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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施舍正接近圆满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7-01-09  

木朵:施舍正接近圆满




那一年冬天,村里来了个讨饭的瞎子。
他在仓库一个朝阳的墙角坐下,
用一把胡琴,一块松香
拉出了自己荒凉而悬疑的身世。

村里的人都能根据琴声的语调
逐字听出整个句子。
但我只记得故事的第一行:
“胡琴,你在干什么?”“我在要饭。”

路上行走的人都在他的跟前停下,
他们的影子也像琴声一样细长并且折叠过。
许多人把钱放在他的草帽里。

那个平时话就不多的寡妇屈身投了两个钱。
第一个掉在帽子里还能听见,
第二个根本就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阿九《琴语 》)


  这首诗并非在概述瞎子与胡琴的内在关联,也不是追溯一个乞讨者的个人史,当然也不打算检讨救助弱者的措施,但很明显也很明确,从一开始,诗就陷入了可供追忆的某个模糊的过去时代,属于一种讲故事的策略。不过,作者也许已经设置好了结局,现在,他一步步靠近那个令他满意的目标,也就是说,结局几乎已定下,他所要做的无非是观察修辞的轨道要怎样才能抵达那一步。一个外地人的来到,打破了本地的抽象与宁静,当地人突然意识到自身的存在,基于一种良心的发现,一种人与人的命运的比较。
  摆在作者面前的写作诱惑一下子充分地显露出来,他可以进行多方面的反思,毕竟一个乞丐的形象既有关乎人的尊严的考察,又见历史渊源浮泛的阵阵涟漪,可以说,面对这样一个熟悉的题材,诗总能找到涌泉相报的涌泉穴——一下子就站对了道德的位置,也立即扎根于最本真的情感体系之中。他必须在两个角度使劲:其一,简明扼要地描绘出这一个乞丐的特殊性,特殊性往往能增加令人怜悯的概率,也为无处可依的同情心落实具体的对象,于是,“胡琴”凸显了它的主人某种更能牵动人心的禀赋,它使得一位沉默的乞讨者变成了一个用艺术来保住其必要的尊严的、具备某种传奇色彩的外乡人,换言之,它使得乞讨也变成了艺术。胡琴不只是诉说操持者身世的工具,还是乞讨者必须具备的一种谋生手段:相比于一个两手空空的乞讨者,一个怀抱胡琴的苦命人更值得同情。
  好心人很快就被琴声吸引住了,它们免除了盲人唇干舌燥的诉苦,利用那种低沉的调子含混地陈述着他还有一颗命运打不垮的坚强灵魂。好心人必须为琴声的倾诉支付报酬,并因哪怕是最低微的支付而获得艺术翻番的答谢——每一个人都因在施舍一个穷人的同时,感觉到在救济一种艺术。连“我”这个第一人称也忍不住露面了,尽管作者有办法做到隐身,但他似乎并不担心“我”的现身会造成诗句延展时的干扰。他自信于这首诗有太多干净利落的转机,能够促成诗达到恰当的纯度与温度。
  应当说,诗的第二节有点尴尬,看起来是多余的,是为了增强某种故事性效果,而把过去式变成了现在进行时,那个参与胡琴对话的“我”已经不再是回忆者,更像是置身其中的当事人,虽然“我”记不得太多的信息了,但是,已尽力于将“琴声”与拉琴人分离开来了。这是一个过门,为赢得更多的同情而进行一次停歇。从章节形态上看,这一个小节也在努力维持第一节所形成的势能与形式感。似乎又是在为“村里人”所构成的整体一致性表现寻求一个特例做准备,毕竟以多数人对付一个人,在情感的给予上会多有不便,他必须在承认每个人都已具备的善心之外,再度发现怜悯的新形式。“村里的人都能”所开启的第二节,与“路上行走的人都在”带来的第三节相比,更像是一种远距离的聆听与分辨,是一种关于爱与怜悯的自我教育——它必然导致一种走上前去的勇气。琴声穿透了空气与人间藩篱,构成了一种强劲的引诱:去做一个慷慨的施主吧!去完成自我教育的最后一环。
  但读者又要注意到“村里人”与“路上行走的人”的差别。后者不再是一个全体概念,它强调的是某种付诸行动之人。他们是经过琴声启蒙的第一批好心人,现在他们去寻找声源,并给予来自他们的声援,之后,“许多人”又是一次人数的削减——言下之意是,并不是所有“路上行走的人”都进行了金钱上的反馈。但这里不是偷偷谴责谁,应当是一种不完全统计所造成的五官模糊。
  换言之,“许多人”的着力点似乎在于为施主中的某个人做铺垫,以衬托出一位寡妇的形象。这首诗选择一个寡妇对应一个乞丐作为亮点,也属于写作初衷之一,沉默的大多数抵不过一个黑黝黝的特殊个体所带给修辞的惊喜。平时不太多说话的寡妇安排上场,并非对女性命运的追问,但的确有助于起到某种升华、加一把劲的效果。似乎一个弱者与另一个弱者建立起同病相怜的联系,才能化悲痛为力量,就好像经过祈祷之后,破涕为欢依然可能,喜剧就在某种相互慰藉中度过了重重危机。
  作者也应意识到选择“寡妇”有一点讨巧之嫌,或者说,胡琴的命运尚未廓清,现在又出现一个令人想入非非的寡妇,很可能使诗的本意遭受质疑,于是,他聪明地抛出了“两个钱”,这两个硬币化解了两个个体相遇之际的尴尬,而转变成“两个钱”与“胡琴”的对照,减轻了道德感评估方面的压力。他赋予这两个钱不同的表现,可谓神来之笔,无需根据当事人的亲眼见闻来据实安排,仅仅是凭借硬币的两面性就达成了意犹未尽的写作憧憬。第一个钱发出了声音,似乎迎合两种可能:其一,寡妇必须也亲临现场,发出自己的声音,也即她也拥有同情心与适当表达这种同情心的能力,简言之,她有能力证明自己的命运不同于乞丐,硬币发出的声音正是给同村人听的,当然也是给盲人的安慰;其二,寡妇作为最后一个投币者,这个硬币丢入时,草帽已经满了,硬币与硬币的撞击声即将削除意味着施舍正接近圆满。而第二个钱的无声更可能是有意为之的效果,寡妇没必要再让他人听得见义举的表白,她愿意在平均水平之外,增加一倍的怜悯,通过人为地抑制钱币的噪音,来赢得作为一个个体的尊严,真正实现自我教育的最后一环。读者甚至认为那个在场的“我”也没看见寡妇的第二次抛掷,作为修辞上的“第二个”仅仅属于寡妇的内心阶梯。无声的硬币成为最佳的谢幕人——它宣告了琴语的尾声,也证明了它和胡琴一样属于命运不济的个体,但二者都积极地完成了代言使命,暴露了生活的残酷与欠缺同时,印证了一个论断:每一个人都可以艺术地开展艰苦卓绝的同命运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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