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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夏济安:《西游补》:一部研究梦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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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6-10-10  

夏济安:《西游补》:一部研究梦的小说

刘丽朵



  董说(1620-1686)的《西游补》是跟唐僧取经故事有关的一部十六回的小说。这十六回的故事发生在“火焰山”(《西游记》第六十一回)之后。然而除去这一点联系,《西游补》几乎对《西游记》毫无沿袭,包括唐僧、悟空、八戒为人所熟知的性情、以佛教思维看待人生的那种寓言方式等。它是一部遵从自身逻辑、依自身结构发展的作品。《西游补》的新奇幻世界得以展开,它完全不同于《西游记》的魔力世界。它以另一种方式幽默、悬置、古怪甚至荒谬。《西游补》的主要情节是孙悟空被鲭鱼精迷住的故事,它不同于《西游记》故事的程度,甚至有甚于《金瓶梅》的春宫艳写与《水浒传》原著的关系。但这并不意味着董说不赞成《西游记》的写作方式。像许多《西游记》的读者一样,董说赞赏《西游记》小说的绝妙手笔。对他而言,续写西游本身就是一种致敬的方式。从他小说中对《西游记》此前情节的呼应来看,他对原作一定非常熟悉。只是,他并不欲成为一名仿写者,在他的续书中为取经之途加上一段具体而微的磨难。在他的书中,“取经”一事被派与了新的用场。“取经”一事,成为了展现有关梦的真相的场所。而“梦的真相”,在中国文学中是极少被触及的,董说对唐僧取经神话的有意重写,也许是这方面唯一的尝试。
  为取经之途创造新的磨难不是件容易的事,吴承恩已经把《西游记》写得那么长,如此完美,而续书的作者又不愿意蹈袭《西游记》的情节方式。最粗心的读者也能看出:《西游记》中,取经队伍遭遇危险的情节皆遵循一定的套路。在续书中重复这样的套路,无以体现作者的创造性。唐僧,这个虔诚、严肃的圣徒,倘若没有孙悟空的本领保护着他,他对于妖魔世界和人类社会都呈现出显而易见的无能和无辜,有时候,他甚至蠢得吓人。而在妖精眼里,到哪里找这样的好事?一块诱人的鲜肉正在从中国向神圣的印度漂移。然而不论如何惊险,唐僧从始至终毫发无损,而这就是《西游记》奇幻故事的魅力所在。孙悟空,他是取经队伍中的一员,是取经同谋者,然而他亦是妖怪的一种,反对着取经之路,当他的妖性与他的神性斗争时,悬念往往在其中得以展开。孙悟空勇敢,忠诚,足智多谋,狂躁易怒却又遵从规则,因为能量强大,有时会毫无必要地残忍。他时常卷入战斗,从来无所畏惧,他总会在战斗中还击,不论有没有得到来自天上的支持。他拥有的一项可贵品质是他的警觉和敏锐,这令他无论何时一看到就能认出妖怪。没有什么幻象能蒙蔽他,即使是假的“雷音寺”,它曾令天真的唐僧以为来到了旅行的终点,却不能骗过孙悟空。在他的一生中,孙悟空只上过一次当,他曾把佛祖的一根手指当成山峰。不过,佛祖法力无边,是不可战胜的,这是通部书的前提。而在《西游补》中,董说颠覆了这一模式。孙悟空,而不是唐僧,成为妖魔的受害者。他所遭遇的幻境,比《西游记》中的任何幻境都要怪异。
  至于《西游补》小说的外在情节,用几行字就可以说清楚。有一个鲭鱼精,跟其他的妖精一样,他想要吃掉唐僧。他假扮成一个俊美的小和尚,假装奉观音菩萨之命成为唐僧的徒弟。孙悟空,因某事离开了一阵儿,回来后看到这个小和尚,突来灵感杀了他。小和尚死后留下的鲭鱼尸体让唐僧明白过来:孙悟空又一次救了他。
  倘若放在《西游记》中,这一情节会很短而且平常。一个小鲭鱼精哪里比得上孙悟空?如果出现在《西游记》中,鲭鱼精的情节要么是为预先定好数目的“八十一难”凑上一难的,要么作为一个小过门存在,经历了鲭鱼精的小小考验之后,唐僧会在下一个关口置身于极大的危险中,孙悟空不得不使尽浑身解数去救他。但在董说那里,“鲭鱼”的“鲭”与“情”同音,在这一寓言框架下,鲭鱼之险是孙悟空自皈依佛门以来最大的历险。鲭鱼精的妖力如此巨大,他的妖法润物无声,孙悟空已经几乎快要输了,却还不知道有妖无妖、妖在何方。为了诱惑孙悟空、打败孙悟空,董说需要为鲭鱼精创造一种叙事,一种完全不同于吴承恩的叙事方式。他创造了“梦”这一叙事手段,他的“梦”拥有全世界做梦的人都熟知的特质:扭曲、断裂、不连贯、少关联,荒谬的情节,为情绪性的紧张充满。吴承恩的叙事方式是明亮的,过度侧重外部情节。《西游记》中的妖怪都有个人史,他们在某处居住,他们行动、饮食、战斗,跟人一样,他们也许只是更加凶暴嗜血的人类而已。《西游记》中并没有来去无踪的精灵鬼怪。吴承恩的叙事逻辑是完全建立在清醒的世界中的,他的笔下,没有任何一个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骇人的怪物和奇异的美人儿。
  说到底鲭鱼精还是个狡猾的妖怪。很明显,只要孙悟空不在,唐僧就是个很容易被解决的猎物。曾有人质疑,为什么《西游记》中,没有一个妖怪想到先除掉孙悟空,再去吃唐僧呢?但是董说和他的鲭鱼精想到了,他们就是这么做的。
  孙悟空在《西游补》中的困境是最天才的构思。《西游记》中的每个桥段,提出的问题都是清晰的,经过中途的重重困境,最终,问题会得到快速的解决。我们通常会置身于这样的情境:唐僧不见了,他必须被找到、救出。《西游补》故事的开端则是这样的:孙悟空独自去化缘,唐僧、八戒、沙僧三人在打瞌睡。孙悟空没有意识到任何危险,只是在见到绿锦旗上“大唐新天子”的字样时感到一些疑惑,难道说,在那么多奇怪的国土上经历了数不清的磨难之后,取经的队伍还没有离开大唐国都长安吗?并且,在位的皇帝已不再是太宗,而是某个称他自己为“太宗三十八代孙中兴皇帝”的人,似乎,旅途持续的时间并非是他记忆中的“不上二十年”,而是一段更长的时间。一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孙悟空既不知道这麻烦是什么,也不知道它在哪儿。他先是挫败,而后感到焦虑,当发现没有人为他指明方向时,他的焦虑更加延绵不绝。他试着召唤土地老儿,但这位平常对他抱头鼠伏的神祗并没有出现,同时,也没有其他神祗显身。恼怒中,他直头奔上灵霄,却只见天门紧闭。有一人在天里答应他,说是灵霄殿已经被人偷去了,而那偷灵霄殿的窃贼,正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孙弼马温——他本人!
  事实上,通部书的叙事基调充满着焦虑。孙悟空有种种理由感到不安:旅程尚未完成,且险境丛生;他命中注定要保护的对象唐僧柔弱而轻信他人;他和唐僧间的师徒关系有些紧张,他们之间曾有误解,尤其是,唐僧曾经错误地惩罚过他;他常常怀疑唐僧做事的动机是否纯粹,尽管西梁女国之后,他已经相信了唐僧不太会违背他对佛祖的誓言而去跟女人结婚;他和唐僧的亲近关系也许已经唤醒了他内心深处的菩提心,于是,他也许感到他的手上沾满许多生灵的鲜血,他想要由妖成人的努力是一场空。所有这些令人焦虑的想法,在孙悟空的意识中留下印记,在他的梦中以狂乱的符码呈现出来。发现自己在大唐帝国中的时空乱序只是他漫长而奇怪的梦境的开头。
  当然,是鲭鱼精制造了这一场梦,以捕陷孙悟空,弱化和破坏孙悟空的法力。但在取经途中的这一关节上,孙悟空之于诱惑尤其脆弱。《西游补》情节发生在火焰山之后,《西游记》的读者应当还记得,在这次历险中,孙悟空化作小虫钻入罗刹女(铁扇公主)的腹内,以及在稍后的情节中,孙悟空以她的丈夫牛魔王的形象同她挨挨擦擦。在胆大而爱恶作剧的孙悟空,这些经历也许算不得什么,它们也将很快被他抛诸脑后,然而鲭鱼精知道,要迷惑战无不胜且异常警觉的孙悟空,时机就是此刻。机敏的鲭鱼精知道如何利用猴子意中那个堪称致命的弱点。于是在梦中,孙悟空听到了那个他自己有五个儿子的故事。他不知所措,他以为自己没有儿子。接着,最恐怖的事发生了:在战争中与他短兵相接的西戎将军波罗蜜王自称是孙悟空嫡嫡亲亲的儿子,是他到罗刹女腹中住了半日、无限搅炒后生下来的。
  在幻境中,孙悟空因性交而失去童贞,在他的梦里以一系列或隐或显的情色符号表征的他的罪恶感,对于富于此类梦经验的当代读者来说,留下的印象自然深刻不泯。然而须记得《西游补》并非意在重造真实的梦。董说造孙悟空在鲭鱼精迷惑下的乱梦,是半开玩笑半当真的,它可以跟任何有关梦的理论无关。董说的小说更像是一部炫技之作,基于孙悟空的性格逻辑和他在《西游记》中的前传,运用作者非同寻常的想象力,而结缔出来的伟大创造。
  董说的成就之一,是他避开了中国小说传统中写“梦”的障碍而去正确的写梦。中国文学中的“梦”很少是狂乱悖谬的,它们通常很日常。我们可以观察到中国文学中“梦”的规律:无论梦中发生了什么,它们都是对应着日常生活的。中国人写梦是一种清醒的创作,于是,中国小说的读者竟不知道有那种只在梦中才会出现的美。大体上,中国小说中有两种梦:长梦和短梦。短梦,在现实世界和超自然世界中短暂地建立津梁,以便达成实在的目的。《西游记》中便有一个经典的短梦,即第十回的“唐太宗梦斩泾河龙”。长梦,是在一个梦中凝缩某个人一生的枯菀升沉,他从青年到老死,他的期冀、欲望、野心和他惨败的结局,——属于人性之常的一切。中国文学中最著名的两个长梦,即唐传奇中的《枕中记》和《南柯太守传》,在他们的梦中,梦者只是过完了他们想要的、世间的一生。人生飞逝,往事无痕,这的确似梦一般。中国的长梦预演一个人的一生,把这作为一种寓言,用来言说这种悲观主义。结果,“人生似梦”的这种类喻如此强大,使我们把“梦”也看得如同人生。《红楼梦》建立了一个优渥的物质世界,然而如书名所示,这一切被当成一场梦,可见中国人意中有一种不可避免的“万事皆空”的悲伤思想。中国的读者是把“人生”看作“梦”,而不把“梦”当成“梦”的。
  刘复写的那篇令人称道的《董若雨传》说董说有“神经病”,他大概真的有。也许正是因有“神经病”的缘故,这个充满原创性的天才作家看到了写“梦”的可能性,而将旧的写梦传统弃置不用。他最终写就《西游补》这样杰出的“梦”究竟是因为他有神经病,还是因为他克服了他的神经病才达到这样的创作,则不在讨论之列。董说其实还写过其他两部有关“梦”的著作:《昭阳梦史》和《梦乡志》。不过,哪怕没有那两部作品,仅就《西游补》而言,董说已经深入地研究了中国文学此前从未涉及过的“梦”的本质。《西游补》中的孙悟空是个超能人物,他的梦也许有异乎常人的地方,但是其内在的心理机制则无疑是属于人类的。
  让我们详察一下孙悟空之梦的结构和内容。孙悟空被鲭鱼精迷住之后,他进入了万镜楼中。每一镜中,都有天地日月山林,有他处的人物世界之一瞥,却没有孙悟空的自家影子。他变作一个铜里蛀虫,蛀穿镜子,来到了“古人世界”,又从“古人世界”滚落入“未来世界”,唯有“瞳矇世界”是他始终到不得的。当他返回“青青世界”时,惊觉唐僧已经娶了夫人。出梦之前,他经历一场最混乱的战争,点将台空,不再有听点将士,只有玄旗、紫旗、黄旗、青旗队,跌飞斜落,互相杀戮。这些蕴含血腥意味的乱色纷飞,在视觉想象力上,也是跳出了中国画和中国诗的意境的。
  由这样的结构,董说的狂想自由奔溢。我前文中提到过的孙悟空被指偷走了灵霄殿,实际上却是灵霄殿从天上光油油儿滚下来的。故事是这样的:有个“踏空村”的男女都是“踏空儿”,被强逼凿天,却因为凿的位置差了,凿开了灵霄殿底。“踏空儿凿天”可谓是奇异的景象。他们站在空中,仰着脖子凿天因而颈痛,时而脸儿朝下,在天空中飘来荡去,以这种奇异的姿势,用斧头凿一个物质的“天”,努力在“天”上凿出一个缝。
  诸如此类的图景和形象在《西游记》中是找不到的。吴承恩与董说不同,他的想象力是世间的、常规的,尽管也是有着原型意义的。例如,孙悟空能七十二变,《西游记》中,情节往往因孙悟空与其他神仙或者妖怪进行变形比赛而暂停,然而就变化的怪异而言,《西游记》中没有任何一段能跟《西游补》中孙悟空逃出万镜楼那一节相提并论。不见楼梯时,孙悟空心中焦躁,他推开两扇玻璃窗,想要从冰纹阑干中趱将出去,可他刚伸出头,那冰纹阑干变作几百条红线,将他团团绕住,行者变作一颗珠子,红线便作珠网,行者变作一把青锋剑,红线却又变作剑匣。这简直是没有法子出去了。《西游记》中,孙悟空通常猜得出他的敌人或朋友会变作什么形象;而在《西游补》中,宇宙是颠倒的,敌人是隐身的,敌人无处不在,可他又无迹可寻。只除了结尾处是光明的,“尊者唤醒”因而出梦为逃离幻境提供了一个较易的方式,《西游补》至少关照到了有关意识的文艺当中那种无名的压抑和焦虑,这存在之迷宫超越了心理学的意义,而这,在现代文学之前,人们对之几无认识。在这个意义上,董说,这位17世纪的作家,是中国文学中极大的例外,同时请勿忘记,西方文学中对存在之迷宫的兴趣发生也是非常晚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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