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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彼得·J.阿兰斯多夫:阿兰·布鲁姆:1930.9.14——199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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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1-12-29  

彼得·J.阿兰斯多夫:阿兰·布鲁姆:1930.9.14——1992.10.8

Isvara


  阿兰·布鲁姆是一个极为出色的学者。他的柏拉图译本、卢梭译本不单单是“目前最为精确的”那么简单,它们还如此之优美,以至于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即以为那些作者本身就是用英文来写作的。他谈论柏拉图、卢梭、莎士比亚和斯威夫特的文章是如此的杰出,如此的富有洞见与人性。而他谈论我们时代通识教育之危机的那些文章对任何面对那场危机的人来说,都还是不可或缺的。然而除此之外,阿兰·布鲁姆首先还是一个老师。他的灵魂充满了想要帮助年轻人的高贵而慷慨的冲动,他想要帮助他们满足对自我认知与自我完满的自然渴求。对他而言,教育的任务总是最大乐趣之所在。想要教育学生(以及潜在的学生)的激情主导了他所有的活动,包括他的写作。
  毫无疑问,阿兰·布鲁姆是一位伟大的老师。有着不同背景、脾性与口味的年轻人在他身上看到了那种人人渴求但只有少数人有幸遇到的老师的形象。生于不同年代的学生——来自60年代的耶鲁与康奈尔,70年代的多伦多,80和90年代的芝加哥——都是要么沉迷于他,要么被他激怒,他们都为能称他为“朋友”而感到骄傲。他激励了我们当中的许多人,使我们放弃了最好的世俗计划,转而将我们的一生献给教与学。他改变了我们所有人的生命轨迹。只要一想起那些跟着布鲁姆先生一起读书的日子,他的任何一个学生的脸上都会容光焕发,他们的灵魂都会为之欢欣雀跃。
  他是如何做到的呢?我不知道,我甚至怀疑他自己也未必知道这点。就像一些人是天生的运动员或音乐家一样,布鲁姆天生就是一个老师。更多时候,他教书育人靠的是直觉与预感,而非反思与选择。对他而言,教书仅仅是他存在的方式。
  在阿兰·布鲁姆身上最惹人注意的是他那叫人吃惊的活力。他会穿一身显眼的意大利西装,拎着他那优雅的皮包走进教室。他会饶有兴致地抽着烟,万年不变地和某个学生打趣与交谈。在讲台上,他会拿出当天要读的文本,以及一张或许记有一到两个问题的讲义。在瞄上一眼讲义并点燃另一支烟后,他会停下来,笑眯眯地盯着我们看。然后他会开始讲课,一边说话一边抽烟,一边大笑一边皱眉,一边闲庭信步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叫人惊骇一边又叫人入迷,他总有办法在同一个时刻做到所有的这些。那些认为这个“大书教授”(Professor of the Great Books)就是一个书呆子的人也许要伤心地失望了——又或者会惊喜交加。有关这个人的一切表现了他对人生的张力以及全部的激情。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想,究竟是什么让这个男人总有着源源不断的精神与热情。
  几乎在他每堂课的开始(至少是我去的那些课上),布鲁姆都会表达他的这一坚信,即对过去伟大哲人与诗人的研习是唯一我们能做的最有用也最令人愉快的事。如今,当我们在纸上读到或者从别人嘴里听到这种主张,我们都不会信以为真,但在当年我们听到它从布鲁姆嘴巴里说出来的时候,它分明是那么令人信服又不可阻挡。我想这和他不是干巴巴地、一本正经地说有关,他的说激情四射,宛如一个真正的“人”(human being)。在谈论柏拉图、色诺芬、霍布斯和莎士比亚的时候,他用的是一种自然且个人的方式,那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一个人在谈论他的老友,他亲密无间、最挚爱的老友一样。当他在谈论苏格拉底和尼采的时候,他表现得就好像是他已经看清了万物、经历了万物。在那些伟大思想者的帮助下,他觉得他自己已从他自身的经历中习得了“何为生存之必需”、“何为生存之奖赏”。
  阿兰·布鲁姆总是说:研习古代的哲学家是为了从中认识我们自己,这是进行这种研习唯一严肃的理由。而同样的,我们现在也知道了,这个主张完全是荒诞的。苏格拉底关我什么事?我关苏格拉底什么事?但在他的课上,我们仿佛看到了这一主张背后的真理。和他一起研习大书为的不是在这些大书里丧失自我,而是为了在这些大书中发现自我。我们在用那些书理解我们自身经历的同时,也在用我们的经历理解那些书。在他的课上,苏格拉底、卢梭和马基雅维利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伟大思想家,他们是老师,他们活了过来,他们挑战、挑衅、劝说着我们。那些课本身就是伟大的戏剧,而就像戏剧中的格劳孔与阿德曼托斯、苏菲与爱弥儿、摩西(Moses)与博尔吉亚(Borgia)都是些有血有肉的人物一样,我们也不再是旁观者,而是成了人物本身。有时候,我们会被那些书搞得气愤填膺、迷惑不解,而有时候,我们又会被它们深深感动。我们经常被那些哲学家和布鲁姆所讲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甚至光是他那颇具感染力的笑声,就足以使我们捧腹。我们从未受到过任何的冷漠与忽视。不管我们在上他课之前是什么想法,我们最终都会感觉到,我们已经和一个崭新的世界取得了联系,这是我们做梦也没想过的人的可能性,而如今我们已经习得。通过这种方式,我们的生命正在变得日趋完满,日益有趣。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阿兰·布鲁姆的教育方式是相当简单的。首先,他会让我们意识到我们最深的忧虑,以及我们最关心的问题。接着他会为我们展示经典作品对于我们的忧虑、我们的问题会说些什么。然后,他会把这些作品交到我们手上,让我们自行探索,自行挖掘这里面的各种宝藏。他真的就像他曾经写的那样,犹如一个媒人,安排读者与书碰面,而当读者与书完婚之后,他就被遗忘了。但我们不能也不会忘记这个男人,这个促使我们与书开心地结合的男人。
  为了使这种方法能够起效,布鲁姆就不得不很好地了解他的每一个学生。他需要知道我们过去生活在哪里,我们从哪里来,这些问题既是共同的,又是因人而异的。对于我们的走向,以及我们能走多远,他需要做些预判。他通过和我们相处、和我们聊天以及最重要的,倾听我们的发言这样最简单的方式来取得这些信息。从来没有人像阿兰·布鲁姆那样热爱交谈,也没有人能做到像他一样地让年轻人敞开心扉,无拘无束地表达他们自己的想法。在课堂上,他会问些简单而又使人想要回答的问题,比如,“在大学的这几年里,你希望从中取得什么?”,“你最喜欢的书是哪些?”,“你最喜欢的英雄人物呢?是哪些?”。走出课堂,他会问些有关政治、体育、电影、音乐以及和我们自身有关的问题。一开始你会觉得和他交谈很轻松,因为他对任何事都兴致勃勃,而且他也喜欢和学生有的没的聊会儿话。但随着日子的推移,你会觉得这种轻松出于他对你特别的理解,他了解你的优点与缺点,你的希望与恐惧,你的局限与潜能,他在帮助你认识到它们。甚至当你听到他在向一个五六十岁或者更老的听众讲话时,你也总会有种奇怪的感觉,即他好像是在和你(尤其是你)直接对话似的。
  阿兰·布鲁姆也是一个使人恼怒的老师,当然这是他有意为之。他总是毫无畏惧地质询我们脑袋里的那些神圣信仰,而这往往会挑起我们的愤怒。比如他会问,为什么不能有审查制度?为什么不能实行共产主义?为什么一定要平等?这些问题是能激起真正的愤怒的。而现在我已是一个老师,我真心钦佩他的勇气,他如此强硬地提出这些问题时所表现出来的勇气。但这些只是他用来打开我们心智的工具。在我们能以一种有价值的方式研习古典之前,在我们能严肃地对待我们从中学到的可能性之前,我们需要认识到我们的信仰是可质询的,而其他更值得考虑的选择是存在的。为了我们自己,我们不得不去看和感受那些质疑我们所持意见的强大理由。我们不得不打心眼里承认,我们对我们确已为知的东西其实一无所知。通过如此蛮横地挑战我们,布鲁姆给我们上了一课,尽管有时我们会自觉那是创痛性的。但是,在大多数时候,这种创痛伴随着一种解放的感觉,伴随着一种取得真知的喜悦,我们开始意识到,原来除了我们已经知道的观看和生活的方式之外,还存在着其他的方式,并且它们或许比我们已有的还要好。
  和阿兰·布鲁姆一起研习的经历总是让人感到头晕目眩而又惊天动地,但与此同时,那也是相当有趣的。他喜欢说,在最重要的问题边上总有着一种轻浮与厚重的混合。但他自己却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他对轻浮明白无误的偏爱。当他以最优美、最深远的笔触去探讨悲剧,尤其是探讨《奥赛罗》时,他清楚地表现了这种对悲剧的钟爱。但与此同时,他又是百年难得一见的那种最最滑稽的人。
  在他的课上,我们度过的最愉快的经历之一,是有关“交朋友”这件事的。友爱是布鲁姆所教授的那些书的主旨,因此自然而然地,我们这些学生就会花很多时间谈论和思考那些人之分离的问题、共同体的问题,以及爱的问题。而当我们不顾课内课外地讨论着这些问题,不顾场合地互相争辩与学习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居然成了朋友。我们发现,友爱所激起的那种特殊的愉悦来自对诸如“朋友是什么?”这样的问题的一般性研究。我就是在那些课上认识了我第一个真正的朋友,而这要归功于那些问题,归功于我的那个朋友,是它们让我意识到拥有朋友是什么意思,做别人的一个朋友又是什么意思。
  尽管阿兰·布鲁姆有他的浮华与奢侈,但依我看,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是一个谦虚的、并不浮夸的人,甚至有时候他是太谦虚了。他总是否认在他身上存在着任何伟大之物的痕迹,他总是叫我们把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叫我们把注意力投在那些早已死去或者新近才死去的伟大思想家身上。他总是最为那些最少依赖于他的学生骄傲,总是鼓励我们以这些学生为荣。他总是把自己呈现为是一种中介,通过他,我们或许可以走近那些绝对比他更智慧、更伟大的老师。跟着这些老师进行研习是能感受到经久不衰而又相当自足的快乐的,而他要做的就是这点,他为我们离开课堂、闯荡我们自己的世界做了准备。而通过这种方式,他也为他自己终有一天不再能陪伴在我们左右做好了准备。
  如果我们将年轻的斐多对苏格拉底说的话——即对我们来说,怀念他总是最令人愉快的事——用在阿兰·布鲁姆身上,他是一定不会同意我们的这种挪用的。我仿佛能听到他的抗议,指责我们错把朋友之乐当成了最高之乐,把一个平凡之人当作了不凡之人,把侏儒当成了巨人。但他确是一个非凡之人——一个伟大的老师——我们从他身上仍然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幸运的是,不管是对那些了解他、如此想念他的人来说,还是对那些对他一无所知的人来说,他都还能从他朋友和学生的回忆录里,从他身后所留下的那些文章和书里,从他花了毕生心血带入生命的那些书里被发现,那里的他一定还是那么地蓄势待发,做好了争辩与教书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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