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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反观发现之旅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6-10-17  

木朵:反观发现之旅




我曾有一双金色的眼睛,
一睁开世界就生辉。
  我站码头,对岸就升起天堂。
我从山上俯视我的城市,就像
我升高的灵魂回望我的肉体。
我凝视马路边的爬藤,它们的枝蔓
就明亮地摇晃,不仅为我,
而且为那些对它们视而不见
从我身边经过的行人。但是
自从我发现了你,我的眼睛就变灰了,
还有我的世界,我的心,我的灵魂
和我整个的存在,都变灰了。

  (黄灿然《我曾有一双金色的眼睛》)



  如果我们在写作时能可信地在诗中营造前后有别的两个时间点,那就太方便了:一方面,这个举措(即便是无意识做到了)为诗的运作——自上而下的发展——提供了一张一翕的框架,我们始终受邀去完成这口气的吐纳,我们牢牢记住第二个时点在向我们索要一个名分,于是,我们的写作活动就像是一次夹层的塑造;另一方面,两个时间点的安排为读者较清晰地理解这首诗预留了一条通路,读者猜到了后续步骤中会有一次追忆与弥补,会从往昔的追忆中回过神来落到实处,会在诗的靠后位置补齐有关得失的论据。
  将时间这个整体分成两个部分——一个命名为“曾经”,一个称为“如今”——除了保留了叙述上、理解上的便捷与流畅以外,还为两个时间点之间的某个关键事迹的出现创造了一个合情合理的空间,如果读者乐于追溯一下这种对比法的传统,也不难发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就是其中壮硕的一例。也可说,时间链条上的前后有别有力地促进了每一行不同诗句的差异性生成,并严正告诉读者这首诗既关乎恋旧情绪又在探讨一个名曰“变化无常”的人生主题。
  一般而言,更早的一个时间点是事情的起因,是可追溯的某个明确的源头,是“三生万物”之前的太一状态,尽管这个早期时点仍可再度追溯出一个更早的时点,但对一首诗来说,一个早于某一结论发生的时点已经足够供给诗所需的动力。当作者声明“我曾经……”时,读者认为这是他对读者的一次让步,抛出一个线团,又让读者看清线头被谁牵着。读者拿住线团,然后解散它,观察线团有怎样的一个被什么东西缠绕的中心。这里所说的“让步”意味着作者退后一步,吸引读者往前迈步,倾听一个他者对其往事的讲述,就好像双方早已认识,作者为了说清某一情况而打开了话匣子,让读者明确感受到他有话可说,而且要说的事情不限于读者当前已看到的。
  他说明自己曾经拥有什么,这是在提供一些读者尚未掌握的信息,但也同时暗示他要为这种过去的状况不复存在承担一个什么责任,也就是说,确立了由远及近、由曾经到当前的叙述策略之后,还得考虑为这种时间上的波折安排一个怎样的感情基调:是因怀旧而顿生悔恨,还是要把过去作为今天赖以逾越过去的一个台阶?读者陷入了一种无助的等待之中。他说过去有过什么,这一点读者即使怀疑其真实性,也不能影响他从过去的一个点往现在的立脚点跳跃而至的决心。他如果说曾有一对翅膀,读者质疑这一个说明并不是当务之急,读者愿意等他说出下文来;而这个局面他也早已心中有数,他知道读者一旦进入了倾听状态,就不会对他曾有什么提出质疑,读者的好奇心会放在有关这对翅膀亮明之后的叙述进程中,就好像他们准备好了听作者讲一则自圆其说的轶闻。
  敏感的读者立即注意到诗人在讲述他曾经有过的东西后来怎么了的进度中,有多大的比重是用来描述曾经的状况,又有几个句子用来转折到当前状况之上。这首诗是重在介绍过去的拥有,还是阐明一个从有到无的事实,抑或是重点说明一个丧失了过去以及过去的拥有物的当事人面临的困境?这首诗如何把诗的比例——在曾经与如今之间——裁剪好?当他要描述过去拥有一对翅膀或“一双金色的眼睛”时,他会不会采取排比法列举其好处?在他确立诗的开端以一种过去状态入手之后,他心中是否早已留下了辗转至今的退路?他一定要谈及现今的困境,并且以一种特别的因果关系使读者震惊吗?
  曾经如此之好,现在只需一个急转而下的理由,就切换到了今天的处境。那么,谁适合担任这个切换镜头的天使呢?“自从我发现了你”——正是一个吁请、一个休止符,是意义的离合器,在一系列曾经的景象(“码头”、“山上”、“马路边”的簇拥)之外,突然塞入——诗的运动则表示为下降到——一个另类的场景、一次紧急刹车。但是,悬念依然存在于“你”的不确知上。这个第二人称,作为作者诉说的理想对象,至少有以下几个理解角度(但最好不要理解为导致色盲的一种病菌或一个交通事故):其一,“你”就是“金色的眼睛”,作为眼睛的主人一旦意识到了自己有一双金色的眼睛,那么,这种意识就会刺伤这对眸子;其二,这个“你”不妨是一位秘而不宣的异性,作者并不认为保持这种隐蔽性会有损诗的理解,他力图说服读者注意到“发现”这个词(或者“自从”这个词)就够了,没必要神经兮兮地去揣测“你”预示着一个什么绯闻;其三,“你”代表着一个生物、一个契机、一种时间新观念,简言之,它是一个万能的符号,是一个中空的锦盒,是空自身,或可说是作为发现的虚掷宾语,是发现了“发现”这一情况的概念循环,也许一开始作者还躲躲闪闪,有那么一丝语焉不详的暧昧,但随后,在多次抚平这个人称代词造成的褶皱之后,它的无所确指不正是不言自明的读者须知吗?
  金色的眼睛变成了非金色,这便是残酷的时间法则在起作用。但读者明白这里不是在塑造一个失明者的形象,作者只是利用了“自从……就……”这个措辞结构觅得了这首诗坚实的尾声而已。由“金色的”转换为“灰色的”其实不限于眼睛,还涉及“我的灵魂”、“我的肉体”、“我的心”、“我的世界”和“我整个的存在”。本来金色变成灰色,是一个色度上的减法,是累积的饱满时间的中空化,事关一次懊丧与同情,然而,以“我的……”为前缀的情况的汇集,又变成了一个加法,让读者看到一个完整的自我变成了碎片。从写法上看,当他说到“我的眼睛就变灰了”这一状况时,他面临着一次举例说明的义务,本可以像拥有金色的眼睛时列举三个场景那样,再度列举几个灰色的恶果,但看起来,再使用一次列举法并不能促成一个有效的尾声;他没有解释“灰色”,而是熟练地像往常一样透过“眼睛”这个器官一下子升格到“我的灵魂”之类的组织。仿佛在说,变灰了这个后果是不可置疑的,问题更为严重的是,眼睛仅仅是受到伤害的一小部分。甚至可以说,“眼睛”在这里被替换为“翅膀”(“变灰”同时改为“变没了”)并不有明显的意趣上的损失,就像诗中的“爬藤”也不是非此不可的一个选项。
  这首诗确实提供了一个契机,让读者来思忖它的产生来源于一个怎样的念头。因为从本质上看,“曾有一双金色的眼睛”是一个比喻性假设,是对过去的某个特征的夸大以便造成对如今状况的挤压效果,或者为了从当前状况中疏离、挣脱出来而假定一张履历表;作者为何要凭空虚构这样一双早期的明眸?难道那迷人的、骄傲的金色眼睛实际上不可持久的原因就在于它们经不起“发现”(这才是这首诗最关键的一个转折):一个新情况——“你”——的出现立即使之黯然失色,就好像“自从”所引发的一个契机才是良师,教育诗人理解到金色眼睛里的金色世界就好比是戴上有色眼镜看到的景象,现在,取下这幅眼镜,世界变得平淡无光,恢复了常态似的。“你”作为一个时间序列中的绳结,中止了金色的时代,就像华裳的一排纽扣解开后,让人看见世界的另一个样态。“你”的力量如此强大,却又是匿名者,不肯示人,从逻辑上看,“你”也是第二双金色的眼睛,“你”能终止金色的延续,同样,将来必有一物将“你”所造成的局面再度终止。金色的世界也许是年轻时代的娇娆,但灰色时代不见得就是黑暗一片,一旦我们深刻理解了“灰色”的人生篇章,就能慢慢品味出“金色的眼睛”是对青涩时代的一次微妙反讽,好像在威严的、起决定性作用的“你”面前,金色的眼睛为一个少经人事的年轻人所拥有(而经历了“你”这一关之后,当事人就有了“过来人”的深刻体会)。读者一定想知道,由金色变成灰色的这一进程是否可逆?也许,“变灰了”也是一个类似“金色的眼睛”的比喻,无非是为了烘托“你”的高明和威力,是变相地向“你”唱赞歌、献殷勤。
  读者承认“金色”是一种亮色,而“灰色”则表明一种更差劲的境遇,除非这首诗作为其他一些诗的前言,宣告了作者一个新时代的来临(比如一个关于朴素无华的时代风格的降临)。但是,如果读者做一个实验,将这首诗的后三行前移到开头,先谈论关于你我的一次偶遇,然后再追忆“我曾有”的景象,这个颠倒会带来不同的感受吗?或许,读者首先会觉得“发现”这个词变得更次要了,而“你”显得太唐突、嶙峋了,没有一个缓坡供读者舒适地蹬踏,其次,读者会感到爬藤的摇晃这一情景作为诗的尾声太弱,不太像一首诗的结尾,最后,读者会提出更多的知情权方面的诉求,要求作者解释“你”到底是何方神圣。然而,作为一首诗的出产,曾经与如今的秩序已经铁定不可逆了:读者只能以这种颠倒次序的方式在解读上寻找诗的配方。
  另一个实验则关切到诗的简洁问题,既然“曾有”获得了列举权限,引发了诗的第三行,而“自从”欠缺了一次关于灰色世界的举隅法应用,那么,可否删除开头两行与最后三行之间夹生的那三个例子?或者将金色世界的举例替换为灰色的三个台阶,这首诗是否就会踉踉跄跄呢?两个实验实际上把一首完整的诗变成了三段论,也把诗当成了主要成分与辅助成分的搅拌器。但这确实是一个事后的必要提醒:它让读者在匆匆一瞥之后,能有更多的门路来反观自己是如何接受这首诗的盛意的。或许,这首诗带给读者的正是一双金色的眼睛,使我们每一个人严谨地从这首诗所“升高的灵魂回望我的肉体”。诚如斯言,那么,对于读者来说,金色的眼睛并不是别的,那个匿名的“你”也不再费解,正是眼前所展现的这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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