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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鱼子酱的一波三折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6-11-12  

木朵:鱼子酱的一波三折




冰箱里的鱼子酱让我回到
符拉迪沃斯托克,异国的旅馆
把鱼子酱涂抹在黑面包,吞咽
金水湾的海鸥金属般的鸣啾
掀开残梦一角。它们成群地
停歇在房间的露台。白色粪便
播散在有鱼腥味的空气,尾随游轮
展示类似诗意的翅膀,海面上空
翻飞停歇,红嘴接受抛给的面包屑
我看见两只白鸥站在伟人的秃顶
把它的排泄物撒到他的塑像
向人挥动的著名的臂膀上
似乎是刻意的。“有了鱼子酱,
谁还要需要鱼”。布罗茨基
坐在窗前的黑暗里,观望过
这里的街道,和我们的到来
二流时代的臣民,不计分的游戏
而大地不闻时事,保持起伏形貌
宽敞与旷美,树木随意地长在
没有围墙的房子四周,人的谦逊
赋给了田地与河流,礼貌地生活
在三国比邻的远东,慵懒而闲适
战舰从海湾移置到路边赚取旅游外汇
修饰过的原野,背后的政治文化
适度荒寂在那里;让我们放弃国家
的概念,只在意它的美学意味
国际列车上频频张望,并发出赞美
火车站像美术馆(墙上布面油画是真的)
时间和废弃无用的蒸汽火车头在此展示
它们的轮子似乎还在静止地转动
鱼子酱。回忆让一个词有了体温
和空间,异国的风物人事在此涌现
曼德里施塔姆(词语的崇拜者)
在劳改营写作家书,冰雪包围他
瘦得变形的身体。一支对峙的笔
尖锐的锋芒被磨钝。一个人死了
像一只海鸥,又能留下什么迹象
它却鸣叫出一个人的被动与执拗
黑面包内的鱼子酱有海水的苦涩

  (柳宗宣《鱼子酱及其他》)


  书架上的这本诗集(柳宗宣《河流简史》,北岳文艺出版社2016年10月第一版)让我想起几年前跟它的作者柳宗宣先生(1961-)做的一次书面访谈(见诗集附录)。那时我们相互陌生,我只是读到他的一些作品,有了交流的愿望,于是写信给他,邀请他一起来做一次书面访谈。他爽快地接受了陌生人的邀约,就好像诗神充任中介,省去了诸多打交道的麻烦。我们几个来回就完成了一次精彩的访谈。那真是一次愉快的经历,也开启了我们之间的友谊之旅。现在,我打开这本诗集的第216页,盯住这首诗(《鱼子酱及其他》),想通过对这首诗的观感整理来再度认识这位沉着的诗人。
  这是一首游记诗,但并不是在风景区的当时当地口占所得,也不是在旅行的意兴阑珊之前快速记下的最佳词语排列方阵,而是从一个特殊的入口——“冰箱”——再度审视早先的游历;这时,确有一种游离的感觉,处于一个更为客观的立场,来观察自我处境在彼时彼地到底经历了怎样一次升华。一公顷的风景最终浓缩在冰箱里,确切地说,就是冷藏在冰箱里的、从外地带回来的“鱼子酱”:这种外来之物,正好是此刻的自我与彼时的自我如何融为一体的折中,它缝补了两个并不紧密联系的时刻、场景,眼下,鱼子酱这个物件既是现时的自我状态的撩拨,也是彼地自我作为一个观光客的种种迹象的返照。鱼子酱一下子让回忆变得合理化了,无论是作者本人还是读者都不会诧异于鱼子酱的神功。
  鱼子酱不仅使人回到一个异国的氛围,一个早先的时刻,同时,更为关键的是,它还是一个转动修辞机器的零件,诗人得借此考察一下自己能够凭鱼子酱联想到其他的哪些词、哪些关系,简言之,鱼子酱唤醒了回忆的决心,提供了一个契机和起点,但不可知的问题在于:它还可以带来怎样的词与词之间的关联——除了是其所是之外,它还可以涂抹出怎样的诗兴面包?由于这是诗的头一个关键摆设,在诗的紧要关口,尤其是略感周转不灵之际,只需轻唤一下,就像是复沓手法的穿插,诗就捋顺得很。这就是作为第一物件造成的魔力,诗句既蒙其开导,衍射出滋味和色彩,又自然而然地拥有了一个核心。鱼子酱既是现在摆放在中国人冰箱里的一个私有之物,负责现实的出没与触摸,也是过去某日异国的情调代言人,随时恭候中国主人的调遣,协助诗人施放出词章运动所需的波折与人际关系,过去的各种关系乃至历史人物的命运现在都维系在一罐鱼子酱中,这不正是一个诗人随意滚动的神奇色子吗?
  在异国,这个地名,“符拉迪沃斯托克”太容易同时塞给读者既疏远又亲切的感觉,这不正是老中国沦丧的土地吗?读者不免提防着诗人在这里可能露出还我河山的中国人的意识,但又且随着诗人的步伐前去,看一看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到底有怎样的风土人情。到底有什么值得在一首诗中回忆?但这不是在回忆鱼子酱的购买过程,不是关于这个第一物件的邂逅的回顾,而是在做某种同质品味的摸底调查:历史上还有谁同样在一罐相似的鱼子酱上察觉到人生的痛痒?“诗意的翅膀”当然会送给他一个关键人物:布罗茨基。这个有名的俄国人的来到正是托了鱼子酱的引介,在这之前还有一个人没有标示姓名——只是一座塑像——那可能就是一个更有名的俄国人:列宁。
  读者要格外细心地观察诗人是怎样触及列宁和布罗茨基的。因为诗人既可以站在冰箱附近施予评论,也可以置身于寒冷的异国一个窗子前或一座塑像下品头论足。当诗中使用这样的措辞结构时,“我看见……”,这就是两种身份的叠加:诗人正在描述那时的自我看见了什么,强调了一个见证人、当事人的定位,但这个结构也较为任性地暗示了被看见之物的可选择性,这就是作者的主宰权,他让读者看见“我看见”什么就只是什么。“两只白鸥”的立项/亮相虽有一点偶然(他完全可以选择其他角色),但它们富有诗意的冲劲,况且还有一些非内陆地区的属性,于是,它们出现在诗句中丝毫不会令人不适,反而给足了戏份,声情并茂于鱼子酱沉默之余的时段。
  当鱼子酱声明其第一特权时,白鸥就随即消失。接着,借助布罗茨基的眼神,向其他生命载体延伸、索取。看起来,白鸥的“白色粪便”与过时的领袖人物列宁的关联并没有做更深入的探讨,浮光掠影似的,诗随后营造了一个属于布罗茨基的时刻。可见,游历既是到此一游的实物造访,也包括对人文信息的普查。试想,如何巧妙安排布罗茨基上场呢?当然,我们也可设想,这首诗的启程正是受到了布罗茨基《我坐在窗前》的激发,就好像布氏早就布下了一个场景,等着中国诗人越境来访。不过,从布罗茨基出现在诗的中间位置来看,诗人隐蔽自己的创作动机是挺深沉的,并不急于一开始就道破他的诗跟早先的另一首诗存在姻亲关系,他把布罗茨基出现的时机变成了他的诗的一个按钮/装置/装帧,让读者读到诗的中间环节,正感到诗意匮乏之际——游历诗快变成一张明信片时——突然遭遇一个互文的考问:“有了鱼子酱,谁还需要鱼”这句引文你熟悉吗?如果读者此前没有读过布罗茨基那首诗,就不免在此停留下来,去书架或互联网上查找这句诗的出处。这就是诗人的过人之处,从被“排泄物”点染的眼前的列宁(的塑像),到诗史上的卓越诗人(同行)布罗茨基,这一转换虽然迅疾,但丝毫不觉得唐突、别扭,除了二者的国籍因素,那就是诗中之诗的振作所致。
  于是,诗中出现了三个人的形象,作为游客的诗人、光彩不再的列宁以及永恒呢喃的布罗茨基前辈,诗迎来了布罗茨基,既赋予“鱼子酱”作为这首诗标题的一部分的合法性,又增强了诗句互动的亲切感,而且,诗人还妥善地进行一次低调的炫技。确实,在此,我们要审察一下这首诗的标题是怎么构成的:它不仅仅是“鱼子酱”,而且还涉及“及其他”这个后缀。这种标题方式隶属一个古老的传统,很多诗人都用过。尽管“及其他”显示出作者打算令鱼子酱及物一番的决心,但也预告了这首诗在开展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未知性与含混性,也即,作者预感到了这不是一首单纯的咏物诗,不只是关于鱼子酱的,或者说,这首诗的滋味不仅仅关乎鱼子酱,也不是一罐鱼子酱可以装得下的,它还有其他必须予以强调的对象,而这些成分可能需要邀请读者来共同检验与完成。这个标题上隐含的主次关系呵护着诗人漫无边际地遐思,即便是远离了鱼子酱的氛围,也有“及其他”的惦记,不至于被认为偏离了正题。这种标题形式像是一个经验老道的老手要借题发挥,毕其功于一役,在这首诗中综合地展示以点概面、一网打尽的修辞功夫。
  从家里的冰箱出发,回溯到早先的游览景区,这根线索读者是毫无警惕就能接受的,而且在白鸥戏弄列宁(“伟人”、“著名”的意义一下子得到了嘲讽与解构)之际,读者欣赏的暂时是作者的潇洒的造句手法,就在读者预期观光路线照此发展下去渐渐平稳之际,诗人搬出了早就预备好的布氏大餐,中止了读者均匀的审美线索。于是,这首诗凭着“诗意的翅膀”适宜地触及了“黑暗”这个关键词、这个可归属于“及其他”的关键信息。不言自明似的,这是前述秃顶的伟人留下的孽债/历史包袱。布罗茨基作为中间环节,扭转了这首诗很可能局限于一种嘲讽的低级做法所构成的状况(对政治人物的反讽转变为对文学人物的肃然起敬,亦谐亦庄一拍即合),朝向诗的正道(“宽敞与旷美”的开阔地)走去。这首诗肯定要借此机会领取布罗茨基早先诗中预留的礼物,并高举这精神火焰,照亮其他方面的黑暗。
  布罗茨基的出现改变了游历行程,也可说增添了回溯观光客踪迹的视角,读者注意到诗一会儿在游客当时的立足点闪烁,一会儿又在诗人结合布罗茨基的双重瞳孔中抖露生机。简言之,一会儿关乎鱼子酱,一会儿涉足“及其他”。从写作的进程来看,单一地遵从游览路线来推进肯定是乏味的,就好像运用了布罗茨基这个互文形象难免会碰到“请神容易送神难”的考验,如何再度消除布罗茨基对这首诗后续进度的影响,这是诗人必须直面的问题。在此,读者务必要仔细地、逐字逐句地审视一番,看看布罗茨基的戏份总共有几行,在哪个节骨眼上,布氏的布施不失时机地退却了。
  “战舰从海湾移置路边”这个提示正是双重的“移置”功能。读者应该领略到了这首诗的矩阵结构(每一行长度大致相当,行末几乎没有标点,或者说,句号从未在行末出现,这种做法与结构为诗人的若即若离、亦庄亦谐的腾挪提供了方便),同时也感知到了至少有三个因素可以维护这首诗有节奏地发展:其一,碰到麻烦时,念及“鱼子酱”即可;其二,游历踪迹的线性交待;其三,伟人效应的帮腔与粘合。正当读者感觉到布罗茨基对此前描述所及风景中的列宁形象的境界提升有可能是这首诗的主题,并接近这首诗的尾声时,“移置”这个词的意志掷地有声地宣告布罗茨基也仅仅是一个道具、一个过门、一次意义的安抚。我们仿佛得到了新的启示:这首诗还要遭遇一个“伟人”,一个足以挑起赋予这首诗最高亢音调之重担的伟人(而且他的资历比起布罗茨基来毫不逊色,并且必然是俄国人)!
  布罗茨基坐在窗前的形象虽然触及了黑暗的意趣,但滋味还是偏甜了一点,毕竟这还是一个拥有舒服坐姿的诗人对“黑暗”的认知,应该还有一个饱经风霜的前辈“走”在冰雪中。诗人已然抓住了这种比较优势,拿出了他的底牌给我们瞧:曼德里施塔姆!够分量吧!同样,我们在不禁为诗人运用曼德里施塔姆(的苦难)记了一个高分同时,还要细察他是怎样利用“曼德里施塔姆”这个精神符号的,与上一次利用布罗茨基的做法有何不同。相同的是,鱼子酱又一次发挥了主旋律的作用,这一次不是引述文学人物的诗句,而是在“静止地转动”(类似于“移置”的功效)这个说法之后突然复沓似的,口齿清晰地,吐出了三个字和一个句号。这就是这首诗萦绕不散的“鱼子酱+”效应。静止地转动——这个颇为精致的说辞其实已经划上了游历踪迹的休止符,现在,需要一次强力拉拽,两个力量拧成一股绳完成了这猛然的拉拽:一个是鱼子酱在这首诗中当然的主导权,一个是伟人系列的晋升规律。“鱼子酱。”——这就是“鱼子酱+”一个武断行事的体现:历史的轮子让位于鱼子酱,也即“及其他”让位于鱼子酱,该另一位谈及鱼子酱的俄国人杰亮相了。
  这个三字句的结构,像是一次猛呼,当然有些突兀,毕竟这里不是借助诗的分节方式来做一次跟上一环节的告别,而是凭借着诗人的强力和鱼子酱还有其他代言人的优势扭转了这首诗的行程。作者踌躇满志,充满了对这次转折的信念。这是他的底牌。看起来,一时不记得曼氏有什么现成的与鱼子酱相关的诗句可资援用,或者说,再次援用诗句的互文做法有点老套,但一下子要在鱼子酱与曼氏之间造句,还是缺乏一个合理的方式,于是,作者在这里为自己悄然进行了一次辩解:“回忆让一个词有了体温(和空间)”。强调了这首诗是一次回忆的主题,他声明这次拉拽是有回忆的体温的,是合情合理的断然决定。即便这是作者的声明,但这也只是“及其他”的成分,读者不禁莞尔,体谅了诗人的自圆其说。于是,跟打开冰箱的中国诗人、被鸟粪污染的列宁和坐在窗前的布罗茨基不同的一个强者形象出现:曼德里施塔姆“在劳改营”。可能家书上提到了鱼子酱,也可能冰雪附近仅存的鱼子酱在嗷嗷直叫。与布罗茨基一样,曼德里施塔姆在这里并无特殊的作为与申诉,作者只是要借用其大名而已,为鱼子酱的庄重使命涂抹最有分量的光亮。很快就提到了死讯——死亡不仅凸显了这关键人物的分量(以及作者这么选择和布局的初衷),而且,也暗合一首诗的尾声所需。
  可我们老练的诗人又充分利用了“死”这个字的修辞属性,在即将结束这首诗的气氛中矫捷地奉献了一个比喻句,这次做出比喻安排的决定其实是一种熟能生巧的本能,他无非是要用一个更具体的形象代替“死”为这首诗铸就一个坚定的休止符:海鸥是多么便利的选项啊!既可以呼应诗之开篇,又能为诗的余音缭绕提供动力,乃至于海鸥最能赋予诗的最后一句最清晰的逻辑关系。纵观全篇,鱼子酱从冰箱里展示的光辉第一次为诗人成为当事人提供了无尽的发挥空间,这首诗介于咏物诗与纪游诗之间,让诗人置身于离人杰最近的环境,使之有机会与之接触、攀谈,并为广大读者捎回人杰的音讯,况且,不经意间,还能一展身手,在鱼子酱所提供的狭小空间能有一次大作为,真是可喜可贺的佳话。然而,真正的考验随后才会来到:第二首关于“鱼子酱”的诗才属于诗人自身,才关乎诗人独自对世界对人生的思考,在那首诗中,诗人将不再引述与罗列伟人的言说与轶事,直面自身与鱼子酱的关系,由外而内,谈及“鱼子酱及我”的关系,那首诗以铿锵有力的姿态并置于布罗茨基《我坐在窗前》及曼德里施塔姆的家书之间,成为未来创造者可资利用的真知灼见/字字珠玑。所以说,这首诗,《河流简史》这本诗集的一份子,已经是一个预言,还有更多的诗在/待展示诗人的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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