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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吴健恒:从拙译《百年孤独》说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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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1-12-16  

吴健恒:从拙译《百年孤独》说开去



  新经典费大劲买到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版权,这一文学经典的中译本在我国终于合法出版了。在过去盗版风行的年代,拙译《百年孤独》曾经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这也算是我跟这部佳作的一段姻缘吧。新译的出版,我获悉在报刊上和网上引起了一些有关新旧译本之间的比较和评论,我作为这部名著的老译者,也想就此发表一点浅见。我想从我自己怎么艰辛和比较慎重翻译此书开始简略地谈谈,再就一次为新译召开的“文学圆桌会”(2011年6月6日《北京晚报》)上两位先生的发言,说说我的看法。
  我学起西班牙语,并翻译起西语文学作品来,真是走过一段相当艰辛的路程。我是清华大学经济系学生,1949年毕业后分配到外交部,因工作需要得学西班牙语。借用章诒和一种颇具风趣的说法,我是“留学生”,跟留声机学西语。学了一段,从矮子里面挑大个,我居然有相当长一段时间被挑出干西语口译的活儿。与此同时,我因兴趣所致,在业余时间干起翻译西语文学作品的事来。
  “文化大革命”来了,我被下放到外交部湖南攸县“五七干校”。那时斗“5·16”,我是个听话的斗士,但斗来斗去,我说了点当时显得很不得体的话:别斗得这么凶嘛。这一下闯了祸,于是在“干校”拆伙散摊之际,我被“礼送”出“干校”,经湖南大学再奉调到中央党校工作,直至离休。
  干西语口译的活儿没门儿了。幸亏在外交部同志们中间学了点西班牙语,我还可学有所用,利用它译点西语文学作品。
  现在谈译《百年孤独》的事吧。
  沈国正兄1984年送了我一本他们译的《百年孤独》。我仔细展读,被作家那支魔幻彩笔勾画出的故事迷住了。过了几年,云南人民出版社要出该书另一个版本,可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译者。我知道消息后主动请缨。出版社很相信我,答应下来。于是,我就着手译这部名著了。
  我冒冒失失争取译书,可我手头并没有这书的原著。于是,我找北京大学的赵振江教授帮忙,求他把他有的书借给我来译。他慷慨答应,我欢欢喜喜地把书借了回来。
  在动笔开译之前,我要做点准备工作。我买回高长荣译的另一个中译本,还设法购得由格雷戈里·拉巴萨翻译、原作者称赞为各种译本中译得最好的英译本。我做这事,自然是希望在翻译时学习三个译本的译者的长处,把他们译得忠实优美的地方变个法儿移植过来。可是,我也决不照抄。我对三种旧译的误译更正,漏译补上,对中译本译文似可增色之处加以润色。
  做好准备工作,开始动笔翻译。我吭哧吭哧磨了一年多,才把书译就。译完书后,我“完璧归赵”,把书还给了赵振江。就这样,我一直至今,成了个手头没有原文本的《百年孤独》的译者。
  包括《百年孤独》在内,我翻译出版过十来种西语文学作品。我自问对翻译的态度还是比较严肃认真的。我怎么进行翻译,其实说来也很简单。当然,首先要靠自己对母语、西语多年积累的并不深厚的底子。然后,就靠牢牢咬住两个方面不放松。其一,西文、西英、西汉词典和百科全书不离手,有时还要找各种专业书。碰到对原文词句稍有疑问,就把这类宝贝参考书打开,把在其中沉睡的万千良师唤醒,请他们为我释疑解惑。其二,碰上连这些老师也不能驱除的拦路虎,那就得设法找各行各业的行家里手帮忙答疑。我就我对文学翻译的粗浅看法以及我怎么译《百年孤独》,曾应约写过两篇文章发表,就不在这里拖长炒现饭了。
  我有个习惯,就是每翻译一部西语文学名著,总要设法找材料为它写个译本序。我认为,译者同时应该是介绍者。为拙译《百年孤独》作序,我尽力搜集的材料还很不够。又是北大的另一位教授,赵德明教授,主动慷慨借给我《加西亚·马尔克斯谈加西亚·马尔克斯》一书,为我写译序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材料。我这才写出了18000字长的译本序。对这译序的内容,我也不在此赘述。我希望它对读者了解作家和作品多少能有些帮助。
  书出版了,读者反映如何呢?上述两位赵教授曾经告诉过我,说他们的学生对照原文看拙译,评说拙译忠实于原文。中国人民大学为大学生编的通识教育教材《外国文学名著选读》,选了《百年孤独》第一章。在出第二版时,编者要采用拙译。我将经过修改的第一章寄去,编者在再版后记中对包括我在内的先生修订译文“认真负责、精益求精”,表示“感佩”。近来看到今年第六期《中国周刊》,才获悉在盗版风行的年月里,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和中国青年出版社,就在《百年孤独》三种中译本中,采用了拙译重版。我不会上网,友人告诉我,有网友说他看得起该书拙译。
  我“王婆卖瓜”式对拙译卖了一通,现在要“拆穿西洋镜”自家扬自家的丑了。
  我离休后,闲来无事,曾将拙译《百年孤独》从头到尾修改了一遍。我向《中国周刊》的记者陈俊宇展示了那修改本。他看到了,那书上几乎每页都有改正。这样的译本,怎么能说忠实于原文哪!惭愧!
  我国的西语文学研究者和翻译者,可以说全都是共和国建国以后培养出来的。这个队伍是一个年轻的、需要努力提高的队伍。队伍中似乎还没有出现像钱锺书那样的大师。正因为如此,我这半路出家,工作时挤出业余时间、离休后放弃休息,译出过几本西语文学作品的译者,似乎也用不着妄自菲薄,挺不起腰杆来。
  译坛,有时笔战相当热烈。前些年有同志邀我也参与一份。我深知,参与其中,弄不好招怨,而且很可能会引来“厚礼”回敬。我敬谢不敏,不去趟这浑水。我乐得置身事外,间看目下风波,彼此和和气气,你好我好大家好。
  这次,恭逢《百年孤独》新译出版,与我无关,但因我也译过这书,又好似有关。我陷在这种似有似无的魔幻现实境地里,终于也忍不住想闯闯“雷区”,参与听说就此已有的一些争论。
  西语专家、外国文学专家陈众议,多年前有一次碰到我,就拙译《百年孤独》,居高临下斥责我:“你看,你头一句就译错了!”说罢扬长而去。这一次就范译开“文学圆桌会”,他又举译作的头一句话,同样未经深思熟虑,说范晔“仔细”,译得好。他的这一次恶评一次好评都错在何处,已经有林一安先生为文仔细分析过了。我就不在这里重复了。拿译作的头一句话,匆匆一锤定音,这么损,这么捧。这样的评译家评译,据我看是十分轻率的。
  陈先生就范译不只捧这句话。他还说,范译的另一句话译得“很忠实”。那好,让我们摆出这句话的原文和范晔的译文,再拿拙译作陪衬,来仔细研究一番。
  原文:“Está hirviendo.”
  范译:“它在烧。”
  拙译:“这东西滚开着哩。”
  西班牙人说话,有时省掉主语,其义自明。按中文习惯,要添上主语。范添“它”,我添“这东西”,都没有错。但我觉得,我添的主语合中文习惯一些。另外,小奥雷良诺用手搁上冰块吓得马上缩回来。他没有见过“滚开着”的这庞然大物,害怕“这东西”。因此,“这东西”蕴含有“潜台词”,不像“它”那样干巴巴的。我把“这东西”的添词译法海吹了一通,其实“这东西”不是我的创造,我是从高译里学来的。我不敢掠美。以下,“在烧”,“滚开着”,是关键词。拿“hervir”这词根来找词典吧。词典里这词只有“沸腾”、“滚开”的释义,绝对没有“烧”的释义。因此,这句话范译不是如陈先生所说的译得“很忠实”,而是译得“很不忠实”,译错了。陈先生却偏找范晔译错的句子来赞扬。这是为他扬名呢,还是越俎代庖,代替他显他的不足呢?这么瞎吹捧,是否有损陈先生作为指点文字的专家的清誉呢?这么做对一个年青译者的扎实成长有什么好处呢?
  陈先生还说:翻译“信、达、雅有时候时矛盾的。当然那个‘雅’主要是针对古典文学,现代文学有时候是不雅的,里面会有很多的脏话”。明明是在谈翻译,他怎么一下转到作家的创作上去了。好吧,我就随着他的“魔笛”的音调,转换主题,转到创作上去吧。我认为,“雅”并非主要针对古典文学,它也针对现代文学。二者都有雅和不雅的,其区别不过是一个用文言一个用白话写出罢了。“雅”这个词,古腔古调,据我看,就文学作品来说,也就不过是说文章写得好,文情并茂,情寓于文,读者读起来击节叹赏而已。就我们谈着的《百年孤独》来说吧,聂鲁达评说作者马尔克斯是“塞万提斯之后最伟大的语言大师”。你说他的文字雅不雅呢?我说雅。不雅,他怎么能登文学诺奖这“大雅之堂”呢?现代文学里面会有很多脏话,那是三流作者写来“忽悠”读者的。《百年孤独》里是不是也有很多脏话呢?没有。作家写情状物,脏话多吗?作品里对话不多,其中脏话多吗?说到底,作家不过是变换写作手法,把男女之间的私事多写了一点点而已。“让喇叭花重新开放”,有似《西厢记》里的“露滴牡丹开”,这算脏话吗?如果把这些都算作不雅的脏话,那么到了21世纪的今天,就只能说这么看事情的,是十足的道学家了。
  资深媒体人梁文道说《百年孤独》的老译本:“不是译得不好”,接着马上说“那个年代好像翻译者调动的语言资源不够用”。既然这样,也就难说老译者能译得好啰。我翻译时仔细参考了先我译的两种译本,我可并没感到其译者患有梁先生所说的毛病。就拙译来说,尽管我深知我的译文有许多不足之处,但我仍自我感觉良好。我觉得我的译文可算是当代的、鲜活的白话。让今天的读者看看吧,我的译文有哪些不入时的。我可并不感到我译这书时,能调动的语言资源不够用。书出版还不到20年嘛,20年的变化就那么快,那时的语言跟今天的就已经很不同了吗?一个国家的语言文字形成之后,是相当稳固的。我国古典小说的四大名著,成书都几百年了,语调确实不同于今天的了,但仍常读常新,滋养着一代代的读者。我少年时代曾在乡下上过几年私塾,读四书古文。那时候学到的东西,今天仍在影响着我。拙译《百年孤独》,有时会露出一点点现在可能不常用,但仍明白易懂的词句。这是不是我调动的语言资源不够用,要去找老一点的词句呢?不,为什么不换一个角度看,我能调动的语言资源更丰富一点呢?就看译文这么处理是否读来顺口并不失原意,能否为读者接受。就马尔克斯来说吧。我作为译者,深感他词汇量丰富,还佩服他会随手造出些明白易懂的新词,但他的作品里可用词汇,绝大部分仍是从他老祖宗起一直传下来的呀。是的,语言也在变,但变得很慢。如果按照梁先生的说法,20年的变动,语言就大有变化了。那么,曹禺1933年写出的《雷雨》今天演出,是不是就应改台词了呢?
  新出了年轻译者范晔译的《百年孤独》。我粗粗看了一点范译。看得出来,范晔是努力了的,他是想把书译好译忠实的。至于他的译笔如何,我这与他同译一书的译者,不愿作出评论。
  新经典买得《百年孤独》中译本的版权,从此一花独放,免得杂草丛生。可是,翻译不同于创作。作家出版一本书,自然只此一家,盗他的版违法。译作能有多家。拿《百年孤独》来说,理想的境界应是让为数不多的“众花竞放”,并欢迎新花迭出,让读者去“萝卜白菜,各喜各爱”地选择。但这是理想境界而已。我国参加了国际版权保护公约,自然是应该维护这独放的花。人家毕竟是费了大力、出了大钱才买得这版权的呀。
  名作当然应该不断重译。我早就说过,我衷心企盼后来的译者译出高水准的《百年孤独》译本来。就拙译来说,即使没有《伯尔尼公约》的阻挡,我觉得也不值得出书,连我从头到尾改过一遍的本子也不值得出。经过这次这书的新译出版引起的争论引发我的思考,我觉得我要设法弄一本原文本来,根据原文本参考英译本和中译本,其中当然也包括范译,再仔仔细细地修改一遍译文。来日修改出来,复印几份送给与我有些关系的出版社。这也算了了我想译好《百年孤独》的一番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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