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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mouse:在渴望与背叛之间——读T.S.艾略特的《哭泣的女儿》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1-12-30  

mouse:在渴望与背叛之间——读T.S.艾略特的《哭泣的女儿》

哭泣的女儿

  “姑娘,我该如何称呼你……”

站在台阶的最高级上——
倚靠着花盆——
编织,编织你秀发中的阳光——
以一种痛苦的惊诧抱紧你的花束——
将它们掷向大地,转过身,
眼中带着一掠而过的怨恨:
但是编织,编织你秀发中的阳光。

所以我本会让他离开,
所以我本会让她站着悲哀,
所以他本会离去,
像灵魂离开伤痕累累的肉体,
像大脑遗弃了它用过的肉体。
我须找到
一种简单迅捷的方式,
一种我们理解的方式,
如同微笑和握手般,简单而不忠。

她转身离去,但伴着秋天的天气
多少个日子里强迫着我的想象,
多少个日子和小时:
她垂落手臂上的发丝和搂着的花束。
我纳闷他们在一起本该怎样!
我大概错过了一个手势和姿势。
有时这些思绪依旧惊讶着
我不安的午夜和正午的休憩。


  和诗中第一人称的独白者一样,这首诗长久的强迫着我的想象。据说“哭泣的女儿”是一座浮雕,刻画着一位送葬者抱着花束哀悼的情景,艾略特由于朋友的力荐来到了藏有这座浮雕的博物馆,却最终没能找到它。从这个角度看,诗中的少女是在哀悼着她某一位亲友的离世,从“女儿”这个称语和第二节的“他”看很可能是她的父亲,“灵魂离开伤痕累累的肉体”似乎也确认了这点。但“不忠”这个词语强烈的刺激着我的想象,我情愿把他们当成一对情侣。
  习惯了直抒胸臆的浪漫主义诗歌的读者会首先困惑于诗中的人称,因为“我”并未直接经历诗中描写的情景。事实上我们也都知道那些浪漫主义的幻境并不是真实的,但诗人以第一人称的身份直接参与进了自己仿佛亲历的想象,在罗曼司中开展着自我身份的追寻。但艾略特以人称的变换直接宣告了诗中的一切都来自于“我”的想象,只不过这个“我”不再有任何自我身份或者价值,而是完全缩减成了躲藏在头脑里的思想发出的嗡嗡声。此时我们会不禁想起羞怯的普鲁弗洛克先生,一个完全活在自己内部世界的沉思者,因为太过清醒而顾虑重重,以至于无法做出任何行动。真实情况似乎是艾略特先生——我姑且就把他当成普鲁弗洛克先生和这首诗里的“我”——在一次未能实现的参观后一直纠结于那座名为“哭泣的女儿”的浮雕,在日复一日对其的沉思中写下了这首诗。诗前的题词“姑娘,我该如何称呼你……”引自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是主人公对一位神秘的女子的探询,在本诗中可以看成诗人对脑海中一个未知的形象以及渴望与背叛的沉思。按理说沉思这个词语更适合用于哲学而不是感性的诗歌,但艾略特的伟大在于他能为自己抽象的思考寻找到描绘的方式,或者借用《J.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中的诗句:“仿佛有幻灯把神经的图样投到幕上”。艾略特对十七世纪玄学派诗人的推崇证实了这点,用他赞扬多恩的话说,多恩“像闻一朵玫瑰花的香气一样直接感受到思想”。更甚之,艾略特的诗歌依赖于一种明显的戏剧性,在戏剧情境中投映出大脑内的嗡嗡声。
  首先进入《哭泣的女儿》中的就是一个美丽的情境:一位少女的恼怒和痛苦。艾略特在《序曲》中曾经感动于“我想到的某种无限温柔/忍受着无限痛苦的东西”。在本诗中,这一概念明确的以一个痛苦的少女的形象出现,随着四个破折号的递进逐渐清晰。艾略特仿佛一个唯美主义者一般无限的沉浸于这一情境,通过“编织,编织你秀发中的阳光”这一极其优美的句子的重复出现将它唯美和去沉重化,少女温柔的忍受着无限痛苦在这位耽美的人眼中大概有着难以抵抗的美,以至掷着花束的怨恨必须是一掠而过,反之还增添了几许神秘。但注意这貌似柔美和带着劝慰的第一节从头至尾竟都是祈使语气,这一方面是因为这一切都是诗人脑海中纯粹的虚构,一方面也表明诗人对这一情境近乎偏执的强求,完全不顾这是对少女意志的摧残。
  第二节开头的连续两个“我本会让”更加加剧了这点,诗人想要同样自己构想出的“他”——我把他想象成少女的情郎,也是诗人在诗中象征性的自我投射——干脆遗弃这位怨恨的少女,一了百了,让少女去站着悲哀。大概也正是他的背叛造成了上文少女的痛苦和怨恨。此时诗人完全沉醉于这一假设中的遗弃,他为自己不忠的情郎找到的托词是“像灵魂离开伤痕累累的肉体,像大脑遗弃了它用过的肉体。”这在道德角度讲就是无耻的喜新厌旧,玩弄和伤害了对方后若无其事的离去,但在一个唯美主义者的想象中竟获得了某种超脱的意义和美感,我们不禁想到叶芝在《驶向拜占庭》中的诗句:

一个衰颓的老人只是个废物,
一件破外衣支在一根木棍上,
除非灵魂拍手作歌,为它
皮囊的每个裂绽更响亮的唱;


  但叶芝是痛苦于肉体不可避免的衰颓,于是寻求灵魂的超越,灵魂的高贵对抗肉体的低贱是无数诗人的美好幻想,但本诗中诗人想入非非的将其与自己的遗弃相提并论,尽管有一点无疑是相似的,这必然是对生命的葡萄的辣手摧残,我们甚至可以进一步发挥叶芝的诗句,灵魂愈加响亮的歌声本就是皮囊愈加响亮的绽裂的结果。而在本诗这个展现思考可能性的奇喻中,怨恨痛苦的少女——或者他们如今破碎的爱——被比作了低级且已用得伤痕累累的肉体,于是情郎的遗弃就成了灵魂对曾经完美的灵肉结合的残忍却超越的脱离。然而一切真的就能结束得如此轻易?诗人似乎也并不满足于这不存在的连续的“本会”,他接着进一步声称自己有义务找到一种简单迅捷的遗弃方式,并且彼此都能理解,“如同微笑和握手般,简单而不忠。”这似乎虚伪到了极致,然而无法否认的是这一节写的是如此迷人,措辞是如此的轻盈和变幻,相信大多数读者在读的时候都情不自禁的心醉神迷其中,以至完全遗忘了诗歌灰色的背景。作为一个唯美主义者,他无疑是成功的,并且自始至终洋溢着专横却无论如何动人心弦的渴望与迷恋:

所以我本会让他离开,
所以我本会让她站着悲哀,
所以他本会离去,
像灵魂离开伤痕累累的肉体,
像大脑遗弃了它用过的肉体。
我须找到
一种简单迅捷的方式,
一种我们理解的方式,
如同微笑和握手般,简单而不忠。


  “如同微笑和握手般,简单而不忠”这个改写自法国诗人拉弗格的比喻难忘的将抽象的概念形象化成了两个日常动作,我想起了海员们的爱情,年轻的聂鲁达曾这样描述:

我喜欢海员们的爱情,
亲吻然后便远行。


留下一个誓言,
却一去不复返。


每个港口都有一个女人在等:
海员们吻她,然后便启程。


  也许很多人向往这样的爱情,一次之后彼此就再无多余的痛苦牵挂,简单、热烈而迅捷。但我们不能忘记这位少女之前的痛苦和分离后将满溢的悲哀,尽管诗人想象着好聚好散,彼此相安,“编织,编织你秀发中的阳光”。然而迥异于诗人想象中不忠的情郎,他本人却讽刺性的始终无法摆脱这位少女的美丽形象。我开始感到一种令人晕眩的混淆,似乎他直到如今为自己虚构的背叛都源于对这一形象的温柔渴望。我们看到她搂着花束披着长发(也许依旧痛苦着)的情景是怎样的萦绕着他不安的日日夜夜。在诗歌的最后,面对少女先于自己的转身离去(全诗唯一一次真正的行动,竟然是她做出的),这位和普鲁弗洛克一样自我沉醉的唯美主义者伤感的推翻了之前的构想:

我纳闷他们在一起本该怎样!
我大概错过了一个手势和姿势。


  他开始后悔在分手后自己毕竟错过了什么,纳闷如果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本该怎样。诗歌发展到这里似乎变成了对逝去的爱的哀悼,然而仔细去看,这最后美丽到忧伤和心痛的一节并没有表示出对少女的任何内疚,而仅仅真诚的沉浸于自己可能的想象的损失,“一个手势和姿势”,但事实上他的背叛和少女的离去反而进一步增进了他的渴望和想象:失去的东西是最美的。最后他选择了用惊讶来描绘自己的状态,而不是更容易想到的渴望、困惑或者表示忧伤快乐的情感用语。事实上在第一节里他也用类似的“惊诧”来描写少女抱紧花束的样子,这让我想起唯美主义大师沃尔特·佩特在《文艺复兴》结论中的著名论断,即人要在有限的生命中不断寻求崭新的感觉和印象的刺激,而不是服从习惯的惰性或者任何的教条。本诗最终也顺理成章的没有得出任何结论,我们唯一知道的是各式各样的思绪将依旧“惊讶着/我不安的午夜和正午的休憩”,而惊诧不是任何具体的状态,它是一种对想象中快感的寻求。
  读到最后,我们不禁会问,这首迷人的诗歌到底写了什么?诗中的独白者试图追寻什么?但如我之前所论述的,这对于这首非传统的抒情诗显然是不合适的。我们在这首诗中仅仅看到的是独白者的一连串内部的思绪与联想,在诗歌中同时化为美丽但残酷的戏剧情境,像阳光下发光的幽灵般飘忽不定,使我之前的所有分析显得可笑无益。他也许和普鲁弗洛克先生一样,最终教会我们的是如何在诗歌中进行思考。不过我的建议是,把这首诗当做一首戏剧独白客观和抽离开的去读(这也正是独白者在诗中所做的),无论对于独白者的性格还是他脑中复杂微妙的思绪。《哭泣的女儿》最终向我们展示的是一个真诚的唯美主义者与虚伪者之间的微妙界限,或者从另一角度来说,也是渴望与背叛间的微妙界限。
  在本诗中,少女自始至终都属于绝对的从属地位,基本没有自己的意识,我不禁想如果以她的口吻写一首独白会是什么样子,然后我想起了济慈的这首断片:

这只活着的手

这只活着的手,如今还温热,
能真诚的握紧。但如果它是冷的,
在坟墓冰冷的寂静里,它会
那样缠绕你的白日和冰冻你做梦的夜晚,
你会希望你的心血液枯竭,
因此在我血管中红色的生命将重新流动,
而你的良心得到安宁——看,它在这——
我把它给你。


附艾略特和济慈的诗歌原文:

La Figlia Che Piange

O quam te memorem virgo

Stand on the highest pavement of the stair—
Lean on a garden urn—
Weave, weave the sunlight in your hair—
Clasp your flowers to you with a pained surprise—
Fling them to the ground and turn
With a fugitive resentment in your eyes:
But weave, weave the sunlight in your hair.
 
So I would have had him leave,
So I would have had her stand and grieve,
So he would have left
As the soul leaves the body torn and bruised,
As the mind deserts the body it has used.
I should find
Some way incomparably light and deft,
Some way we both should understand,
Simple and faithless as a smile and shake of the hand.
 
She turned away, but with the autumn weather
Compelled my imagination many days,
Many days and many hours:
Her hair over her arms and her arms full of flowers.
And I wonder how they should have been together!
I should have lost a gesture and a pose.
Sometimes these cogitations still amaze
The troubled midnight and the noon's repose.


This Living Hand

This living hand, now warm and capable
Of earnest grasping, would, if it were cold
And in the icy silence of the tomb,
So haunt thy days and chill thy dreaming nights
That thou wouldst wish thine own heart dry of blood
So in my veins red life might stream again,
And thou be conscience-calm'd—see here it is—
I hold it towards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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