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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标准的反骨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7-01-08  

木朵:标准的反骨





  好诗到底有没有标准,哪怕是一条?你并不同意将“令人感动”之类的读者接受理论吹起,变成一个广告彩球,占满整个的低空。但是,若要无情地一概否定标准的存在,尤其是许多诗人纷纷这般无情的情形下,又不免警惕起来、犹疑不决,好像默默变成了一个右翼政党。有没有可能是你不能容忍一些标准——那些刻度明显的尺子——的存在?更令人不安的是,也许有这样的标准,但你懒于去发觉,或缺乏与它们打交道的本领、周旋的天资?某些粗陋的“标准”以及对“标准”的简单渴望可能在你寻亲的途中设置了一道障碍:它让你因容易被激怒而快速消耗了体力与智能。
  实际的情况是,在读一位诗人的诗集或一本诗合集时,你能下意识地判断出哪几首过于消瘦、哪几首却有些丰腴,转而也能认为哪几首是这位诗人摆脱了棘手的难题后的呈现、哪几首明显地沉溺在不堪忍受的自我陶醉中,最后,你能明快地判断谁好谁坏,甚至哪一些堪称佳作。比如,你判断出诗人妥善解决了诗自一开始就提出的问题、诗的行进无论在方法上还是速度上都合乎这一首诗应有的要求,或者,这首诗几乎独自履行了诗意生成的所有手续,这样看,这首诗就是好的。即便在小范围内讨论,你也能引起共鸣。这样,就得问自己:你的判断是怎么做出来的?依赖了什么客观的标准吗?也即,一首诗的好坏不是取决于你的一次聚精会神,而是明摆着的;你的颂词无非是便于其传播?衡量诗的好坏的标准是在诗的生产过程中同时孕育,还是要从诗的圆周上去找那轻轻触碰的切线呢?在群情激愤的形势下,任何标准的提出都可能被认为那无法亲吻圆周的直线在自甘堕落。
  你也可以说,好诗是之后好诗的标准。诗如果不能在自身找到起判决作用的枢纽,看来就得从芳邻中择偶。如此,那最初的一首好诗是标准的载体,是标准的合奏,是上苍值守的虚无,不容你置疑,之后的好诗是对那些标准的不断消耗、腐蚀、更新。有关标准的众说纷纭很可能是都不承认历史上有过好诗。诗,是一种可辨认的、有着勃勃属性的小乾坤,难以想像它没有认定自身的办法;好,这一古老的内涵,初次出行就留下了夺目的辙痕。所以,“好诗没有标准”或“好诗用不着标准”有着同义反复色彩,诗与好都带着标准条款列席讨论会,但会场试图用声浪遮掩它们。
  “标准”的讨论(作为具备严肃气息的“讨论”也必须带着相应的“标准”来开展)与思忖包含着你对新诗历史意识的一种认识:新诗的性质是什么?一旦谈论“标准”、“规则”,就会损害它那自由的精神吗?一般而言,“标准”意味着受约束,好比随意取自山林的枯枝被一根藤条捆缚,于是失去了自由。同时,“标准”的讨论往往还意味着文学批评家竭力要弄清什么,他们渴望分割诗的声明,并使之不为诗人所知,由他们来通告,造成诗人知情权的旁落,结果是,诗人们习惯地认为他们太外行——诗的旋风抵制他们带来自制的芭蕉扇。为了限制“标准”讨论会的不着边际,还可以掀起“标准的标准”之讨论,仿佛要为诗与文学批评拟定一部宪法。
  现在的问题是,看上去是在探寻标准的有无问题,实际上,不可回避的问题在于:“标准”是什么?哪一套标准才是合适的?“标准”为何能够作为一个话题期待开展?每当你谈论某个被总结出来、被处理过的标准的合法性,其实都是在讨论“标准之外”的某物。天生不标准的反骨似的。人群普遍认为“标准”是放诸四海皆准的代码——这个所谓的前奏,从一开始就关闭了讨论矛盾的诚恳态度。也即,你说“有”或“无”,这个判断是容易给出的,真正引发分歧与争鸣的不是这对冤家,而是你与你的伙伴开展话题的那些前提。马失前蹄摔倒在地,你却讨论地面上有无铁蒺藜。
  比如,你不由得认可:标准应是与共识有关的东西,但审美与鉴赏因人而异,达成共识几乎不可能。于是,多一点浪漫,你也推导出标准之不可能。也许,标准与多数人同意这种举手表决的民主程序的关系也被你联想到,出于对这种投票程序的反感,或者你对少数人利益的爱护,你也要推翻这种具备密谋色彩或以多欺少之恶习的结论。最终,你的博爱精神赢得了各方面致意。而你一旦是你们的化身,就愿意做出果断的判断:偌大的森林里,不可能寓居着任何一位花神。



  落实到具体的诗篇,或许能更方便找到标准答案。“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好不好?即便你当前崇尚其他的诗学主张,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对子摆明了一个道理:好诗予人的印象就是佳句集锦。你也注意到,历代诗话之中,此种寻章摘句式的好评如潮,似乎历来我们的文化肌理就是这种冲动与贯彻。要是一首诗缺乏一把响亮钥匙,就打不开读者的心房,也即关于好诗的一种普遍认识在于“不可缺乏”,或者说所有与所无要达成恰当的平衡。也许这位诗人写得很雄劲,却失之于粗野,那位诗人写得流畅,却失之于缜密。你总得要有看家本领,哪怕是一招一式;如此说来,似乎又开始涉及“独创性”的要求了。提倡“诗赋欲丽”的人,喜欢给月色施敷一层粉黛,提倡“不失其赤子之心”的人,乐意斥资建立暮霭发电厂。各执一端,都可能碰到墙上好诗附近的石灰。
  如果把“清新”或“俊逸”当作好诗的标准之一,恐怕你得请出风格的代表。能写得如庾信或鲍照,就跟好诗沾了边似的。要弄清这里的千丝万缕,你首先就要审核一下这两人到底是哪一方面的楷模。你信杜甫的判断吗?同时,李白是由于对应了这种判断而成为好诗人的吗?王夫之认为“至于太白止矣”,非要沿着这条道走到黑,则“一失而为白乐天”,“再失而为苏子瞻”。如果某人是某种风格的最高典范,你百般模仿也不能好上加好,会不会另谋好的出路?于是,好诗的标准改变了口吻:它在于见风使舵?
  也许,三十五岁之后,你开始迷上卡瓦菲斯的语调。这是一个经得起检验的好诗人,你这样想,奥登也有类似的结论。自问一下:卡瓦菲斯的诗好在哪里?他注重什么,又忽视什么?是否决心已下,从此像他那样敢于表达个人的特殊情况,并尽可能抛弃言辞方面的修饰?你拿不准,说只想从中偷学某一套路,学完了还有里尔克呢。
  人家很好奇,问你为何没有定力?莫非要成为通才或集大成者?里尔克够好的了,为何屁股还没坐热又起身去拜访他人,你还嫌弃什么?这时,你如果答复如下是妥帖的:不同年纪有不同的偏好。好感是因时制宜的复杂感觉呢。这不仅仅是“转益多师是汝师”的告诫的兑现,还涉足尼采的有言在先:“我们大家都认为,如果一位艺术家打动了我们,令我们震颤,那么就证明了一件艺术品、一位艺术家的质量。但是在这里,我们自己在判断和感觉方面的质量必须首先得到证明。”到处认定私淑,想必是要锤炼自己“在判断和感觉方面的质量”吧?
  你快速称颂的好,与经过长期努力发现的好,会有质量上的差别吗?一首流传于千万次眼帘的地震诗,被无数人拍手称快,甚至你在垂柳伴奏的朗诵会上也受到感染,但你就是不肯承认它的好处,这是为什么?因为它没有经过消毒,或者严肃的诗人避而远之,往往采取其他的措施?也许元微之对杜甫的偏爱还有一点试探的怯生生姿态,到了王夫之就可以放开手脚一搏了,夹杂在两人之间形形色色的诗话皱褶处,杜甫受到的礼遇出现了怎样的波折?
  在捉摸“好诗的标准”之际,你着魔较多的却是“诗的标准”或“作诗章法”。称之为“诗”的前提是什么?各种条件、规范基本具备,先是七绝或七律,然后才是闻香识人,找到独具特色的个人,以之为某一方面的典范,如果以资学习与揣摩的素养颇丰,口口相传,大概就可以称之为好了。看上去,“好诗的标准”是在“诗的标准”基础上的收敛,先“是其所是”,后“好于所是”。然而实际情况是,读者触动于一首写初冬的小诗,却全然不顾它是否有违平仄要求,或是否颠倒了时序(说它是写酷暑也对),就连连叫绝,为它塑金身,拿它作为“好诗的标准”,从而打乱了刚刚提及的那个递进关系。如果此番扰乱,不是个别现象,许多诗人均认为好诗可以好得忘乎所是,标准的栅栏何时才能修成?
  与此类似的是“好诗”与“好诗人”的关系。你在谈论好坏时,不知不觉混淆了这两个对象,有关“好”的定义就像是在找一位混血儿模特。一位不太有名的诗人也能为诗学史贡献一首佳作,无意间垫高了标准的底座,而一位大诗人并不总是好好先生,偶尔写一些二流的诗篇,也很正常,乃至奥登加一个旁注来挽救一番:二流的诗人才只写好诗。说到“大诗人”,奥登给出了五个备选条件,并声称符合“五个条件中的至少三个半”,即可取得“大诗人”的驾驶执照。使一点坏,或许才有利于你看到明显的好。不如说,好诗的标准可以去坏诗的货车上找。
  古典诗歌与新诗相比,感觉上似乎有更丰满的标准在摇曳,它们经过了太多的检疫环节,尤其是挺过了时间的层层考验,而新诗,进一步来说,当代诗是否已经养成了不言自明的好习惯?在当代诗的品评习性中,确有直言其好的交际活动频频发生。好得无话可说,或好在不言中,似乎判官们站在一面盾牌之后,不觑各种飞沙走石了。这种现象值得研究,在讨论“好诗的标准”的桌面下,还有一只事关这种讨论会性质与传统的黑匣子。
  在利益上没沾光的人,也许更乐于声明“标准”的虚无主义。人人心中有一杆秤,可是谁也取不出来。议定的标准来自信誓旦旦也好,反标准者时刻虎视眈眈也罢,所做的工作无非都是在可能存在的标准与描述标准形貌的修辞之间建立一条通道。我们所谓的“标准”,首先是一种标准的意识微澜(你所见过的河面上圈圈涟漪并非持久的美的法律),然后,是一种在言辞上溜达着的标准形体(我们左思右想的都是“标准”怎样才好在言辞上过得舒服一些)。如果你紧靠着过去千年文学备忘录来制定标准的定义,卡尔维诺就会扑哧一笑,说你是在他的讲稿上滴一点鸡血,认祖归宗之余决心守住祖祖辈辈的遗产。心血来潮,终究是未察觉标准之有无很少决定诗坛的高低。支撑诗坛的台柱子换了一茬又一茬,化妆间里堆满了曾经的刀枪剑棒与姹紫嫣红。


2008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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