着对其人其诗做一个简短的述评,以飨广大读者,就教于大方之家。

小地方出了大诗人

  1949年,年方19岁的沃尔科特出版了他的处女诗集《二十五首诗》(25 Poems),在人口仅仅十几万、面积只有616平方公里、1979年才独立建国的圣卢西亚引起轰动。这个消息传到南边不远处另一个小地方特立尼达,那时还在上中学的奈保尔知道了,为之惊奇,激动不已,多少年后,奈保尔撰文(《奈保尔评沃尔科特》,孙仲旭译)回忆这段往事,说虽然读沃尔科特的诗“如堕雾中”,“当时,我觉得很了不起的是,1949、1948年,无疑还有此前几年,在我原以为一片荒芜的这些岛上,我们中间还出了这么一位天才,这种眼光,这种敏锐感觉,这种语言才能,把我们知道的很多平常事物神圣化。暮色中划船归家的渔民意识不到他们穿越的静寂。我们住在特立尼达,在几乎完全闭合的帕里亚湾,此海湾在本岛和委内瑞拉之间;如此准确描述,细节之上再加细节——渔民和很快暗下来的暮色中的影子,这种景象我们都知道。1955年我在伦敦读这些诗时,觉得能够理解普希金对俄罗斯人有多么重要,他为他们做了以前无人做过的事。我当时便是如此推崇沃尔科特。”

就像约翰来到帕特摩斯岛,在礁石与蓝色清新的空气之间,
强迫他的心平静,就像这儿环绕着
波浪上洒满的银光、树木天然的头发、乳白色海湾的
丰满乳房、棕榈树、鸟群,还有绿色萎谢的

叶子,我脸颊上太阳的铜币,在那里
独木舟拥抱阳光的力量,就像约翰在阴冷空气中,
于是我被这些蔚蓝景色更慷慨地欢迎,希腊人在那里,
于是我将不再离家远航,我可以在这儿言说。


  沃尔科特堪称少年天才,14岁即开始在当地报刊发表诗歌。从一开始,的诗歌就带有强烈的自传性和地域性色彩。他土生土长的地方,正如1992年在诗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致辞《安的列斯群岛:史诗往事的断想》(王永年译)里说:“人种混杂,语言繁多,没有历史背景的沸腾的生活,像天国似的。这样的一个城市在新世界就仿佛是天国。作家的天国。……湮没的语言和个人的词汇早已存在,诗歌创作是挖掘和自我发现的过程。……对于每一位诗人来说,世界上永远是黎明。历史是被遗忘的失眠之夜……”
  沃尔科特就是在这样的黎明里,睁开了婴儿般灵性的眼睛,打量面前这个陌生而奇异的世界,开始写出他的不朽诗篇。最初的《在我的十八岁里》、《日记》、《给伦敦一位画家的信》等诗,尽管今天看来,特别是与他后来的作品相比,有些稚嫩青涩,但与同龄人相比,却已显得早熟老成——少年的心至少已经尝到生活的艰辛苦涩了,甚至有些沧桑之感;而他日后的创作方向、价值观和创作观也从中初露端倪。

融多元文化于一炉

闲散的八月,大海温柔的时候,
      棕色岛屿的叶子粘附于加勒比海
边缘,我吹熄了灯
经过玛丽娅·康色普申无梦的脸
上飞翔号纵帆船做水手。


  “现在,他已在一个名叫萨宾的人身上表达了这一主题。这是“飞翔号”上一个贫穷的黑白混血水手,西印度洋平民的尤利西斯,他的心里充满了风、诗歌和女人。”爱尔兰大诗人希尼在《流放的语言》(胡续东译)所评论的,是沃尔科特的颇有自传色彩的长诗《“飞翔号”纵帆船》。我查询了几种辞典和相关外文资料,汇录如下:萨宾,原文Shabine。蔑视性的称呼。在多米尼加、瓜德罗普岛、圣卢西亚等加勒比海地区,主要用于指称皮肤白皙或浅肤色的女人,通常是黑白混血儿;加勒比一篇小说中的主人公,名萨宾娜(Shabine),又名贾斯汀娜(Justine),是一个因贫穷和是混血儿而被嘲笑的妇女。或喻美德的不幸。总之,在这里,黑人和黑白混血儿失去自己的名字,或者根本就连名字都没有,统统被白人叫做“萨宾”或“萨宾娜”,黑人和混血儿之间也用它们来给别人取绰号、辱骂对方。假如非要在中文里找对应的意思的话,有点儿近似于时下骂人的口头禅“傻逼”,而且音也相近。
  这个除了绰号“萨宾”没有自己名字的小伙子,他满脑子是他爱恋的女人“玛丽娅•康色普申”的形象,自述“离开堕落,我的灵魂插上翅膀,/但他们已开始用大房子、大车、红极一时的波波、/苦力、黑鬼、叙利亚语和克里奥耳法语/使我的灵魂中毒,” 但他毅然决然那这些诱惑丢弃在身后,走向大海和动荡不安的生活,踏上跨越西印度群岛的航程,同时也走上孤独的自我探索之路。
  他目睹殖民地官员的种种腐败,“我看见了让一个奴隶在特里尼达/所厌恶的一切,街头小混混的共和国。”他试图探寻种族的历史,但是,“我看见它们珊蝴:脑,火,海扇,/死人的手指,而且有,死人。/我看见粉末似的沙,是他们的骨头/从塞内加尔到圣萨尔瓦多被磨得雪白。”爱的幻想破灭之后他寻求肉体刺激,“但是,一旦她们被剥得赤条条,她们钉子般的阴户/长满海胆似的刺毛,我无法潜入。”他穷困潦倒,到处漂泊,无家可归,“天哪!哪里是我歇息的地方?哪里是我的海港?/哪里是我不花钱就能得到的枕头,还有那能从窗框里看我的生活的窗户?”
  沃尔科特的父亲是英国人,祖母和外祖母都是黑奴的后裔,在《“飞翔号”纵帆船》中他说,“我只是一个热爱大海的红黑鬼,/我受过健全的殖民地教育,/我身体里有荷兰人、黑人和英国人,/要么我什么都不是,要么我就是一个民族。”这几行诗可以说是对自身血统及文化背景的“寻根”,但同时又透出外在身份与内心世界的矛盾和分裂。

现在我没有民族只有想象。
在白人之后,黑人也不想要我了
一旦权力朝他们那一边摇摆。
第一次用铁链锁住我的双手并道歉:“历史”,
第二次说对于他们的自尊而言,我还不够黑。


  既受到白人排斥又被黑人拒绝,真是令人哭笑不得,冷幽默中自嘲之意溢于言表。他是黑人和白人两个社会的“他者”和“异数”,一个永远的陌生人、边缘人,这不能不让他深感悲哀。然而,对于真正的强者,苦难会成为巨大的精神财富,这些也是成就沃尔科特之伟大的因素。萨宾在污秽现实和厄运处境中挣扎,在写作中找到了精神寄托:

很好,当我写下
这首诗,每个诗句都在盐水里浸透;
我把每一行牵引、打结,像系紧
索具上的绳索;在朴素的言说中
我普通的语言去成为风,
我的书页是飞翔号纵帆船的帆。


  他在船上偷偷写诗,却因此受到船员的嘲笑,他的诗歌“练习本”被一个厨师夺去,“并抛掷给左右其他船员,/大声叫喊着,‘抓住,’/还开始拿腔捏调地学我,/就像我由于诗歌/成了一只母鸡。/某些情况下动拳头,某些情况下动浆叉,某些要动刀子——这一回动了刀子。”在经历过侮辱、干架、风暴中死里逃生等种种磨难之后,重归心灵的平静,他坐在星空下航行的船头,恍有所悟:

我最初的朋友是海。如今是我最终的。
我缄口不言。工作,而后阅读,
悠然坐在桅杆钩挂的提灯下。
试图遗忘幸福为何物,
无法排遣时,我察看星星。


  殖民地历史、残酷现实、身份困惑、语言诘难、自我放逐及寻找家园等多重意蕴,在长诗中交替出现。象征、典故、比喻、反讽及双关,写实、反讽、意识流、魔幻等等,传统诗歌手法和现代派诗歌技巧运用娴熟,不着痕迹;抒写自我而又能超越自我,富于地域色彩而又能超越地域性的局限,充满“加勒比意识”又上升到“普世真理”。那里的底层众生和被海水环绕着的地球边缘上被遗忘的人们, 那些多少年来“沉默的大多数”,终于通过沃尔科特发出自己的声音。
  在另一首诗《来自非洲的遥远呼喊》里,诗人拷问自己,撕裂的痛苦、灵魂深处的挣扎,使他发出的几乎是喑哑而愤懑难解的呻吟:“我因他们双方的血而中毒。/该转向哪一方,分裂到血管的我?/我诅咒了/醉熏熏的英国治辖官,该如何/在这非洲与我爱的英语之间抉择?/背叛这两者,/或归还它们给予的一切?/我岂能面对如此杀戮而冷漠?/我岂能背离非洲而生活?”这些内心的纠结与冲突,在他许多诗歌中反复出现;即使在文坛崭露头角之后,他仍然发现自己深陷两边不讨好的尴尬处境,无法摆脱——加勒比评论家指责他是叛徒,英美文学传统卫道士将他视为盗用文学经典的贼。
  从《海葡萄》开始,早期作品中加勒比环境与欧洲文学的冲突意识不再那么明显。他转身含着泪水审视这种种族疏离和文化冲突,克服了给他造成的难以排解的痛苦,诗人所遭受的现实戕残和心灵磨难转化为不无抒情的吟唱。自传性长诗《另一种人生》被认为是沃尔科特艺术生命的新起点,他抛弃了短小诗歌中的复杂风格,以新的透视法反思了自己的乡间生活,从中也可看出他长期以来的转益多师,已经让他成为一个综合性的大师,艺术水准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其中,第15章向安娜·阿赫玛托娃致敬的长诗,写得尤其动人:

你是麦田与堤堰的安娜,
你是浓密冬雨的安娜,
烟雾弥漫的月台和寒冷列车的安娜,
在那不在场的战争中,沸腾站台的安娜,

从沼泽边缘消逝,
从下着毛毛雨,冻得
起鸡皮疙瘩的滩涂上消逝,
早期青绿诗篇初现雏形的安娜。

………
冰雪般异国的,
初恋般遥远的,
我的阿赫玛托娃!

重铸史诗的当代荷马

  沃尔克特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致辞中说:“我们的群岛成了脱离原先大陆的碎片的同义词。这也正是诗歌创作的过程,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再创作的过程,拼凑破碎的记忆,搭成神像的框架,甚至最后把神像付之一炬的仪式……从《罗摩衍那》到《征讨》,从瓜德罗普到特立尼达,到处可以看到破灭的非洲王国、亚州的断垣残壁、叙利亚和黎巴嫩的遗迹的断片,不是埋在地底,而是在我们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搏动。”
  在《星苹果王国》的开头,一种文化的乡愁扑面而来:

在岛上各郡里,依旧有古代田园画
碎片——牲畜在那儿啜饮,它们的池塘
有着更古老的天空的阴影,从风景画摹仿
“瓦伊河谷日落时赫里福德牛群”
这类题材时就存在。


但这种文化却深深地打上了殖民主义的烙印,似乎是摹仿的赝品。“奇怪地,憎恨的敌意隐藏于缓慢流淌的河/与阳伞般百合花的梦中,在古老的殖民地家族/漂亮的快照里,”而 在这个“历史遗孤的岛屿”,“村里底层的善良黑人们,/他们的嘴在闭锁的下巴里,缄默尖叫声。”
  1990年问世的叙事长诗《奥美罗斯》(Omeros,1990)是沃尔科特的代表作,它长达三百多页,分六十四章。Omeros即荷马的古希腊语名字。作品借鉴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框架,挪用基本情节、场景和人物原型,如特洛伊战争中的两位大英雄阿基琉斯和赫克托尔,摇身一变,分别成了加勒比海一个讲英语、一个讲法语的渔民,海伦成了渔民之妻——圣卢西亚被称为“西印度群岛的海伦”——象征着英法殖民主义者对它的反复争夺,历史上先后发生过十几次大大小小的战争,就好像当年为了争夺海伦而爆发的特洛伊之战。此诗堪称宏篇巨制,气势恢宏,描绘了加勒比地区的民俗风情和广阔的社会生活图景,也反映了他们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命运及所遇到的挑战。这部作品被称为“加勒比的庄严史诗”。1992年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邹海译)中说,“我们在他的作品中找到另一个线索:“新爱琴传统”。加勒比海群岛可以说是爱琴海群岛的转世再生——希腊的古代文明在加勒比的今日风采中得到自然的体现。”
  在《潮汐的声音》(程一身译)一文中,布罗茨基将他与古希腊诗人荷马和古罗马诗人、哲学家卢克莱修相提并论:“确实,如果有一个似乎与沃尔科特有许多共同之处的诗人,它不可能是英国人,而是《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作者,要不然是《物性论》的作者。”瑞典皇家学院认为他“忠于三样东西——他所生活的加勒比海、英语和他的非洲祖先。”他的生活经历、加勒比海、非洲血统、英语文化都成了他的创作源泉。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将加勒比海一并纳入西方和非洲历史文化传统,调用并融多元文化于一炉,重写甚至解构、颠覆史诗,在无人言说的地方开始言说,在没有历史的地方创造自己的历史。他本人也为“西印度文化找到了自己的伟大诗人” 而自豪。这位不朽的诗神,我们的当代荷马,他的诗歌将永远在这个月光下的世界上被人们世代吟诵:

细雨渐紧,像一把竖琴的弦。
一个眼神阴郁的男人拾起雨点
拨响奥德赛的第一行。



(注:本文所引诗歌均为作者远洋所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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