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朵兄”视频号 会员列表
主题 : 让-吕克·南希:身体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1-12-26  

让-吕克·南希:身体

陈永国


  身体(Corpus:名称总汇)不是话语:但我们这里需要一个身体。
  我们需要一个身体,一个目录(catalog),在没有任何先验理由的情况下,列举经验的逻各斯将构成一个数据目录,其顺序或完成的程度都是任意的,身体的各个条目的汇集:字典条目,进入语言的条目,身体记录,身体的记录。我们需要被动的记录,就仿佛地震仪难以察觉的、准确的记录针一样,身体的地震仪,感觉的地震仪,还有这些身体的条目的地震仪:入口,孔洞,皮肤上的各种毛孔,“你的身体的入口”(阿波利奈尔语)。我们需要一个身体接一个身体地、一个地方接一个地方地、一个条目接一个条目地引用,去铭写。
  只要我们接近身体,只要身体不是不可渗透的(impenetrable),像生理物理学所定义的那样,那么,所有这些就都是可能的。身体对于语言是不可渗透的,而语言对于身体也是不可渗透的,如“身体”这个词已经在保护自身,融入自己的条目之中了。
  两个身体不可能同时占领同一个空间。你和我不可能同时既在我说话的空间里又在你听话的空间里。
  一个话语必须表明它的来源,它的发话点,它的可能性的条件,它的转换连接。但我决不可能从你听话的位置说话,你也不能从我说话的位置听话——我更不能从我说话的位置听话。身体是不能渗透的:只有它们的不可渗透性是可渗透的。词语回到嘴边,或回到纸墨上来:这里没什么可讲的,没什么可交流沟通的。一个身体的共通体。
  我们需要一个身体的名称总汇:身体、身体的各个部位、它的各个入口的简单的名称,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表述、甚至没有表述过的名单,但却得以宣告、记录和重复,仿佛有人在说:脚,腹,嘴,指甲,伤口,毒打,精液,乳房,纹身,吃,神经,触及,膝盖,疲乏……
  当然,一开始是要失败的,而且意图上就如此。
  而且是双重的失败:未能生产关于身体的话语,和不能生产关于身体的话语。一种双重约束,一种神经官能症。我已经结束了关于身体的谈话,可我还没有开始呢。我永远不会停止关于身体的言谈,但我从中说话的这个身体却永远不能说话,既不能谈论它自身,也不能谈论我。它永远不能体验话语的快乐(jouissance),而话语也永远不能享受这个身体。
  这个程序从一开始就是清楚的:这是致力于“身体”的话语、对话、论坛的唯一程序。当把身体投入这个计划、投入任何计划的时候,身体就已经被放一边了。此时此地,谁能告诉我们这是哪一个身体在向哪样的另一个身体传达呢?但我们应该讨论传达授予(adresse)吗?在哪种意义上呢?必须要有授予、技巧,接触(tact)——即是说,恰切的触及(touch)——才能把身体看作是它们必然要成为的被授予对象吗?如何触及呢?整个修辞都成为了问题。如果我们非-隐喻地来理解这个问题,情形将会如何?如何触及?而作为修辞和言语艺术的问题或程序,就是唯一的隐喻?词语触及的如果不是身体,那又是什么呢?而这就是问题的症结:你如何捕捉到身体?我已经失语了。
  当然,问题不在于说明身体是不可言喻的。不可言喻总是用来形容一个更深的原因、更秘密的、更沉默的、更高尚的词的:只有与上帝相结合的那些词才能接近的一个意义宝库。但“上帝已死”意味着:上帝不再有一个身体。已死的、腐烂的身体是在任何语言中已不再有任何名字的东西,正如我们从德尔图良和波舒哀那里所了解到的一样。而未命名的上帝已经与这个不可命名的东西一起消失了。完全可能发生的是,随着这个身体的消失,所有身体,以及关于身体的任何概念、任何真理、任何再现,也都随之消失了。但身体还保持着自身,还有被身体所分化的话语还残留着。人们不应该停止谈论不能言说的东西,人们不应该停止触及身体的言说和身体的语言,使身体紧贴着它们。从这种与语言的身体与身体之间的接触,人们必然期望一种出生,期望身体的外展,这是一种在自身外的语言将要外-铭写的(ex-écrit),将要通过触及、通过落入沉默来加以命名的。
  实际上,上帝的身体就是人自身的身体:这个身体是上帝从“ex limon terrae”为自己而造的,以“油灰(putty)”象征着他的整个创造。“在眼中有火;在形成言语的口中有气;在属于触及的手中有土;在生殖器中有水。”作为上帝自身的形象,人的身体以人的身体相似于他,而且显现在位格中的创造性的权力、美的光辉及其荣耀的庙宇和颂歌。      
  随着上帝之死,我们也失去了这个荣耀的身体,这个崇高的身体:他的神圣主权的真正象征,他的巨大工作的微观宇宙,最后是不可见之物的可见性,对不可模仿事物的模仿(mimesis)。
  然而,为了思考这样一种模仿——详尽阐述言成肉身的整个教义——,我们不必考虑身体,不必考虑身体的理念。身体在柏拉图的洞穴里诞生,或者就是以洞穴的形式被构想和构型的:作为灵魂的监狱或墓穴,而且身体首先是从里面被思考的,是被埋葬的黑暗,光只能以反射的形式渗透进去,现实只能以阴影的形式被思考。这个身体是从内部看到的,如从内部看到母亲身体的普通但却痛苦的幻象一样,如想象自身居于自己腹中的情形一样,没有父亲或母亲,在任何父亲和母亲面前,在所有的性和所有的繁殖面前,并在那里捕捉到自身,仿佛在夜间睁开眼睛看到由锁链和假象构成的世界一样。这个身体首先是致力于形象和形象认识的内在性;它是再现的“内部”,同时又是那个“内部”的再现。   
  从身体洞穴到荣耀的身体,在这个过程中符号(sign)发生了逆转,正如在形式-质料说中,在罪孽-身体中,在身体-机器中,或在现象学的“专有的身体”中,一遍又一遍地被扭转和错置一样。但身体的哲学-神学总汇仍然受到模仿、再现和符号等脊椎的支持。有时,身体是形象得以构成和投射的“内部”(感觉,知觉,记忆,良知):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内部”对它自身来说是一个陌生的身体,是仿佛要从外部加以检验的一个客体,一只被解剖的眼睛,由松果体腺构成的幻觉身体。在另一些时候,身体是意指的“外部”(是方向的“零度”,是关系的目标、本源和接受者,是无意识):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外部”对其自身而言是一个浑浊的内在性,一个被填充了的洞穴,先于任何居有的一种财产。这样,身体就成了符号的分联表达,确切说是成了符号的器官或工具:对我们的整个传统而言,这意味着:在其内部,意义得以给予,走出传统,意义便随之显现。这样,且不论所用的视角如何——身体与灵魂的二元论,肉体的一元论,对身体的象征诠释——身体都仍然是意义(sens)的工具或化身化,机制或工作,这个意义从未停止向身体的进入,向自身展示自身,使自身成为已知的样子,并想要在那里叙述自身。身体,意义——正是以这种双重含义吸引了黑格尔。
  身体始终以这种方式、以这种姿态与自身相对立。身体是矛盾本身的位置。意义要么借助和通过身体出现,这时,意义出现在身体的疆域之内,它的价值就如同影子出现在洞穴中一样;意义要么离开身体,在身体上面发生和沉淀,不停地接近它将永远蜷缩藏身的专有场所。最终,在这种不透明的黑暗与影子的黑暗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身体仍然是储藏意义的黑暗场所,是这种储存的黑色符号。但这样一来,身体就绝对落入了符号和意义的陷阱。如果它是符号,它就是意义。(那么如何考量灵魂的经济呢?)如果它是意义,那么它就是自身符号的不可解释的意义。(人们不是仍然有灵魂或精神吗?)已故梅洛-庞蒂喜欢引用瓦雷里的话:“精神的身体。”
  在对这个问题的揭示上,文学即便不超过哲学,但也与哲学不相上下。在一种意义上,人们不能不说,如果说在哲学中除了能指和所指外,从来没有身体,那么,在文学中恰恰相反,除了身体没有别的。然而在另一种意义上,人们可以说,文学和哲学的关系像身体与灵魂或精神之间的关系一样,始终是对立的。而实际上,文学(我是说文学的哲学决定论,“文学”一词本身从未真正离开过哲学,尽管当我根据“文学的”或“理论的”或“批评的”理解来说“文学”时,该词指的实际是同一回事)——文学意味着下列三种情况之一:作为虚构,这在定义上是无身体的,作者的身体是缺场的(事实上,我们被囚禁在他的洞穴之中,在那里,他向我们展示了无数身体);作为由符号所掩盖的身体,仅仅作为符号宝库的身体(巴尔扎克、佐拉或普鲁斯特的身体——有时,即便不是经常的,这些符号首先是肉体符号);或作为书写本身,被抛弃的或被竖起的一个意指身体——如罗兰·巴特所说的作者“跳动(享乐)的身体”,意指着非含义的点。
  这样,我们还是没有离开符号、意义和模仿的视野。文学模仿身体,或使身体模仿一个意指过程(社会的,心理的,历史的,英雄的),或通过模仿使自身成为身体。这样,在所有这些方面,意义总是要回到书本身之中来,即回到文学上来,但书却从来不在那里:在纯粹的存在中,书从未废除自身,它还没有把符号融入意义,也没有把意义融入符号。书的身体应该是身体的身体,它在那里,却又不在那里。文学,以及文学与哲学的关系,是言成肉身秘密的长期延续,是对这个秘密的长期解释,也是这个秘密长期隐含的意义。
  而政治则再现了同样的事情,即对这个秘密的同样无休止的解释。人们要么把共通体、城邦看作身体,否则社会和公民的身体就会生成其自身的共通体和城邦的意义。作为力的身体,作为爱的身体,作为主权的身体,它既是意义又是自身意义的符号——但只要它成了一个,便即刻失去了另一个。
  自身的符号和符号的存在自身:这就是各种状态之下、各种可能性之中的身体的双重模式。我们的全部符号学,我们的全部模仿学,都包含在这些极端之中,都包括在托马斯·阿奎那所说的作为身体的物质符号(materia aignata)之中。(还应该说,在该词最重要的意义上,它也是自身的象征和象征的存在自身。抑或应该说,在身体之内并作为身体,符号要求象征的现实:即意义与众多的意义、意义的身体与身体的意义的物质结合和共-存。)
  如果能指“身体”意指的只是这种循环的再吸收,那么,这意味着它的含义过程等同于总体意义了吗?并在这个过程中把它变成了一个正在消失的含义过程了吗?当然是的,而且恰恰是由于这个原因,“身体”没有停止在不可命名的事物与不可命名的事物之间延展、恶化、被撕成碎片。自相矛盾的是,梅洛-庞蒂的肉体——这个“回到自身、与自身相配的织物”世界和我的身体交织成意义的地方,梅洛-庞蒂这样写道:“我们称作肉体的东西,这个在内部形成的块体,在任何哲学中都没有名称。”——为德尔图良腐烂的身体提供了一个回应。
  身体是总体的能指,因为一切都有身体,或者说,一切都是身体(这个区别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如果它所说或想要说的——它可能愿意说的——不过是身体与身体的相互交织和混合,每到一处都发生的混合,每到一处都显示另一个名字的缺席,那个叫做“上帝”的名字的缺席,每到一处都生产和再生产,每到一处都吸收意义的意义和全部意义,无限制地把不可渗透的东西与不可渗透的东西相混合,那么,身体就是最后一个能指,就是能指的极限。
  正是在这里而不是在别处,精神才作为无限的自我浓缩而生发出来。如果灵魂是身体的形式,那么,精神就是任何形式的身体的升华(或压抑?),是身体的意义——意义的身体所揭示出来的本质。基督教的精神在此达到了圆满的融合。Hoc est enim corpus meum(这里是我的身体)……
  但这里又出现了穷尽身体和身体意义的另一种方式。这是被流放的、屠杀的、折磨的身体,被数百万计地杀戮的身体,在藏尸所里堆成堆的身体。这里,身体失去了形式和意义——而意义也失去了全部身体。这些身体甚至不再是符号了,也不是任何符号的起源了。这些身体已不再是身体:化为烟尘的精神,恰恰是那些升华为精神的身体的逆反和回应。同样尽管有所差异的是痛苦的身体,饥饿的身体,破碎的身体,妓女的身体,损毁的身体,染病的身体,以及臃肿的身体,营养过剩的身体,太健壮的身体,太性感的身体,太令人亢奋的身体。所有这些都是它们自身的符号;都是符号的存在自身,而不对任何事物提供任何符号。
  这些是被献祭的身体,但却未献祭给任何东西。它们甚至根本没有被献祭。“献祭”是一个含义过多的词,或含义不足的词,不能表明我们对身体都做了些什么,或用身体做了些什么。“献祭”表示身体向界限的过渡,在那里,它成了共通体的身体,成了一种共通的精神,是这种共通的效果,是质料的象征,是与自身的绝对关系,具有充满鲜血的意义和制造意义的鲜血。但献祭存在了。洒出的鲜血是残酷地、只能是残酷地洒出的。这是基督伤口的精神性。但从那以后,伤口仅仅是伤口而已——而身体也不过是伤口,即便在保护自身、给自身涂油之时,也仿佛是为了不受身体上的伤害而进行的着装。
  身体不过是伤口。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的伤口无一是新的,且不管使身体遭受痛苦的经济、军事、警察和心理机制。但从现在起,伤口只是自身的符号,标志着这种痛苦,一个被剥夺了身体的遭禁的身体。这不简单是一种不幸或诅咒,因为这些事情仍然在提供一个符号(已经变得不可释义的那些悲剧符号);它也不简单是疾病(仿佛我们早就知道我们的痛苦之源和健康之源),但那是痛苦,向自身敞开的一道伤痕,融入自身的一个符号,最后,它既不是符号,也不是它自身。“没有眼睑的眼睛,疲于看和被看的眼睛”:马塞尔·赫纳福是这样评价我们西方的身体的,在萨德侯爵所计划的一个项目的结尾他这样收到。用爱莲娜·斯卡里的话说:“世界、我和声音都消失在强烈的痛苦折磨之中”;“世界的分解,被创造的世界的解体。”我们必须把这个“被创造的世界”看作身体的世界,身体得以在场的一个世界。即是说,身体作为身体是其所是的一个世界。
  但这个存在是什么呢?我们对身体的存在之存在知道些什么?对存在的存在身体知道些什么?也许还一无所知。哲学当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同时,存在着50亿人的身体。很快就会有80亿。且不说还有其他的身体。人性正变成可接触(tangible)的了,而非人性也是可接触的。在80亿身体之间敞开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空间呢?他们于中触及和分离、而他们全体或任何一个又不被重新吸收到自身纯粹的、不存在的符号之中的一个间隔空间是什么样子的呢?160亿只眼睛,800亿个手指:去看什么?去触及什么?由于我们知道一切都是无用的,除了生存没有别的目的,而对于那些身体,我们该怎样庆祝他们的数量呢?
  既然身体是一道伤口,那么符号也就不过是一道伤口而已。我们是否仍然能够、我们是否已经能够面对符号的伤口、面对意义丧失之处的这种折磨?在这种纯粹的意义上,意义的丧失也就是伤口的丧失。伤口关闭了身体。它多样化它的意义,而意义在身体之内消失。
  一切都是可能的。身体在抵制。身体的共通体在抵制。一个供奉自身的身体的优美总是可能的。一个受折磨的身体的痛苦始终存在着。身体再次召唤它们的创造。不是把符号的精神生命吹入身体的那种创造。而是出生,是身体的分享。
  不再有那种产生意义的身体了,而是意义的生成和身体的分享。不再有身体的符号学、征候学、神话学或现象学支柱了,而只有所给予的思想和书写,过渡到身体的思想和书写。作为与身体分享的名称总汇的书写,分享着存在的身体,又被它所享有,于是从自身分化出来,从其意义分化出来,从外部描写它自身的刻写。这就是实际的书写:一个意义的身体永远不会讲述身体的含义,也不会把身体化简为符号。
  书写并不提供符号、本身并不是符号的自身的符号。这就是:书写,最终停止了话语。切割了话语。身体,解剖学。人们不必考虑切割的解剖学,对器官和功能的辨证分解,而是形像、形状的解剖学——应该称之为身体的状态,在世界上的存在方式,举止,呼吸,步态,毛皮,卷发,块体。身体首先是要触及的。身体实现是出现的块体,没有什么可表达的、没有什么可言说的、没有什么可附加的块体。
  书写的释放,而非用书写掩盖的表面。释放,离弃,隐退回撤。没有“被书写的身体”,没有身体上的书写,没有声音身体学,而言成肉身的秘密和作为自身纯粹符号的身体的秘密有时却转变为这种“现代风格的”纹码体格学(graphosomatology)。的确,身体不是书写的场所。人们书写,这毫无疑问;但人们也绝对不是那个书写的地方,也绝对不是一个人所写的东西——它一直是外铭写的。在所有书写中,身体被追踪索迹,就是踪迹化的,就是踪迹——是文字(letter),然而又决不是文字,是不再可辨读的文字性或字母性。身体就是在书写中不可辨读的东西。
  (抑或,必须把阅读看作解密以外的东西。而要看作触及,看作被触及。书写,阅读:都是触感[tact]的问题。)
  不妨重申:我们询问意义的身体,而这个意义却又不给予身体以含义的过程,因此也不会把身体简化为身体的符号。我重复,我再次发问,首先问我自己,一种书写的触感,一种阅读的触感,我知道这是话语所不能提供的触感。身体坚持这个要求,身体抵制这个要求,身体衡量这个要求:毕竟这是身体所要求的,要求这种解剖的和目录的书写,那种不会促成含义的书写(不会变成能指、所指或自身含义的书写)。相反于言成肉身,而又岂止相反。在言成肉身中,精神成为了肉体。但这里我们谈论的是没有精神的身体,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可以成为的了。身体不是由精神的自我生产或繁殖所生产的,而是被给予的,总是已经被给予的,被离弃的身体,从全部的符号游戏中撤离了。一个触及和被触及的身体和触感的踪迹。
  触感的身体:轻轻地触及,擦身而过,挤进,刺透,紧握,擦拭,瘙痒,摩擦,抚摩,颤抖,把握,轻抚,紧抱,拥抱,打击,针刺,咬,吮吸,拿,松手,舔,携带,衡量……
  身体总是衡量;身体自行衡量,被衡量。身体没有重量,身体就是重量。它衡量,它挤压其他身体,压在其他身体之上。所有身体相互衡量:天体和粗糙的身体,玻璃体和其他身体。这不是机械和引力的问题。身体重量很轻。它们的重量就是块体向表面的上升,就是剥除表面。块体是浓度,凝固于自身的黏度:但这种于自身的凝固并不是精神的集中,因为这里“自我”是表面,块体借助这个表面外展出来。块状物质只能通过外展支撑,而不是通过内在性或基础。所以,如弗洛伊德所说,“心灵是延展”——然后又说:“她对此一无所知。”
  这种非知识就是心灵(Psyche)的每一个身体,抑或,心灵本身就是身体。这种非知识不是否定的知识,也不是知识的否定;它只不过是知识的缺场,知识关系的缺场,不管其内容是什么。运用某种词语,人们可以说:知识需要客体对象,但就身体而言,只有一个主体;就身体而言,只有无数个主体。但还可以说,在客体缺场的情况下,也不存在什么主体,没有什么先验的理由,有的恰恰是身体,无数个身体。“身体”是没有任何客体(对象)的根据(没有任何主体的根据,不受摆布去做主体,就像人们说“一阵接一阵发烧”一样)。实体主体仅仅是触及其他实体。一个触及,一次触感,作为在任何主体面前的“主体”。不可刻写的,但却从自身开始在外部铭写一切。
  身体不去认识;但也不是无知的。简单说,它在别处。它来自别处,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政权,另一个语域,那甚至不是“模糊的”知识,或“事先构成的”知识,或“全球的,”“内在的,”或“直接的”知识。哲学对哲学所说的“身体”反对事先假定了对一种“直接知识”权威的决定——一个术语上的矛盾,显然变成了“中介的”东西(作为“感觉”,“知觉”,共感,作为对一个事先假定的“再现”的巨大重构)。但是,如果不能事先假定这些情况呢?如果身体就在那里,被给予,被抛弃,没有前提,只是被置放在那里,成了被衡量的重量呢?
  在这种情况下,身体首先经验它自身的重量(它的物质,块体,果肉,质地,张大的嘴,痣,分子,草皮,肿胀,纤维,果汁,缩入,容量,堕落,肉,凝固,面团,晶体,抽蓄,痉挛,解扣,组织,居所,混乱,杂交,嗅觉,味觉,共鸣,决心,理性)。
  但这里的经验将是衡量本身,在不衡量自身的情况下进行衡量的衡量。体验:它努力,尝试,冒险,直到自身的界限——它只包括这些界限、边界和终点,自身新的开端,在那里,它触及自身或让自身被触及,一次衡量,一次思考,一次堕落,一次葬礼,一次提高,一片嘴唇,一个肺,一次呼吸,在这次呼吸中,它几乎无法触及自身,它冒着到达终点的危险,在自身面前耗尽精力的危险。一次自由的经验:一个身体得以解放、出生,在衡量的时候出生,恰恰在衡量的时候,只把几克的重量用于与其他陌生身体相接触时的颤抖,那些陌生身体的许许多多普通的突出部分,都自由地与这个身体贴近、亲密。
  没有身体的经验,也没有自由的经验。但自由本身就是经验,身体本身就是经验。这是因为它们的本质结构(它们各自的结构,它们相互折叠和展开的双重结构)恰恰相象于自身符号的结构和符号的存在自身。身体拥有与精神相同的结构,但它拥有那个结构,却没有事先假定自身为结构的理由。因此,它不是内集中的,而是外存的。存在并不假定自身,并不假定任何事物:它是被设定的(posited),被强加的(imposed),被衡量的,被规定的,被外展的。
  因此,身体没有任何认识方式,也不缺少什么,因为身体并不属于“知识”或“非知识”至关重要的领域,正如知识本身不属于身体的领域一样。如果同意、如果可以说思想也不属于知识的秩序,那就再也不能说身体思想了,因此也不能说思想本身是一种身体了。这只能是说思想在此又回到了“物质质料”上去了——思想本身是这种并不回归、而是来到这种生存秩序的一次更新——被设置、搁置、局限在这个区域内,这个由组织、骨骼、矿物质和液体组成的网络,离开这个网络,它便无处可去,因为它一旦走出这个网络,就不再思想了。
  在此,我们必须思考思想,必须将其作为尚未发声、尚未出口、仍然在喉舌齿之间即刻被响亮地言说出来的词来衡量。一个发音但尚未言说的词,像唾沫一样润滑,它本来就是唾液,微量的液体,是嘴自身的、身体组织的、五脏的溢出物。被吞咽的、未言说的一个词,未哽噎、未收回,但在即将偷偷言说的瞬间又被吞咽的一个词,用那么一点几乎没有唾液、几乎没有泡沫、几乎没有黏液的唾沫吞咽下去,一种独特的溶解,没有平淡的内在性的一种灌输,给予这种平淡的内在性的是一个被吞咽的词的味道,在言说之前就被冲洗掉了。这种味道(savor) 并不是知识(savoir),不管二者在词源上有什么联系。声音不是语言,此外,这种声音仍然没有词汇,没有发声,没有元音。因此它相似于“灵魂与自身的对话”,这种对话只不过是符号的存在自身的另一种形式,但它既不对话,也不独白。它与任何“逻辑”都保持距离。然而,它发出洪亮的声音;它是自身的回音:即是说,是身体重量的颤音,没有动词的颤音,在那里,并非“自在”的东西震颤着“自为”的回音。一个身体总是这样一种声音的临近;它是它的踪迹,一个思想的重量(d’une pesée d’une pensée)枯燥而令人气恼的噪音。
  人们必须如是思考身体的思想。一种双重所属:思想是身体自身的思想,和我们思考的思想,我们企图就身体的主题加以思考的思想。这里的身体——我的和你的身体——试图思想身体,身体试图被思想,却不能有力地做到这一点。就是说,它不能放弃意指身体,给身体分配符号——除非允许自身回到自己的思考问题上来,回到它不假思索地产生的地方。
  这就是“思想”这个东西的难点,结块或突触,酸或酶,一克脑皮层。一克思想:最小的重量,一小块石头的重量,叫斯克鲁普尔,几乎等于什么也没有的重量,它令人难堪,迫使人们追问为什么不是乌有,而是一些东西,一些身体。一克思想:这块鹅卵石的踪迹,这块结石的踪迹,雕刻,微小的切口,刻痕,划痕,硬尖,刻刀,被刻第一刀的身体,割裂的身体,通过作为本来就是身体的这个身体、通过使这个身体存在而被分离的身体。脑皮层不是器官,它是各个点、尖、踪迹、雕刻、条纹、线条、褶子、标记、切口、裂口、决定、字母、数字、图象、书写的总和,它们相互刻印,相互分离,平滑而有条痕,均匀而有颗粒。一个身体内思想颗粒的总和——既不是一个“思想的身体”,也不是一个“言说的身体”——坚硬的脑皮层,数着生存的念珠。
  当然,这种思想中包含着暴力和痛苦。它从未停止撞击自身,艰苦、抵制、不可渗透的自身,注定要通过自身的艰苦思考艰苦,凭借本质和方法而不可渗透。在思想的身体的位置上思考,就等于一无所知地思考,一无表达地思考,一无直觉地思考。这是从思考退回来的思考。这是触及这一克的重量,这个系列,这个范围,不确定的许多克的总和。思想触及自身;但在触及自身时却没有成为自身,没有回归自身。这里(可这个“这里”在哪里?无法把它固定在某个位置,因为它正处于位置最初成为一个位置的点上,被一个身体所占据,本身被那个位置的身体所占据:因为如果那里没有身体,就没有位置),那么,这里,就不是与未触及的物质重聚的问题,也不是融入一种巨大而天真的亲密关系的问题。不存在“完整无损的物质”;如果存在,那就是无,不是任何单一的物体。但在这里,在身体这里,有一种触及感,物质感,在没有“自身”的情况下触及“自身”,因此可以获得自身,这个自身在这种无限的触感中被触及和被移动,于是分离了自身,分享自身。
  身体喜欢被触及。它喜欢被其他身体挤压,衡量,思考,同时也是挤压、衡量、思考其他身体的身体。身体,由于是从并不存在的未分化的总体中抽取出来的,而且是快乐的身体,由于在这种抽取中,通过而且有这种抽取而被触及,所以才是身体。由于用各自的重量相互触及,身体才没有解体,才没有融化成其他身体,也没有与精神融合——严格说来,这就是使它们成为身体的原因。
  这种快乐是无意义的。它甚至不是自身的符号。这种快乐是一个块体,放在表面上的一个容器,是点、踪迹、克、皮肤、褶子、颗粒的汇集。在这个汇集之内,没有意指的身体,也没有溶解。只有另一组汇集:触及,品味,抚摩,听,看,成为一种颗粒、味道、味、噪音、形象和色彩——一个任意的系列,它既是封闭的又是开放的,既是有限的又是无限的。这个身体不再有什么成员了(如同G. Deleuze and F. Guattari的说法:无器官的身体),如果成员指的是一个整体的各个功能部分的话。这里,每一个部分都是整体,而从来就没有什么整体。没有什么可以称作汇集的总和或体系的。一片嘴唇,一个手指,一个乳房,一绺头发,都是一时激发起来的快乐的总体,每一次都是暂时的,被激发的,然后又匆忙地到别处去享乐。这个别处就是身体的各部位,整个身体的各部位的汇集,各个部位的身体,和所有其他身体,每一个都可以是另一个的组成部分,在一个不确定的异位的汇集中。
  快乐并不回归自身:这恰恰是使其成为快乐的原因。然而,它只喜欢“自身”。它取乐于自身。身体是这样取乐于自身的:它喜欢一种“自身性(ipseity)”,这种“自身性”包括不占有主体性的自我,也不是自身含义的符号。自身性本身,这个身体自身,这个身体,在其自我的深处享乐,但这种享乐或快乐是作为身体的外展而发生的。这种快乐就是它的诞生出生,就是它进入此在、走出意义、在意义的位置、占据意义的位置(意义的发生)、为意义创造一个位置之时。
  这并不意味着身体先于意义,作为其模糊的前历史,或作为其前本体的证明。不。它给意义一个位置,绝对没错。既不先来也不后到,身体的意义成了意义的位置,成了身体的界线和外铭写,它的目的和诞生,它的局限和产物,它的目标和障碍,它的存在和深渊。人们可以说,这是意义的有限性(finitude)。但由于人们总是误解这个术语,由于人们必然把它变成一种中介的开端,以便把“有限的”身体再度转变为无限的肉身化(变成意义或非意义的存在自身),所以,最好应该说身体是意义的绝对。这种绝对(ab-solute)意义是所脱离的东西,被置放或搁置一旁的东西,被分享的东西。这种分享本身就是一种解除。身体允许有一个绝对的、不可异化的、不可献祭的意义的位置。
  意义的这个绝对位置本身总是异位的,这并不改变意义的绝对性质。正是通过触及其他身体,身体才称之为身体,被绝对地分享。意义的这种绝对性,和“一般意义”(如果有这种东西的话)的绝对性,并不是在身体“内部”,因为它本身不过是这个“内部”正被揭露、正被触及的东西。作为身体,绝对就是普遍,是许多身体组成的共通体。“作为身体”:但那就是其全部所有了。就是说,除了这种分享之外,别无其他。我们不是在用“物质主义”抵制“唯灵论”:我们正在呼吁作为绝对分离的存在,而且是作为意义的存在。独一的身体——如果能够孤立出这种东西的话——本身就是其各个分离意义的分享。
  不是含义,不是显现,不是化身,也不是启示。身体外展——身体;身体彼此外展。一个裸体不给出任何符号,不揭示任何东西;它只告诉我们:没有什么可揭示的,一切都在那里,外展着,皮肤的肌理与声音的和谐没有什么两样。声音再次回到嘴边,一片音唇,一块思想的皮肤。唇,喉,腹,都没有什么可生产、可释放的,它们本身就是解放。
  只有身体才能圆满解释“外展”、“被外展”等词的概念。而由于身体不是一个概念(因此就不存在“身体”),这样一种填充既是零又是无限,所提供的总是比一个概念逻辑所要求的既多又少。
  被外展和外展的:是皮肤,各种各样的皮肤,在各处敞开,变成黏膜,黏液,从自身内部喷射出来,抑或没有内部或外部,绝对地、连续地从一个过渡到另一个,又总是回归自身,没有可以确立自身的位置或地点,所以总是回归这个世界,回到其他身体那里去,它既把自身外展给它们,又以同样的方式把它们外展给它自己。Al Lingis称“皮肤是过分的、无形的、哑言的、难以操作的、无以言表的物质”“当抚摸的时候,它展示一种撩拨情欲的裸露欲。”但皮肤总是展示,外展,稍稍看上一眼就是一种撩拨的抚摸和外展。
  伤害,伤口,封闭了身体,赋予身体一种符号的功能。但受伤的身体仍然以被触及为目的,仍然是供奉给触及的,这种触及恢复了它的绝对性。于是,身体仅仅变成了一道伤口。我们并不简单地通过斗争或伤害甚或杀戮来控制身体;我们始终想要祛除身体的绝对性。
  一张脸“背后”是什么?一只手、腹、屁股、乳房、膝的背后是什么?藏在脸背后的“他”或“她”完全站在这张脸之外,这就是为什么说根本没有脸的首要原因。首先是皮肤脱离了世界,脱离了其他皮肤,但只是在依附、依附和外展、通过脱离身体而依附时才脱离的。绝对的皮肤。如果不是某种程度地脱离皮肤、脱离外皮、脱离表面,那又是什么样的身体呢?如果不是脱离和搁置一种被揭露和自行揭露的界线,那又是什么样的身体呢?界线的姿态,在界线处的姿态,是触及——抑或:触及是对界线的思考。去触及就是接近界线,触及就是在界线处——这的确就是存在自身,绝对的存在。如果确实有所存在而不是无所存在,那是因为这个界线制造了身体,这些身体制造了界线,并通过界线外展出来。绝对地。思想必须触及这些界线。
  物质(气体,液体,固体)的界线,物界(矿物,植物,动物)的界线,性别的界线,身体的界线,使感觉不可能的界线,被绝对地外展出来,涌放出来,祛除了一切神秘,成为全部身体被无限地折叠和展开的界限,而正是这些身体构成了世界。这个世界是这些身体的展示,也是它们的冒险。身体冒着以不可渗透的方式相互抵制的危险,但也冒着相遇和相互溶解的危险。这双重危险的结果是相同的:废除了界线、触及、绝对,要成为物质,成为上帝,成为思辨主体性的主体。这不再是以前那种绝对,而是浸透了总体性。但只要有某物存在,那就有其他事物存在,就有其他身体,它们的界线在拒斥和溶解之间把它们外展给相互的触及。
  当然,从来就没有任何的“触及”,也没有任何的“界线”本身:但这正是某物存在、所有事物,作为绝对的和分享的身体之所以存在的原因。因此,既不是物质,也不是主体,而是身体的名称总汇(Corpus),没有逻各斯的一个目录,这个目录本身就是一个“逻各斯”,身体的条目,一个接一个地被外展、被触及的条目,相互外展、相互触及、相互脱离、相互渗透、相互撤离的条目——没有任何秩序或系统的条目,既不制造符号,也不制造意义,但却外展全部意义的条目。
  没有连续,没有意义对意义的内在性。意义是身体:它被外展、被脱离、被触及。而且不是符号与意义之间、符号与超越符号的事物之间、自我的符号与符号的自我之间先验性的连续。而只有名称总汇,一种异位形态学,序列身体学,局部地质学。污点,指甲,静脉,发毛,喷射物,面颊,侧面,骨骼,皱纹,裂口,臀部,喉咙。名称总汇的各个部分并不结合成一个整体,不是整体的工具或目的。每一部分都可以突然取代整体,可以覆盖整体的表面,可以成为整体——一个从不发生的整体。身体没有整体,没有总体性——但绝对分享。并没有作为特有身体这样的事物。没有身体。
  相反,存在着耐心而热烈的对无数名称总汇的列举。肋骨,头骨,骨盆,刺激部位,外壳,睾丸,滴出物,唾沫,头发,挖出物,指甲里的脏物,矿物质,酸,羽毛,思想,爪,严厉的批评,花粉,汗,肩,脑袋,日晒的皮肤,肛门,眼睑,口水,酒,开口,栓塞,切片,挤压,移动,咆哮,打击,偎依,娇惯,拥挤,滑动,呼出,离开,流动——
描述
快速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