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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何永沂:陈寅恪、郁达夫、沈祖棻的诗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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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6-12-08  

何永沂:陈寅恪、郁达夫、沈祖棻的诗谶




  龚自珍有诗道:“诗谶吾生信有之。”我亦同感。所谓“诗谶”,意指所作诗无意中预示了后来能应验的事;或者说诗人当时无意识地在诗中预言了日后之命运;也有人理解为“天机”在诗中的泄露。古代诗谶的例子很多,本文要说的是现代文化名人陈寅恪、郁达夫、沈祖棻的自谶诗。

陈寅恪“蚤为今日谶”

  1932年陈寅恪写下《和陶然亭壁间女子题句》两绝句,第二首写道:

钟阜徒闻蒋骨青,
也无人对泣新亭。
南朝旧史真平话,
说与赵家庄里听。


  他在《论再生缘》中引录此诗并称:“二十余年前,九一八事变起,寅恪时寓燕郊清华园,曾和陶然亭间清光绪时女子所题咏丁香花绝句……诗成数年后,果有庐沟桥之变”,可见此诗的大背景及诗人在诗中抒发的是对日本侵占东北的感时忧世之慨。  
  重点看看此诗的结句“说与赵家庄里听”。此句用典出自陆游诗《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陈诗中原意借此典故表达对时事沧桑的慨叹,但想不到诗人在1944年因左眼视网膜剥离,手术失败,真的成了“负鼓盲翁”(他的右眼在抗战初期已失明)。陈寅恪在《论再生缘》里回忆此诗说:“自是求医万里,乞食多门,务观赵庄之语,竟‘蚤为今日谶’矣。”
  陈寅恪另一首自谶诗是写于1938年的《蒙自南湖作》:

景物居然似旧京,荷花海子忆升平。
桥头鬓影还明灭,楼外笙歌杂醉酲。
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
黄河难塞黄金尽,日暮人间几万程。


  南渡已成事实,北归恐待来生。胡文辉在《陈寅恪诗笺释》中解道:“‘思往事’即指中国历史上的南渡皆不能光复,六句则谓此次南渡恐亦未易北返;这是陈氏对抗战认识悲观的结论。”陈寅恪《论再生缘》中对“北归端恐待来生”加案语:“寅恪案,十六年前作此诗,句中竟有端生之名,‘岂是蚤为今日谶’耶?噫!”余英时在《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中评道:“‘端生’两字甚为普通,出现在诗中固有巧合之处,似乎也不必如此大惊小怪,感慨系之。其实他在这里使的是障眼法,故意要把读者的眼光转移到‘端生’两个字上面,而案语的真正对象则是全句,他是说十六年前的一句诗竟成谶语,今生是再也不‘北归’了。”余英时此一家之言,但言之成理,深刻独到。
  总之,这两首诗是谶诗,乃陈寅恪的夫子自道。也许可以说,这位有独立精神自由思想之国士是相信诗谶之说的。

郁达夫鸡年劫数难逃

  说到郁达夫的自谶诗,先要具体扼要地(注意时间、地点、死因)交代他遇害前的一段历史。郁达夫抗战期间在香港、南洋从事抗日救亡活动,新加坡沦陷后流亡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1945年9月被日寇宪兵杀害。
  众所周知,郁达夫于小说散文之外,擅旧体诗词,所作风流蕴藉,情意率真,当行本色,成就很高。他有一首很著名的自谶诗《四十言志诗》(诗题又作《卜筑和龙文》):

卜筑东门事偶然,
种瓜敢咏应龙篇?
但求饭饱牛衣暖,
苟活人间再十年。


  此诗写于1935年,“苟活人间再十年”,十年后1945年果然遇害。噫!  
  现在来看看郁达夫另一首自谶诗《钓台题壁》:

不是樽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
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

  “什么?这首诗也藏有谶语?所据何在?”一位朋友疑道。这位朋友能诗擅书法,他的厅堂就悬挂着他书写的“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一联,并时向客人指点着评说“此天生好言语也”。对他的疑问我答曰:“是的,‘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一联“谶”了郁达夫遇害(“非正常死亡”)的时间、地点,可能是在下的‘一大发现’,请听下回分解。”
  《钓台题壁》一诗大似唐音,张狂哀婉、才情兼擅,堪称绝唱。此诗我常诵读,一唱三叹。有一夜台风过后,暴雨敲窗,灯下又高咏此诗,如有神助,忽然感悟“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两句亦是诗谶也。  
  此诗于1931年1月23日写于上海。原题为“旧友二三,相逢海上,席间偶谈时事,嗒然若失,为之衔杯不饮者久之,或问昔年走马章台,痛饮狂歌意气今安在耶,因而有作”,一年后他把这首得意之作写入散文名篇《钓台的春昼》中。让我们把视野放在颈联上。“东南”、与定庵诗“金粉东南十五州”之“东南”同意,泛指长江下游苏浙皖一带。“劫数”“天作孽”是对“时事”“嗒然若失”的慨叹。“鸡鸣风雨”出自《诗经·郑风·风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海扬尘”用《神仙传》麻姑典故:“东海三为桑田”,“海中复扬尘”。此联大有沧桑变幻之感,又形象地道出当时时局之混乱,指斥日寇侵略势力逐渐侵入东南沿海。其后紧接“悲歌痛哭终何补”一句,真可谓“凄凉四顾,慷慨生哀”矣!    
  现在,我们试把这两句诗像积木般“分解”重砌,“附会”如下:郁达夫遇害的地点是印度尼西亚,为东南亚国家之一。苏门答腊岛西濒印度洋,东临南海;“东南”——东南亚;“海”——南海;“尘”——尘劫。“鸡鸣”,令人联想起《推背图》第三十九象:“一朝听得金鸡叫,大海沉沉日已过”,1945年正是鸡年,“日”指“日本”,专家认为此象乃预言抗日战争胜利。让我们离开这两句诗的原意,然后粗略地整理成带有谶语性质的“释文”:“金鸡鸣叫,正值鸡年;大海沉沉,日已没落。在东南亚某国某岛上,却仍是风雨如晦,海中扬尘,最后劫数难逃、天竟亡我!”
  郁达夫相信诗谶之说吗?如信,何以如此不小心地一而再在诗中出现不详之谶语。如不信,何以在《毁家诗纪》组诗之四把他“在福州王天君殿求得的一张签诗”整首移用,此签诗的后两句道:“不是有家归未得,鸣鸠已占凤凰巢”,在后附注:“诗句奇特,我一路上的心境,当然可以不言而喻。”似乎郁达夫对“诗谶”持宁可信其有的态度。  

沈祖棻惨逢车祸

  说到沈祖棻,先插入一段可能不是题外的话。今年三月,《中华读书报》刊登了南京大学文学院纪念程千帆先生诞辰100周年筹备委员会“征集程千帆先生书法和书简的启事”。笔者读后,抽空检出珍藏的千帆先生墨宝,包括一对联“不是佳人不是贼,也无风雨也无晴(边款题道“永沂先生妙句)”,一书面题签“永沂集联”,还有13封亲笔写给我的书信。接着我从书架上翻出《闲堂书简》以再次阅对先生这些书信,在《闲堂书简》的旁边就是《沈祖棻诗词集》(江苏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即时取出翻阅。开篇是程千帆的《〈涉江词〉叙录》,下录其中一段以助读者更好了解沈先生:

  先室诞育于清德雅望之家,受业于名宿大师之门,性韵温淑,才思清妙,而身历世变,辛苦流离,晚岁休致,差得安闲,然文章憎命,又遘车祸以殒厥身,倘永观堂所谓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者耶?呜呼!岂非天哉,岂非天哉!

  程千帆晚年写的这段短短的文字,深情倾注,言简慨深,动人心魄。
  翻到《涉江词丁稿》(1945年-1946年)《浣溪沙六首》之一首引起我的注意:

一桁疏帘漾月痕,
几回花下共清尊,
强拚轻别易销魂。
蜡烛煎心空替泪,
车轮碾梦总成尘,
不辞薄怨换深恩。


“车轮碾梦总成尘”一句无端而来,难免令人联想到三十年后的车祸。
  而下面这首诗更令人吃惊。《涉江诗稿》卷二(1974年)《岁暮怀人》四十二首之凌敬言:

傅厚岗前血溅尘,
沈沈冤魄恨奔轮。
霓裳旧拍飘零尽,
谁记当年顾曲人。


  (程千帆笺:“敬言精于词曲之学,尤喜昆剧。1959年,在其南京傅厚岗寓所前为三轮车所撞,不幸逝世。”)“傅厚岗前血溅尘,沈沈冤魄恨奔轮”,起句便是赋有感情色彩的叙事(带出车祸事);我们要注意的是第二句,此句头两个字本来可有多种选择,却令人莫名其妙地选了“沈沈”的字眼。“沈沈”二字乃深邃的样子,又通“沉沉”,而“沈”字单用乃是姓氏,正好是作者的姓,只能无奈地说,这就是诗谶。
  沈祖棻,既是诗人、学者,又是名教授名右派的夫人,注定在历次运动中受尽迫害。在文革期间,这位当代李清照,一代女词家,有大段时间竟在街委会那些大妈的“监管”下屈辱偷生,我每思及此,便忿忿不平,仰天呼问人间何世?!1977年6月27日沈祖棻从上海返武昌途中不幸遇上车祸。二年后,“右派”分子平反,“一场残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此情此景沈祖棻不及见矣,天妒英才,令人扼腕!
  古典诗词有神秘性,诗谶便是例证。当然,有人未必相信诗谶一说,然即使对于不信的人,试着从这个角度读诗读人,也会感觉到兴味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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