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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第一读者的馈赠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6-10-19  

木朵:第一读者的馈赠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这首诗用新诗语言来写,也是颇有情趣的,站得住脚,甚至不会损失原汁原味。它似是写给一个知情人读的,却又不限于私密的谈话,不妨说,这首诗预设的第一读者——“侄孙”——仅仅是为诗的煞尾贡献一股牵绊的暖流。这也是古诗中不常见的出现了两个人称代词的示范,预示着知音的无所不在。之所以说,这首诗的主题用新诗来写也过得去,是因为这首诗很好懂,有一个叙事模型,几乎是一块忧虑和坦率交织的可以拆了又织的毛毯。
  醒目的特点,或可说诗的基本结构是,诗中流淌的时间线索;读者首先要猜一猜这首诗作于哪一个时点:

·“夕贬”之际;
·“侄孙”来访之日;
·马至蓝关之时;
·“侄孙”来犹未来当中。


  如果现代读者紧扣这一个时间观念来揣摩其诗歌结构,就会收获颇丰。这的确是一个秘诀。在确立一个讲述的契机之后,诗人就会由此追溯至一个更早的时刻,对政治生涯中又一个因果关系进行一遍拆装。从何谈起呢?其实这首诗具备一个完整故事的枝节,很便于讲解:他可以将人生的巨变一下子归结到一封奏书中。他为自己找到了事情的起因,尽管一封奏书并非问题的全部,仅仅是直接的导火索而已,但在一首诗中,并不需要比一封奏书的发生还更早的一个背景、一个时点,可以说,“一封”所构成的数量关系挺适合这首诗迈出第一步,好似“一行白鹭上青天”的遗风。
  问题的起因落实之际,他又双重地意识到这首诗也是一封信,一封公开信,一封对前一封奏书予以注释的信。但奏书改变不了政治气候——从历史经验上看,奏书的作者还是多少改变了这种政治气候——诗也不见得能改造他人的信仰,诗在这个节骨眼上,其实就是备忘录,就是对看不到奏书的友人加以读者化——他们可以读到这首诗——的尝试。而对本人来说,这确乎一块擦泪的绢巾。也许,凭借他的诗名,这首诗的意志还可能再度传播到奏书的高级读者那里去,以朝发夕至的速度,以衷心二次表白的方式。
  “九重天”含有双关意味:既说到了奏书的惟一读者,又以事后的结果来解释这封奏书换来的报应是有人坠落了青云,从高处猛然摔落在地,一把老骨头差点散了架。现代读者如果能从“朝/潮”或缩减“夕贬潮阳”为“夕阳”来揣测诗人的心思,那么,这首诗的阅读者就找到了更多的绿叶来点缀光秃秃的枝节,有助于构成一个繁茂的体系。
  读者有必要弄清历史背景吗?他到底在奏书上写了什么而触犯天颜?他在上奏之前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吗?而落实到对这首诗的理解层面,读者应面临一次自问:离开了这首诗发生前的政治云烟,不依赖语境分析,这首诗还具备可读性吗?或者说,诗跟决定人生际遇的奏书相比——一种奇特的散文形式——属于一个附庸,只能聊以自慰,而不能放之四海皆准?
  诗的前半部分属于一种事后的回顾,也是融国家命运和个人生涯于一体的情况说明,这个复述的时刻是明确的,也可解释给人听,是当下处境的原因追查,其中也不乏自我天资的小小讴歌:为了真理,也为了国家和苍生的命运,他愿意拼尽老命。但沦落到今天这一步,读者分不清马是刚至蓝关,还是马已越过蓝关,诗的第一读者的来到其实带来了一个不确定的时刻,读者只大致了解此人来得正是时候。这首诗的颔联带来的信息较为丰富,达成的抒情效果也明显,但它更重要的使命在于将诗中流淌的几个时刻变成了“刻舟”:小小的混乱使读者摆脱了对线性叙述的依赖,而更为关注诗中流露的、恒定的感情因素。
  内眷并不是诗的第一读者,但她终将读到丈夫的心声,也为大丈夫能屈能伸找到一个最新案例。且不论“侄孙”的出现是不是家庭生活中早有安排的一步棋,但感觉上,这首诗注定了需要一个偶然出现的读者,而不适合示内,它介于公开与私密之间,一种半公开的效果最利于一位贬谪士大夫形象的再造。他并不为自我立场进行一次反思,而是坚毅地断定奏书所述直指“弊事”,到了诗这个关卡,也毫不犹豫,毫不动摇自己的价值观。在沉重的政治舞台一侧,却是广袤的自然风光,云、雪的对仗似乎很了解旅人刚刚进行了人生的一次硬仗,二者携手在诗句中亮相,构成了最切实的安慰,寓言似的安慰,就好像沉闷的形势也将烟消云散、冰消雪融。他传递给第一读者——进而是更多读者——的是自身作为一个义无反顾的旅人形象,这个形象留下的背影几乎是历史性意义的丛生;他不是谈论半途遇见的一丛梅花,或者在驿馆里看到了残月上帘栊,他本有多种选择。但后代读者几乎不会去察觉这一点,他们仿佛彻底地被云、雪联袂演出的宏大叙事而震撼。
  一个作者对第一读者又能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呢?读者的出现、被认可,除了在诗歌层面上完成了必要的礼节之外,几乎不再承担具体的义务。我们难以设想“侄孙”在诗的后半位置上现身,还可以起到什么作用。读者的有意几乎是屈指可数的,作者的馈赠也不见得多到哪里去:除了一把老骨头,恐怕就是不朽的政治声誉吧?让“侄孙”来收拾假想中的一堆白骨,既是对内眷未同行的简介,也是再一次陈述他为这一次人生旅程下的赌注有多么狂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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