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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王光耀:潜行于晦暗之域——评布朗肖《不可言明的共通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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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6-10-27  

王光耀:潜行于晦暗之域——评布朗肖《不可言明的共通体》




  《不可言明的共通体》由两部分组成,前半部分“否定的共通体”是对环绕着巴塔耶文本的隐秘概念“否定的共通体”的评述,同时也是对让-吕克·南希《非功效的共通体》的回应;后半部分“情人的共通体”则是对杜拉斯的短篇《死亡的疾病》的评论。大体而言,前半部分是对环绕着“共通体”概念的诸结构与情势的廓清,后半部分则借助于杜拉斯小说中的具象化的情境而对“否定的共通体”这一抽象观念进行了具体的上演。

1.“共-同”或“之-间”?

  巴塔耶、布朗肖、南希等人在当代思想中所打开的la communauté(共同体/共通体)的独特意涵表面上具有一种悖谬的特征。在布朗肖看来,la communauté(共同体/共通体)所承担的含义,“全然不同于那些从属于一个团体,一个群体,一个议会,一个集体的人所共有的东西”(布朗肖,第3-4页)。亦即,布朗肖等人所思考的la communauté的意涵恰恰是通过对它的通常的本质规定——commun(共同/共有/共通)——的偏离与否定而得以打开的。这鲜明地体现于一些自相矛盾的语段之中:“否定的共通体”,“那些无共通性者的共通体”,等等。
  传统的共同体基于所处习俗、制度、观念、身份的相互认同,基于成员之间的需要和欲望的趋于一致与相互协作,而形成了一种群体的文明生活。在其中,每个个体有着特定的身份、处在特定的位置上,人与人的相互交往按照特定的规范、礼仪进行,人与人的沟通“要通过对共同事务的参与,通过一个看法、一种利益、一件工作、一顿饭,通过一个‘第三项’才能建立起来”(列维纳斯,第38页)。通过各种各样“第三项”的中介,人们建立起彼此的亲殊关系。在这种关系中,每个人按照他的身份被对待,而并未被作为他自身来对待。彼此之间既缺乏真正的生命的亲近,亦缺乏对彼此他异性的惊异。因为在文明生活的询唤与规训中,每个人的他异性被很好地隐藏,以更好地融入中性的漠然无殊的群体。这种去他异性的过程是通过对每个人的“形式化”完成的。通过社会整体对个体的形式化的规训与询唤,以及每一个个体为了融入群体生活而进行的自我询唤与规训,人们达致了一种普遍的同一性。在这样的群体生活中,独一性恰恰是缺失的。此外,共同体理想的终极形式是期望缔造一种人类大同的社会,在其中,人与人之间实现绝对的平等与共融。而为了生产与保障平等,就有可能会通过各种显性与隐性、宏观与微观的装置以改造与生产出一种齐一化的、透明的、互助互爱的人性。然而,这一美好的设想隐含着潜在的暴力:群体的趋同无疑会对有所偏离的个体形成一种规训的强制,乃至于产生一种总体的暴政——人性成为被强制性生产的趋同的作品。极权主义正是共同体的理想所遭遇的现代命运。这一现代历史的创伤经验促使布朗肖等人不得不去批判传统共同体的想象所设定的相同者的重复与延展的人性模式,以及,探究la communauté在同者的重复与延展之外的存在模式。
  共同体如何可能不再奠定于“共同”之上?为此需要回溯到“人与人之间的会聚”这一共同体的最质朴的含义上去,回溯到“向着他人的在场”(布朗肖,2016,第16页)那一原初的境域中去。他人的目光在其对我的反向凝视中,从他自身而来向我表达着他自身,先于且溢出于我在对他的意指中所进行的“意义赋予”的表象活动,由此将自身显示为不可还原的他者。他者与自我处在一种不对称的关系中。所谓“不对称”,并非权力等级上的落差,而是指他者的不可测度、不可把握、不可占有,总是逃逸出我的意识理解,从而将自身呈现为一种缺席的在场。这是他者的独特的存在方式。与他者的面对面,意味有着彼此的不可抹消的间隔,有着间隔两边向彼此的敞开与对通道的打开。在间隔之中打开通道,而又不取消间隔,这就是“之-间”。如同让-吕克•南希指出的那样:“没有之间的分享就没有它们(共同体/共通体),否则一切都会在自身中封闭和哑默”(南希,2007,第2页)。分享以彼此的间隔与差异为前提,没有间隔与差异,就不会有体验与意义在彼此激发中的崭新生成,而只会是某种现成话语的单调的重复。因此,分享不可以达致最终的同一性为自身的终极目的,不可“为自身设定一种共通的、甚至融合的趋向”(布朗肖,2016,第12页),因为那样的话,分享所构成的统一体最终将锁闭在自身内在性的僵化与静止之中,话语终将沉默,分享在趋同的活动中取缔了自身。由此,趋同与融合就只是分享活动所达及的一种有限的现象或假象,更为根本性的是对不可还原、不可取消的间隔与差异的感受,是差异之间的交互的敞开、牵引、触发、渗透、感通与生成。在分享中所给出的不再是趋同的话语,而是在感知他者的同时让自身经受他者的质疑、拆解与呼唤,出离于自身之外,是将自身的生命暴露给他者,让予给倾听与凝视,是彼此生命在交互激发与感通中产生的无尽的言说。如此的分享所建立的la communauté不再是具有同一性与总体性的“共同体”,而是“共通体”。
  在南希所著《非功效的共通体》的中译本中,译者认为应将la communauté一词译为“共通体”,甚至主张删掉“体”这个字,因为它不再是名词性的实体,而是动词性的对通道的打开。何以能够跨越间隔打开通道?需要敞开自身与感受他者的能力。感而发之,感而通之。而对他者的感通又以他者的目光对自我的反向触发为前提。因此,感通是交互的,在交互的感发中打开了通向彼此的通道。重要的不是作为结果的通道,因为由于他者的无尽他异性,通道始终会是有限的,甚至是一种假象,对间隔的跨越并不抹消间隔本身。重要的是对通道的探求与打开这一动态性的活动本身。唯有在对他者的无限敞开与切近中,在无尽的分享中,自我才避免了封闭于自身的可能。“共”也不再是同一性的运作以及作为同一性运作之结果的共同性,而是保持间隔与差异的“与”(avec)。“与”区别于肩并肩的“和”。“和”以封闭的单子为前提,而“与”则强调彼此的敞开与分享。甚至,是在“与”所打开的意义空间的崭新生成与无尽延异中,个体才能不断地超出既有的自身,而生成着新的可能性。因此,“与”恰恰打破与拆解着封闭性个体的运作机制。可见,“与”打开了一种非常微妙的“之间”场境,既不趋于融合与同一而抹消彼此的间隔与差异,也不坚执于自身的固有存在而封闭在自身的同一性中。“‘与’隐含着一个位于区分和不可区分之间的不确定性,在分开和靠近之间的不确定性。”(南希,2007,第5页。)由此,南希将共通体的形式结构标记为“解开-共有的-连接(dis-con-jonction)”,这是一种“悖论性的联合要求”(南希,2007,第6页):若即若离,似通非通,既保持着自身,又出离于自身之外,连接以间隔为前提,间隔的两端又在连接中不断更新与生成着自身。界限既是不可取消的,同时又是模糊的,处在无限的、复数的褶曲运动之中。而这一“包含了那排斥它的存在的外在性”(布朗肖,2016,第21页)的共通体,它的铸成发生于自我与他者相遇的独一无二的瞬间,且将注定自身的解体,因此是一“否定的共通体”。
  至此,我们可以引入布朗肖对“共通体”的两处初步的尝试性定义:“如果人和人的关系停止作为同者与同者的关系,而是引入他者,并且,这个不可还原的他者,一直与那个考虑他者的人,在其平等中保持一致不对称性,那么,一个彻底不同的关系就强行提出了自身,并强加了社会的另一种形式,而这个形式,我们还几乎不敢命名为‘共通体’”(布朗肖,2016,第6-7页);以及“[内在体验]把一种同他者的关系作为了更深的本源,那同他者的关系就是共通体本身,而这共通体之为共通体,就是让一个把自己外露给它的人向他异性的无限性敞开,同时又决断出其严厉的限度”(布朗肖,第30页)。
  通过对共通体的重新思考,布朗肖对我们由习以为常的范畴模式所主导的思维倾向从根底上进行了扭转:不再是同者与同者的对称关系,而是同者与他者的非对称关系;不再是迎面凸显的在场,而是始终遁入缺席的在场;不再是返回自身的封闭,而是向着外部的无限敞开;不再是内在性,而是外在性;不再是共时性,而是异时性;不再是将个体带入更大的统一体,而是对个体封闭性与同一性的拆解;不再是群体的趋同,而是“之间”的分享与隐逸;不再是对整体的构筑,而是无限的离散;不再是静态的实体的完成,而是动态的通道的打开;不再是占有,而是解-占有;不再是积极的首创性,而是绝对的被动性;不再是存在于自身之内,而是出离于自身之外;不再是存在的承认,而是存在的质疑;不再是专有的自身性,而是作为他者的自身;不再是返回、居住、安稳,而是离弃、放逐、眩晕。
  以上可以视作布朗肖对“共通体”的形式结构的初步的素描。然而仅仅满足于一种形式结构的素描是不够的,即便这一结构指称着某种不可还原的间隔,我们也依然通过对其形式结构的表象而将这一间隔纳入了自我的意识同一性之中,而这恰恰抹除了共通体的“既成之确定性的缺席”的存在方式。对“共通体的每一个想象的表征都已经让共通体的本质发生了改变”(南希:“论布朗肖”)。共通体的本质恰恰在于它的非本质与无定形。为此,我们需要进入到后半部分的文本中去,在杜拉斯的记述所提供的具象化的情境里去感知他者以及共通体的更加微妙的隐秘意味。

2.死亡与外部

  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将死亡视作一种取消一切可能性的可能性,它让一切可能性陷入不可能,死亡是向来我属的,作为未来的(却又是始终将要来临的,因此又是属于当下的)一种终结一切可能的可能性,不可逃脱地必然降临于我。而在对《死亡的疾病》的评述中,布朗肖则思考了另外两重意义上的死亡。
  首先,死亡作为我的死亡,不再是将要到来的,而是已经发生的。“我尚未活过便已死去”,或者,“活着时便已死去”。这些日常谚语揭示了已经发生的死亡。通俗来说,就是觉得自己没有真正活过。在什么意义上?在布朗肖的思想语境中,没有真正活过,意味着陷入了自我同一性的单调重复与封闭中,丧失鲜活的感受力,丧失爱的能力,丧失了溢出自身乃至于失掉自身(迷狂)的能力。死亡意味着某种特定能力的缺失:“感觉的缺失,爱的缺失,正是它们,意指着死亡”(布朗肖,第56页)。如何走出死亡?必须恢复感觉的能力、爱的能力。而已然钝化的自身单凭自身是无法知晓于这种能力的缺失的,更遑论更新自身与再次出生。必须经由一种来自外部的触发。这也恰恰是爱的能力的独特之处:它并不源自于自我的主动性,而是在自身向着他者的敞开中被触发的,为一种绝对的被动性所标记,因此它是无作的(désœuvré),是一种非能力的能力,非意志的意志。而从自我出发主动地征服他物的权能意愿与作为(œuvre)恰恰阻滞与闭塞这种能力的被唤起。《死亡的疾病》中“失去了爱之能力”的男性(“你”)正是在“绝对的女性”(“她”)的反向目光与话语的“宣判”中才意识到自己染上了死亡的疾病。于是,“你”要在“她”的身上发起“寻找生命的尝试”(布朗肖,2016,第83页),要去“试验爱”(杜拉斯,2012,第40页)。
  其次,悖谬的是,正是在他者身上寻找生命的尝试中,我们将遭遇另一重意义上的死亡。这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势?
  在《死亡的疾病》中,“她”是极为脆弱温柔的,在其毫无防护的赤裸中将自身呈送给“你”的注视,她是迎接,是敞开,是“自身展露的生命的表达”(布朗肖,2007,第56页)。
  然而“她”也是质疑。你的日常的存在模式为权力所标记,权力所发出的“意愿”为“占有(appropriation)”所标记,“占有”将他者纳入到自我的同一之中,从而构筑出一个内在连贯的白日世界。而在她身上,你则惊觉到一道反向凝视的目光,那目光让你颤栗,宣示了你与她之间的不可逾越的间隔,发出了一种无形的力量:质疑你的权力的同一化运作,质疑你所熟稔的白日的世界,质疑你只识得你的同类。她判决你染上了死亡的疾病,她说“死人真是怪得很”(杜拉斯,2012,第59页)。
  她是回撤与消隐,是“在场-缺席(présence-absence)”(布朗肖,2016,第57页)的二重性,总是遁入你无法对之施加权力的睡眠,在黑暗之中微弱地喘息,让你感觉到她的在场,她的来临,却根本上又是退却的,回隐的,让你无迹可寻;你在对她的靠近中似乎通达了她而又并未通达,她本质上是不可通达的,拒绝你在对她的注视中所赋予她的任何限定,拒绝你对她的同化的意图。她属于夜晚,你留不住她。
  她是匮乏(相对于在场之充实而言)之过度(excès)、匿名之无度(démesure),是对白日世界的同一化秩序的僭越,是绝对的差异、隐逸的神秘,是时间的异时性。“她”所浮显出的无论是温柔的絮语、无内容的纯然呢喃,还是热烈的喊叫,抑或是凝视着“你”的、或望向别处的沉默,以及无尽的沉睡,所有这些,都并不进入共时性与同一化的理解之中,它们突破了连贯性话语的逻辑锁链,并不言明自身,而是暗示着非知之物,暗示着外部,暗示着她的肌肤之下所包裹着的无尽深渊。
  最终,她将还是吸引。她所遁入的无定形的缺席之在场,延宕为黑夜中难以辨识的无尽低语,在幽暗的神秘、混沌的空无、存在的窸窣之中暗示着自身,并袭扰、萦绕、惊异、呼唤着我们,一再地吸引我们去接近,去回应,去一探究竟。这一吸引将会诱使你“试着在她身上接近那逃避一切接近的东西”(布朗肖,2016,第84页),从而将你“诱入一个陌异之域”,在那里,你将变得“陌异于自己”(布朗肖,2016,第69页)。
  这样的女性,布朗肖将之作为“绝对的女性”的化身:“在这个他想一起来‘试验,尝试’的偶然的女人身上,他定会撞见所有的女人,撞见她们的华丽,她们的神秘,她们的王权,或者,更简单地,她们所代表的未知之物,她们的‘最终现实’,没有什么普普通通的女人”(布朗肖,2016,第83页)。正是在与“绝对的女性”的遭遇中,生存与死亡那充满幽暗、褶曲与矛盾的张力情境决定性地显露了出来。
  首先,你的权力将会受阻,并非遭遇另一种权力的抵抗,而是根本的无效,你的身上“没有任何东西符合这些过度的运动”(布朗肖,2016,第56页);你将遭遇到权力的不充分性与限度,遭遇到抓取、理解与占有的不可能性,遭遇到权力之根本的无力,乃至于你渴望去遏制、取消这些他异性。其次,你将被暴露给“她”所遁入的外部的无尽黑暗,暴露给那难以理解的陌异空间,暴露给非知的场域,在其中,你将丧失权力,丧失自我的同一性,滑移于你自身的界限之外。
  正是在这一向着外部的滑移之中,我们遭遇到了布朗肖对死亡的更深层的构境:“她”乃是“地下或冥府的阿芙洛狄忒”,“她属于死亡,并将那些她所选中的人,带向死亡”(布朗肖,2016,第73页)。这里的“死亡的疾病”不再是爱的能力的缺失,也并非生物学意义上的死亡,而是指与“她”的“生命展露”相伴随的始终隐匿与消隐的存在方式:“他人的死亡:他人的活生生的、最切近的在场已是永恒的、不可承受的缺席了,一种任何哀悼的工作都无法削弱的缺席。并且,他人的这一缺席,不得不在生命本身当中,得以遭遇”(布朗肖,2016,第43页)。而“她”在其缺席中所遁入的黑夜便是“死亡本身”——逃遁出白日世界的同一化构型的陌异之域,属于非知的晦暗之域,难以辨识的喁喁低语潜行其间,延宕为匿名存在的窸窣之声。而她的“死亡”,她的“生命展露”的根本的消隐,她所遁入其中的黑夜所闪烁的磷光,亦将触发并吸引“你”从你的权力所能够支配的白日世界跳跃入那一晦暗之域,在其中,你的存在将“被抛入一场无止尽的坠落”(布朗肖:“内在体验”),你日常主导性的同一化的存在模式将自我解体,“行动、话语,以及生命的可理解、可表达的形式都不再有一席之地”(布朗肖:“内在体验”),你的存在将被经验为“一种彻底破碎的生存”(布朗肖,2016,第12页)——你将发现持存为自身的不可能性,你将陌异于你自己。这便是自我在朝向他异性深渊的跳跃中所遭遇到的死之绝境,这样的跳跃被布朗肖称之为“致死的一跃”(布朗肖,2016,第70页)。可见,到“她”那里去追寻生命的尝试虽然“打破了那个总要坚持存在的主张”,走出了自我同一性的单调重复与封闭,获得了超越与更新自身的可能,但同时也就恰恰“向着一场无休止之死着(mourir)或无止境之‘迷误’的陌异性外露了”(布朗肖,2016,第65页,译文有改动)——自我在追寻生命的尝试中恰恰被遁入死亡的他异性同样带入到了死亡之中。然而颇为微妙的是,如是的“死着”,如是的“持存为自身的不可能性”,并不意味自身的全然丧失,它虽拆解掉了权力的同一化运作所构筑的白日世界中的主权自我,但却也借此将自我转入了使得权力、认知、实践的同一化运作丧失掉自身功效的晦暗之域;而同样微妙的是,他者也正是在其生命展露的消隐、在其逃遁出白日世界的“死亡”、在其通达的不可能性中,才真正唤起了自我的追寻生命的激情——爱的激情。在爱的激情中,自我将无保留地离弃自身,将自身外露给他者所遁入的“死亡”,在“死亡”之中经受自我的拆解与丧失,无尽地倾听与回应黑暗中的生命的低语。在布朗肖看来,这便是朝向他异性深渊的“爱的纯粹运动”(布朗肖,2016,第66页)——无限的离弃自我,致死的一跃,内在性与同一性的破裂,世界的坍塌,自我的解体,抵达终点的不可能性,无尽延宕的“死着”。然而,惟其如此,由死之绝境中的陌异性力量、由隐遁入死亡的他者所参与更化与形塑的生命才能在拆解后的废墟的“虚-位(non-lieu)”之中赢获诞生的可能——拓扑式褶曲的出存与反身的同时性,离弃自身与追寻生命的同时性,死亡与诞生的同时性。
  “情人的共通体”源自差异之间源初的吸引与欲望,被“疯狂的爱”、“死亡的激情”所联系(布朗肖,2016,第77页),渴求打开生命之间的通道,在共通之迫求中两个存在“把自身完全地暴露给彼此,完全地、整个地、绝对地”(布朗肖,2016,第80页)。然而,彼此的展露并不通向“那种让他者(l’Autre)和同者(leMême)相互混合的统一”(布朗肖,2016,第68页),而是遭遇了死之绝境——在追索他者生命的尝试中,遭遇了他者的不可通达,遭遇了他者所遁入其中的晦暗之域,并与他者一道,被抛向了死亡的悬临,经受自我的解体与更化。这正是奠定共通体的动力学机制:“致死的替代取代了共通”(布朗肖,2016,第20页),而“那不可共有之物的陌异性,恰恰奠定了这个永远临时的,总已荒弃的共通体。”(布朗肖,2016,第86页)。在《死亡的疾病》中,“她”最终无声无息地消失,彻底地隐遁,然而却在你的内部留下了踪迹。当重回白日,重回世界,回忆起那杳不可追的夜晚时,你产生了真正的孤独:你在迟到的回忆之中才明白,你爱上了那个已然缺席的存在,却终究无法居有,无法索回,甚至无法追忆,唯余模糊不清的气息与踪迹,在时间的冲刷之中袅袅散去。这注定是你的爱的唯一方式:“在它尚未发生以前就把它失去了”(杜拉斯,2012,第65页)。这时你将陷入一种苦涩的自嘲与感伤:你为重回白日的世界而松了一口气,却也为永远地失去那黑暗夜晚中跳动的磷光而悲怅。是的,“共通体的终结和它的开始一样随意”(布朗肖,2016,第89页),然而,“她已比他相信的更为根本地改变了他”(布朗肖,2016,第89页)。

3.结语

  如是的共通体潜行于死亡的晦暗之域,不可言明,始终是已然消失的,又始终是有待来临的。它在其几乎不可能性之中“提出或强加了对不可认知之物的认知(经验):这‘自身之外’(hors-de-soi)或‘外部’(le dehors)就是不断地作为一种独一关系而存在的深渊和迷狂”(布朗肖,2016,第30页)。书写,所指向的正是这一外部。在其语言犹豫着的欲言又止中,在其充满张力的模棱两可中,在其肯定-否定的形式逻辑的矛盾中,布朗肖尝试去追索黑夜中闪烁不定的磷光,去测度布满褶皱的幽暗空间,去复现潮水无尽的涌动。书写,在其对不可把捉者的“把捉”之中,触摸着某种“晦暗的非知之物”(巴塔耶语),倾听着某种“词语间循环的虚空”(福柯语),命名着某种“不可命名者”。之所以加上“某种”,是因为那一“艰涩而困惑的经验”(巴塔耶语)依然(或已然、始终)是不确定的,依然(或已然、始终)是难以通达的。这也是为什么,布朗肖所织就的巨大的语言迷宫时常使意识深陷眩晕之中。眩晕,因为无所立足,总是踏空,因为意识的光亮不足以刺破语词所构筑的难以名状的黏滞与空无。由此,在阅读中,自我不断被迫出自身的苦恼总是如影随形,而这,同时不也就是对书写所引向的死之绝境的体验与经受吗?书写与阅读,在权力运作于其中的白日世界之外打开了无尽的外部空间,而这正是布朗肖式的“书文共通体”所具有的“严格的政治意义”(布朗肖,第91页)。


参考文献:
布朗肖.(2016).不可言明的共通体. 重庆大学出版社.
布朗肖.内在体验.lightwhite译,见http://lightnwhite.com/archives/4554.
杜拉斯.(2012).坐在走廊里的男人.上海译文出版社.
列维纳斯.(2006).从存在到存在者.江苏教育出版社.
南希.论布朗肖.lightwhite译,见http://lightnwhite.com/archives/2121.
南希.(2007).解构的共通体.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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