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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回忆的辘轳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6-11-02  

木朵:回忆的辘轳




忆年十五心尚孩,
健如黄犊走复来。
庭前八月梨枣熟,
一日上树能千回。
即今倏忽已五十,
坐卧只多少行立。
强将笑语供主人,
悲见生涯百忧集。
入门依旧四壁空,
老妻睹我颜色同。
痴儿未知父子礼,
叫怒索饭啼门东。

  (杜甫《百忧集行》)


  在“十五”与“五十”的颠倒之际,诗不由自主提供了一块空地:两个时刻的肖像对比,可以凑足从这里到那里的一段今非昔比的行程。一旦回到那个确切的早期时刻,他就陷入无限的风景之中:可供选择的素材太多,务实的话,则抓住当年的真人真事,稍加排列即可唤起泪腺的配合,而务虚的办法也包括以如今儿女的举措为例,娓娓道来,反正无人在这方面进行详细的考据。这方面的训练已非难事,连读者也觉得在回忆的辘轳上,他并不费太大力气,就能打出往昔光阴的余波,“健如黄犊”或“八月梨枣”,都是触手可及的年轮,并不见得他当年在一棵梨树上留下了两千个脚印。在这两个典型形象的作用下,一种对照所要求的效果随之而来;读者并不感到突然,当他谈起现今的脚劲乏力与强颜欢笑时。
  在两个时期之间的那些年轮并不曾注脚,但它们加起来证明了如今走到这一步已无力回天:他错失了在更年富力强的一刻扭转人生轨道的机会。读者对“五十”的感慨,并不需要亲身经历,也能感同身受,我们基本上拥有了“十五”的记忆,凭此可以想像一种身体上的衰败给一个人带来的苦痛。他没有在此强调这个年纪应有的优势,他在为百感交集腾出逻辑空地;我们虽然隐约觉得他有点隐瞒,但也不嫌他自降身价。他确实涉足了这个年纪的一片荒野,并引导我们去同情一个不再有力挽狂澜的机遇的人。他丧失了那个时代的种种人生际遇,这一隐忧却让我们设想他纵情于诗国的宏愿一边立下又一边实现,也许,这是他仅有的机会:成为一个超乎寻常的诗人。
  他在这时对仕途的理解,出现了微澜,随着蹉跎岁月的叠加,他渐渐意识到写作才是当务之急。或可说,排除宦海忧虑的途径还在,那就是写、写、写。而且,值得后人注意的是,在对这些忧虑进行表述时,他的诗句中寡有另一层不可排遣的忧虑:当他在诗中安身立命之时,世俗生活的忧虑很快就消失了,变成一种可以由文辞反复撕咬的可见之物,同时,他又借助严谨、妥帖的律法,把生活中的疑难杂症隔离开来,使之不伤害到诗的筋骨。于是,我们不妨说,他的诗是最佳的消毒剂,因从不失手于恶劣情况的描述而生机勃勃。
  他同样面临一个当今诗人也得面对的问题:如何经营自己的家庭生活?如果说作为一个个体,他对失意的社会现况可以产生一种无关痛痒的免疫力、一种诗对现实处境的率先麻醉,那么,濡染在最亲的家人身上的不如意,就会催生种种压力,使他转而再设想政治上的牟利有多么必要。由于他所展示的家庭关系相对比较单一,夫妇关系、父子关系,而没有涉及其他的家庭纽带,比如岳婿关系、舅甥关系等等,他完全可以凭借户主的中枢作用使得现有的人际关系不致恶化。所以,当他在诗中写道妻子的脸色,今天与昨天相同,就动用了他作为顶梁柱的家属身份,遮蔽了二人世界粘合时可能存在的裂缝;这种相同性,既有生活的温情源头,也保留了诗在艰难生活中的立足之地。
  而诗的结尾处所交代的父子关系,可谓他的不少诗篇为我们共同造就的结晶:在呈现真情实感的同时,彰显一个诗人应有的真诚品质。夫妇间的默契却在父子之间打破了,痴儿的未知世界正好包括他在诗国中睥睨群雄的位置:他们只要求吃饱这一顿,才不管在一首诗中扮演怎样的角色。如今的读者无需苦恼,那哭闹的孩子总有办法度过一宿的。也许,就在终归安静之时,他在灯盏旁,抚摸儿子的额头之后,开始写下这首诗,而父子关系中存在的刚性需求在句式安排下,变成了诗的小小胜利:刚刚发生在这个空间的闹剧,恰巧为寻思如何收场的诗解了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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