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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把噗:文学的零度:论佩索阿的“异名”写作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6-10-20  

把噗:文学的零度:论佩索阿的“异名”写作





  小说创作的奥秘,如果不是那位很少现身、却又无时不在的叙述者,还能是什么?小说,从来都不该被简单地划定为情节、人物、描写的罗列;它不是借助结构单元组合而成,而是在叙述者发出的声音中融贯于一体。将所有小说——无论是传统的,还是现代的——组合成一个大的文类,虚构无疑是本质要素,但虚构一词并未说出小说的全部,甚或只言及了表面。真正将所有小说凝集于一体的,是小说家在小说中设计的那位叙述者的声音。应当迎向一种小说声音学,而不是小说叙事学。
  传统小说的叙述者发出一个匀质、整一的声音,具有无个体化的普遍特性。而在现代小说中,一种具有自我意识的声音被特意设计出来,它既不能等同于小说中某位人物发出的声音,也无法与小说家特定的表达方式划上等号(虽然与后者紧密相关)。借此,我们也就能将现代小说与后现代小说区分开来。无论后现代小说所使用的是何种技法——拼贴、反讽、元小说……——都是对同一叙述声音的瓦解:失去统-性(拼贴)、自我调侃(反讽)、自我指涉(元小说)……
  如果说,小说中那位无时不在、只偶尔现身的叙述者是小说家个人身份的某种乔装打扮——因为无论就何种目的,叙述者的声音永远都带着小说家个人的腔调,如果我们将小说看成由这位叙述者言说生成——那么小说的风格(罗兰·巴特在《写作的零度》所言的来自于个体经验的纵向必然性,形象、叙述方式、词汇等)无疑带着小说家个人的印记。也即是说,虽然小说家可以创造与自我个性完全殊异的人物,但那位潜在的叙述者也只能在某些程度上发生偏离,而无法与小说家本人彻底无关。



  因为小说创作本身具有的这种无可调和的矛盾:小说家虽然可以发出任何人的声音(让我们允许这种极限),但完构这个声音还是需要借助于小说家本人所储备的词库、用语习惯与叙述方式;小说因而无法完成一种绝对异质的、与小说家本人完全无涉的“零度”文本。但这种文本的“零度”实则已经通过诗歌出现在费尔南多·佩索阿的“异名”写作中。当佩索阿借助于阿尔伯特·卡埃罗、里卡多·雷耶斯、阿尔瓦罗·德·坎波斯等异名进行诗歌创作时,他不是将作品仅仅冠于他们的名下,而是为每一位异名者设计了生平、思想和写作方式。
  借助一部纪录片透露给我们的信息,我们能明白这些异名者如何侵入了费尔南多·佩索阿的现实生活。《佩索阿遇上卡瓦菲斯的那个夜晚》这部纪录片重现了现代主义诗歌的两位伟大诗人佩索阿和卡瓦菲斯在一艘游船上相遇的情形,这是两位诗人的唯一一次相遇。在那位希腊年轻人的回忆中,他在船上第一次见到佩索阿时,对方告诉自己的真名不是费尔南多·佩索阿,而是阿尔瓦罗·德·坎波斯。这是佩索阿创造的其中一个异名,造船工程师,并帮助建造了当时他们所搭乘的那条船。这说明在佩索阿的思想里,“异名”不只是存在于纸页上的创作方式,更是生活本身。
  佩索阿虚构的既不是文本中的人物,也不是生成文本的叙述者,而是创作者本人。小说创作所无法做到的“零度”,实则已经由佩索阿做到了;小说中无法发出的与小说家本人完全无关的声音,实则已经在诗歌中实现了。诗歌之所以能够解决小说中无法解除的这种悖论,原因在于诗歌并不像小说那般需要借助于叙述者的声音作为中介(小说家-叙述者-小说),它从一开始就是诗人自己的表达(诗人-诗歌)。能破解创作者与作品间紧密联系的方法,只能通过置换创作者,让作品好似由别人写成;而这只有诗歌才能办到。



  如果不建立一种“文学声音学”,我们便不太能分清在佩索阿的“异名”写作与小说家的“虚构”创作中出现的真正差别。佩索阿正是借助于对这两种文类差异的把握,将小说的“虚构”手法借用到诗歌创作中,才创造出“异名”这种独一无二的写诗方式。对于真正书写内心、以真实为标杆的诗歌创作如今也获得了虚构的合法性,得力于佩索阿将重心从“作者-作品”这组二元关系中的后者移向前者,并破解了后者中始终萦绕的虚构悖论。
  因为佩索阿的出现,文学第一次获得了异质构成。罗兰·巴特所言的“零度”依然有温度,无论这位作者在作品中多么深刻地隐匿自身,用一种中性的方式写作,这种风格依然源出于他的个性。只有到佩索阿这里,诗人通过彻底地化身为完全殊异的另一个人,“文学的零度”才得以真正诞生。佩索阿的启示在于,当作为一种游戏的虚构侵入到生活,诗人便能体验存在的无限可能性。
  至于为何只有佩索阿发展出了这种古怪又迷人的写作方式,原因或许在于唯有佩索阿单枪匹马地以“无”的形态出现在文学世界中。当佩索阿不断地消隐自我的个性,将其减至无的程度,他便有了获得所有个性的可能。“无”不是没有,而是潜在的无限可能性。佩索阿通过实践,抵达了一种存在极限,其中回响着来自东方世界的回音。甚至,佩索阿向前更进一步:当东方哲人满足于“无”的境界,佩索阿实则已经开启“所有”的可能性。“无”与“所有”实则一体两面。



  那么,这种“文学的零度”意义何在?在那首著名的《自我心理志》(AUTOPSICOGRAFIA)中,佩索阿将自己的诗学思想以诗句的形式展现。这首短诗至少表达了佩索阿对“异名”写作有什么意义这一问题的思考。诗一开始,如同宣言一般清楚就表达了“诗人是造假者”这样一个概念,以反驳诗人只能自我表达的观念;接着佩索阿更进一步指出诗人的造假能力如此高深,竟然可以将真切感受到的痛假造成(诗中的)痛。这两种均属于诗人自己的痛具有本质的区别。
  第二小节着重讲了这两种痛,以及读者在阅读时感受到的新的痛。“那些读他作品的人/充分感受到的痛/不是他有过的两种痛/而仅是他们所没有的”。在这里,出现了一种新痛:即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感觉到的痛,这种痛与诗人在现实生活中遭受的痛和把这种痛转化为诗歌中的痛都不同。它是读者通过自己的生活阅历与阅读经验在原文本上生成的,这是一种只属于读者个人、通向非个性化的阅读磁场的虚构经验。
  而这正是佩索阿“异名”写作的核心意义。它即是一种文学游戏(作品自身),一种生活方式(作品-世界),同时也是对读者经验的再生成(作品-读者)。如果说“写作的零度”发生在写作这一独特的行为之中,那么“文学的零度”指向的则是读者通过作品获得的崭新经验。这种崭新经验使得诗歌的虚构(或如佩索阿本人所言“假造”,fingir)获得了一种合法性。


附诗:

AUTOPSICOGRAFIA

  Fernando Pessoa

O poeta é um fingidor.
Finge tãocompletamente
Que chega afingir que é dor
A dor quedeveras sente.

E os que lêem o que escreve,
Na dor lidasentem bem,
Não as duasque ele teve,
Mas só a que eles não têm.

E assim nascalhas da roda
Gira, aentreter a razão,
Essecomboio de corda
Que sechama o coração.


自我心理志

  费尔南多·佩索阿

诗人是造假者。
假造得如此彻底
以致能假造
真切感受到的痛。

那些读他作品的人,
充分感受到的痛,
不是他有过的两种痛,
而仅是他们所没有的。

这样,在环形轨道上
转圈,取悦着理智,
这辆拧紧了发条的小火车
它的名字叫心。

(把噗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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