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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孤零零地变成了一个中原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7-01-08  

木朵:孤零零地变成了一个中原




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
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
但逢新人民,未卜见故乡。
大江东流去,游子日月长。
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
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
信美无与适,侧身望川梁。
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
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
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

  (杜甫《成都府》)


  这又是一个类似羌村却显得更为陌生的落脚点,是一组纪行诗的压轴戏,是喜剧的海报。这首诗引导读者去设想初抵成都的头一天诗人都做了些什么,而这些碎影花絮又如何在一首诗所限定的时间之轴上汇集,却不显得杂乱、拥挤。这首诗的第一读者不必像《羌村三首》那样假定为妻子,他应是早先一首诗或撰写、整理一组近作的另一个自我,写给这个自我看。从他那儿听到反馈,再次讨取消除惆怅的良策。
  喜悦之余,他也意识到这一首诗面临的任务:一方面,它是一个小结,是一系列劳作的最后一铲,是一个尾声与了断,他应考察这首诗能装得下多少绕梁的炊烟;另一方面,他必须工整有力地给出有关成都的第一印象,刻画出城郭的形状,把这座城池的地理属性,以及它所对应特殊个体经历上的季候特征一概反映出来,使之变成人生的新篇章,向一个令人兴奋的未知领域迈出的第一步。
  但是,落笔之际,虽见言辞的些许欢愉,他仍然看不到更为具体的生存之道。多个自我济济一堂,也摆不出像样的脸谱去迎接明日第一抹朝霞。这首诗始于“日”(即便是落日),而止于“月”,也显露出它不是一蹴而就,不是只攻一点不及其余,而是对这象征性的最后一天的重述,或可谓之,为了达到一个较为理想的重述效果,他竭力去搜索哪些对象能够加盟这幕喜剧的演员阵容。他的眼前滑过一溜画面,一个我接一个我,然后,纷纷坠入理想的深渊,向最后一个挥毫的自我索要立足之所。
  然而,他并不允诺给他的多个自我一个统一的、真实的故乡。故乡,犹如一颗高悬的孤星,离当事人的处境越来越远,可离砚台越来越近,随时就位于墨香的飘散。应当说,“故乡”的运用时常增加了诗句的可信度——一个可信的原点导致了可信的半径,最终导致可信的人生周长、圆满、边界。回不到故乡的双脚最终依赖双手来得到慰藉。带着那么一丝犹疑,他力图一口气看清楚这个问题的所有答复:这儿可否成为第二故乡?这里的新貌容得下一家老小漫长的日月吗?前途虽然未卜,但这最后一站所要求的放手一搏,又让他带着憧憬来看待这个即将成为居处的新环境。
  他的确是带着故乡的放大镜来观察这里的新人民,哪怕有那么一点相似性,也足以安慰风尘仆仆的心。也许,当晚就出席了一场宴会,也有可能是出于这首诗的外在动静的需要,他虚构了一场聚餐。那时,他携家眷缓缓经过陌生人群,从周边情况摘取修辞的明珠。那些出现在诗句中的事物,比如大江、华屋、树木、笙簧,乃至一只鸟,既是现实的产物,又是诗情推展的伴奏者,亦真亦幻,给这首诗的瓶身细细打磨、上釉。那个沐浴在落日斜晖中的旅人正闯过城市的喧哗,一种取代水波的新的声音,一种时间的新载体扑面而来。但它们几乎没有个性,仅仅是一种普遍性展示在眼前,既不提供一个缓步而行的怀揣竖琴之徒,也不刻画一群逍遥自得的听众,他的目光轻松而明快地扫视着这渐次显露的线路,可余光还在身后的码头与桥梁上。
  这也许是一个异乡人最真切的感受吧,还来不及讴歌新生事物。但这确属一个凝视旧我的良机,那个还不太适应的我、还在思前顾后的我、还在辨声听鸟的我……纷纷取下脸谱,穿进当前挥毫的我的肉身。这些我的身姿借着时光的阶梯爬上了最高一级,离新生的我最近的一步,似乎就可以摘取天上的初月了。无需在此刻费劲地总揽过去旅途上的坎坷,它们已化作更早的诗句——它们正是一群不同时候放飞的鸟雀,现在各自归入相应的时刻,只剩下他,它们的缔造者,孤零零地变成了一个中原。
  在这首诗即将收尾之际,初月与众星的逻辑关系几乎属于不假思索的供应,二者不正高悬天宇吗?只需如实记下即可,哪顾得上其中还有象征主义对审美观的修正。空虚的中原——乡愁的标桩——几乎添加不了什么意象进去,唯有靠一个大于它的对象来扭转鸟兽散尽的尴尬地步,而弯月的帮衬既有照耀这首诗循序渐进的作用,又见它对空虚的无可寄托的救赎。几乎不留痕迹地挽救了他陷入孤立中原不可自拔的困境,再一次抬升人与物的比例关系,从星月争辉的现实中很如愿地找到了“自古”这一注脚。仿佛在箱底总能找到一副屡试不爽的良药,治愈游子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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