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朵兄”视频号 会员列表
主题 : 雅克·朗西埃:诗人与工人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7-01-10  

雅克·朗西埃:诗人与工人

曹丹红



  马拉美的政治观也体现在其中,与圣西门有关工业宗教的伟大梦想非常接近,然而又完全相反。共和党人骚乱在巴黎风起云涌之时,1832年的一个星期天,在梅尼尔蒙当(Ménilmontant)建立共同体的“使徒们”向每个星期天来拜访他们的工人们表演了一场壮观的仪式:新宗教圣殿建造工程的奠基仪式。伴随着对“工作王”的新圣歌,巴黎资产阶级或工人阶级的使徒们带着十字镐和推土车排着队,神情肃穆地将选定作为圣殿地基的土坑里的泥土运走。这是对“新书”的完美诠释,这本书不再是写于纸上的变化无常的词语和空洞的宣言,而是直接写于对身体的组织安排中,这身体就地将思想变成了现实。弄清楚马拉美是否知道这个乌托邦式的星期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两首散文诗中给出了准确的回应。被《冲突》(Conflit)与《对抗》(Confrontation)搬上舞台的,是读书人和拿十字镐的人之间关系的同一种情景。同一种情景,只不过,工人的劳动被变身成为推车工的文人精神化,而马拉美的书写令“新基督教”的一切仪式感破碎,令一切神圣化工人劳动的宗教仪式感破碎。无情的“漫步者逃离了工作”:一边是游手好闲的漫步者,一大早要出现在土堆旁令他不适,一边是比他早起很多的工人,早已拿着十字镐消失在土坑中;随后是中午的敌意,度假中的文人用栅栏保护起自己的隐修地,而工人已习惯穿过文人的花园从食堂去劳动场所;还有梦想家在晚祷时分的不适,这个星期天晚上,他的视线被“遍地的害虫”挡住:野外到处是随地躺下的铁路工人,他们在庆祝停工的畅饮后都醉倒了。这种对抗没有直接结果,结果尤其不可能以以下形式出现:歌颂劳动,神圣化面包,以及文人转变成手工工人或光荣劳动的歌唱者。劳动不是也不可能是光荣的。工人跳进土坑,但这只是而且永远只能是徒劳的工作,将泥土从此处搬到彼处,哪怕以后还要再原路搬回。这是毫无意义的工作,它唯一的价值是一般等价物,可与面包交换的普通黄金。这是一个平凡的循环,仅仅为了生存,人每日跳进一个墓穴,然后每日从中重生。这是生产和再生产的循环,是匿名状态中黯然无光地出生的循环,周而复始地滑稽摹仿着简单而没有褶皱的永恒。总而言之是无产阶级这个名称所概括的一切,它令一切神圣化工作的仪式都变得可笑。
  祝圣行为因此是文不对题的。对它的思考应该建立在星期天的酗酒行为带来的偏差本身:醉酒状态干扰了辛劳的白天和休息的夜晚的正常进程。只有通过这个挖掘于命运普通状态中的洞穴,对人类的祝圣行为才是有可能的。对这些工人而非其中最富有的来说——后者可能会认为自己是诗人,并且用他们的笔轻松地进行交易——,从土坑中获得日常糊口的面包还不够。在领工资第二天喝的“几杯小酒”中,他们“通过活动的中止……可敬地保存了生存中这个神圣的部分”。可能他们这样做时并没有意识到这种“荣誉感”,“并没有展现这个部分,也没有由此令节庆的意义更明显”。对于补充劳动、食物与再生产的黄金幻象,他们没有看到它被自己身边参天乔木构成的柱廊后下沉的落日的金光所象征,所“赞美”。
  当星体在入睡的掘墓人头上发光时,诗人-哈姆雷特的任务得到明确,那就是确定“发光点”,把人群凭本能寻找的虚幻的荣耀还给人群那还未苏醒的荣誉感。这个计划没有一点民众主义成分。马拉美可以把自己的女儿和自己的诗歌借给他年轻的表亲保尔·马格里特(Paul Margueritte)和维克多·马格里特(Victor Margueritte),因为他们在瓦尔凡一个仓库临时排演了一出戏,但他不会赞同一种幻觉,也就是全体一致认同的“民众戏剧”。而且他提前令下一个世纪的未来主义者和先锋派的计划变得可笑:“天空那古老的海蓝色”是“带有电和民众颜色的溶剂”。因此既不是对民众的讨好,也不是未来主义预见。要建立诗人与民众的未来关系,首先要做一个区别的决定,令诗人的任务摆脱日与夜的正常循环,摆脱工作与黄金的正常交换。柏拉图区分了两个种族,一个种族获得了神赐的思想的黄金,另一个种族却注定要做铁的工作。在给予前者以象征性黄金和城邦统领权的同时,柏拉图也禁止他们把作为财产和工作报酬的真实黄金握在手中。工人和诗人的区别类似真实黄金与象征黄金的区别。然而,马拉美表现出了一个根本的差异:对他来说,没有人在自己灵魂的构成中预先接收了神分发的金或铁。革命的目的恰恰在此:使任何人都能成为“当选者”,可以是第一个或最后一个投身于另一种黄金即象征性黄金的工作,而这黄金的光芒将等同于作为幻想种族之荣耀的、已经消失的太阳的火焰,照亮未来的所有节庆。然而,必须为这个任意的当选者确立一条任务与金属的严格分界线。为了准备“精神心灵的赞歌”,诗人必须将自己的工作与一切商业利润或社会地位方面的交易分离开来。并不是说他必须像柏拉图的卫士或英国大学的“僧侣”那样,重新分配铁人的劳动成果来作为自己工作的报酬。而是说他应该像马拉美那样,成为一个工薪阶层,白天工作挣得支付日常生活的黄金,这样才能在夜晚来临时,不计报酬地投入到自己作为“超前的节奏服务员”的任务中去。
  诗人的孤独和萦绕着他诗句的云必须从上述意义上去理解。如果我们将此等同于一种虚无主义愿望,也就是在拒绝民主公共空间的“沉默的专栏”中确立作品的愿望,那么我们将无法理解马拉美诗歌的全部深度。将马拉美“有限的行动”和马克思关于革命条件必要成熟期的思想进行比较,这样的做法要恰当得多。诗人的与世隔绝完全与“当下的缺席”有关。应该这样来理解骰子一掷的政治,以及船与塞壬寓言的终极意义:将诗人和人群团结在“精神心灵的赞歌”中的条件还不存在。“超凡的时刻”还没有来临,与舞台合而为一的“神奇的大厅”同样没有来临。无论是对于诗歌还是对于共同体,立刻用象征性黄金来取代真金的统治都是一种疯狂:“黄金现在直射人类”。庆祝落日光辉的时刻还没有来临,这落日光辉“如沉船一样奢华,不会放弃,用它的火光礼赞天空与大海”。如果将巴拿马金融危机或类似的银行破产事件当做革命的先兆,如果将此当做亟不可待的赞歌,那么诗人将会变得与胆大妄为的金融家一样,使未来的黄金蒙上普通破产事件的庸俗性。如果提前庆祝伟大沉船事件的光芒,那么沉入深渊的将是诗歌的阿尔戈斯号。因此,意欲缩短“时代的隧道”,今日就到达某个“中央车站”——车站的玻璃穹顶与集体宫殿的穹顶相似,穹顶下回响着“精神心灵的赞歌”——,这些做法无济于事。我们这个小小的航海寓言告诉我们的就是这个道理:现在不是可歌可泣的伟大沉船事故的时刻。现在是低调的塞壬的时刻,它拒绝提前驱除一些真相,而后者目前尚处于“通向音乐会的音阶和和弦”阶段。更好的做法,是在“另一个危机”尚在酝酿时,“调试”这些音阶和和弦。
  因此,应该好好理解艺术家和作品的孤独指令。正是因为与那个日复一日投入劳动的集体壕沟又在此重生的工人的团结,诗人应该远离人群以便“开凿自己的坟墓”,以便深入摹仿周六夜晚饮酒作乐中的“自杀”。对于声称书籍“不要求任何读者亲近”、“它独自存在”的言论,我们不应该有所误解。它并不意味着作家只为自己写作。它意味着书籍仅通过孤独册子的物质现实——书页同时隐藏并呈现了自己的宝藏——,已经建立了某个场所。因此,如果说书籍“反对粗暴空间”,维护“一种独立存在的无限又私密的折合的敏感性”,那不是为了满足唯美主义者的某种精英主义。这有所保留的“敏感性”是褶皱,它令空间的“修道院式的永恒”成为一个对人类共同体来说可居住的世界。而且,“深埋其中的意义死亡,然后将书页布置成祭坛”,这也不是为了某种虚无主义仪式。诗人的“自杀”开凿的书之坟墓将人类命运从共同的壕沟,从生产的永恒性,从生命的繁衍中分离出来。书籍将未来的圣歌深埋其中,对“新书”的圣西门式幻想就此结束。写作行动的唯一场所是纸张。然而,书之“坟墓”也保存了未来庆典的颂歌的节奏,保存了“数不胜数的《一千零一夜》,而突然间被创造出来的阅读的大多数将为其动容”。
描述
快速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