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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奇石的启事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6-11-05  

木朵:奇石的启事




平公今诗伯,秀发吾所羡。奉使三峡中,长啸得石砚。
巨璞禹凿余,异状君独见。其滑乃波涛,其光或雷电。
联坳各尽墨,多水递隐现。挥洒容数人,十手可对面。
比公头上冠,贞质未为贱。当公赋佳句,况得终清宴。
公含起草姿,不远明光殿。致于丹青地,知汝随顾眄。

  (杜甫《石砚诗》)


  这是一首客客气气的应酬诗,但依托两个写作层面的展开,又不致使它变得近似无趣的公文:其一,他同时在写一首咏物诗,况且吟咏的对象并非日常事物,是对一个来自他者的特殊情况予以表态;其二,他并不希望这首诗只有唯一的读者,也即,在把握礼仪分寸感的同步,观察自己能否在修辞的摆设上左右逢源。他可不想这是一个奉承阿谀者提供的礼物,至少,他为自己出了难题:“石砚”作为文字打磨的对象到底可以写成何等模样?它能否令诗的芳容有所改观?
  他人获得一块石砚,他从中获益的妥当办法就是在诗句中绞尽脑汁,化作墨滴,把这块归某人所有的石砚变成一首诗的对象、素材,当它类似于一支魔笛,接触它,就是在进行诗学观念的摸底调查。从而,巧妙地实现对它各种美奂美轮特性的分享。好比是他恭敬地承认人家有一头秀发,并非羞怯于自己银白的双鬓那些烦恼丝,在坦言一种羡慕的心理时,他已寄希望于诗对这种令人羡慕的情况愈演愈烈的遏制。简言之,“羡慕”一旦诉诸诗句,已摆平了它的皱褶,变成了一张可供平视的平面图。
  但如果他首先承认自己羡慕的是一个人诗章中的秀姿与发展,摆在他眼前的就不只是一方石砚。但他只谈论这个便于书写的外在条件,以及石砚给当事人(新主人)书写带来的转机,就避开了对这个人诗艺高低的判断。换言之,他谈论的不是一个威严的“诗伯”,而是一个运气颇佳的收藏家。这确属一个暗合应酬诗传统的策略,避重就轻地,通过称颂一种次要的事物来保持对主要问题的三缄其口。石砚卓越的性能与未来可贵的对新主人的服务,正是这首诗的次要问题,虽然通体明亮所展示的正是咏物诗的流程,但最关键的问题——诗与诗人的关系,而非诗人与诗的对象的关系——只能通过这首诗的性能以及对未来新读者的启迪来解决。
  毫无疑问,通过赞美一方石砚来赞美它的产权持有人,要比单纯地赞美一个人周全得多。不过,在每一步赞美石砚的进度中,他对自己也提出了要求:从石砚的觅取到它妙不可言的用途,甚至它对仕途的助长,一一展示出它的主人不凡身手。石砚替代了它的现任主人,相当舒适地被言辞的暖流轻轻洗刷,如果不是它,两个人的关系恐怕无法走得现在这么近,之间的一道屏障始终跨越不了。所以说,石砚在这首应酬诗中扮演的使者这一角色,其实也可以由一把折扇、一幅古画、一首诗来担当,石砚取代了其他的中介物,相当出色地完成了一首咏物诗应该尽力去践行的使命。
  但不是说,写一首超凡脱俗的咏物诗要比在诗中实现一次结合——石砚与它的主人的品味如胶似漆——显得更为迫切、重要。当然,一旦他意会到不时发明石砚中人的属性有助于拓展一首咏物诗的内涵时,他接下来的任务就在于竭力地更新人们对咏物诗的认知范畴:这样一来,各种目标就统一到写好一首正宗的咏物诗这唯一的目标上来了。日后,当读者察觉到这首诗的可贵之处时,就对诗人某种含蓄而大胆的奉承心领神会:在他写作之际,增色三分与保持本色的界限正是思考的对象——这种对两片责任田的同步观察,也正是后代读者务必小心体谅的。
  在奉承与奉献的一字之差中,今天的读者也许不再嫌弃诗中提到大禹这个名人——怪他用高攀的办法人为缩短了人与人之间的现实距离。相反,竭力从中发现诗人的贡献,才是读者的义举,甚至我们都不应轻微地嘲讽他也不能脱俗。即便是今天的诗人在面临同样的应酬时,也要以石砚为题写一首诗拉拢人间的距离,不能认为不露丝毫的讨好于人的痕迹,才是比他的前人更高一筹、已做到他人所不能,实际上,诗学的基本理念之一就是:如果你从他人的写作中发现其未涉足的领域,那写作未触摸的处女地,并不能沾沾自喜,那正是一位先行者用“由此及彼”之类的辩证法向你寄达的启示。
  在面临这首咏物诗的第一要求时(这块石砚是怎么得到的?它的出身如何?),他的解决办法既迅速又得体,而且把它们安排在诗的较早位置上,也合乎礼节。继而,第二要求无非是:石砚有何特殊性?有什么用?导致了哪些可喜的变化?——很明显,诗人以一位知情人、见证人的身份予以回答,就好比在石砚的现场交易中,他也参与了定价,也是最初听到石砚对其赏识者发出长啸的少数人。但读者需格外小心的是,在他描述石砚的外在特征及内在性能时,极有可能是在另一次见面会上,也可以说,他综合了几个来源的轶闻,为这块奇石填充了它本身不可能具备的浓郁气息。也许是在第二次赏砚的场合上,他发现了石砚的定力与雅量,又在下一次文学聚会中,亲眼目睹一群作者共享石砚的容貌与墨香。石砚反过来也是盛事的见证者,它所盛放的刚好是温存的人际关系的点点滴滴。
  不过,温厚的诗人几乎没有显示出丝毫的嫉妒、觊觎,当然也不见任何的揶揄。他甚至借助这块奇石还顺便探望了一番王国的政局。在这时,非常隐秘地传达出一种遗憾:他缺失像一方石砚这样的中介物,阻碍了他不能实现参政议政的最高理想。但咏物诗对他的及时安慰与开导包括:诗,就是那种理想的最佳载体,简言之,诗就是经过反复确认的最高理想。
  在诗的最末,他俨然启动了跟石砚的单独面谈,那个最后露面的“汝”,不妨理解为石砚:他赞美并期望它是灵物,能随时领悟主人的眼波与心愿。但另一个关涉在于,他利用人称上的突然转向,由客气周到的“公”、“君”锐减为可以平等待之、殷殷寄语的“汝”,也是对此人才华的关切,有了这非凡的石砚,所见所闻就不应是庸常的丹青与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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