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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查尔斯·西密克:随笔三篇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6-10-09  

查尔斯·西密克:随笔三篇

董继平



一个桂冠诗人的自白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美国桂冠诗人。我接到国会图书馆打来电话的那一天,正提着一袋杂货下车,走向我的房子。他们一点没绕弯子,直接告诉我说这是荣誉,而不是提供给我的职业。我当然很震惊,手里还没放下那袋东西,就告诉他们说我需要考虑一下,第二天再回复他们。我当时的第一个念头是:谁需要这个呢?
  我听说,以前的桂冠诗人曾经因为朗诵而无休止地辗转于旅程上,他们精心设计的项目,有助于推动诗歌在美国的普及,而这一切对于我并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有一个很好的原因说明了我在过去的37年来,为什么一直生活在新罕布什尔州的一个小村里:我喜欢在早晨听见鸡鸣,在夜里听见狗吠。我告诉我的妻子:“我绝不去”,我准备打电话婉拒这一荣誉。可是,当我对孩子们谈到此事,让我惊讶的是,他们让我改变了主意。我的儿子和女儿告诉我,如果我拒绝这一重要荣誉,有朝一日我会为自己的决定而后悔。我马上明白了他们的看法是正确的。因此我更加仔细地思考,但他们的说法不断萦绕在我的脑海。就这样,我就接受了这一荣誉。
  这项任命宣布于2007年8月2日。接下来的几周内,我的电话就一直没停过。我接受了无数电话采访、面对面采访、电视台和电台采访,在家里接待剧组人员和摄影师,还收到了几百封电子邮件、信件和装着诗稿的包裹——诗稿作者想马上得到我的评论和认可。如果我否认自己很享受这种公众注意,那是在说谎。每天跟那么多不同的人谈诗,感觉很奇异:大电视网络的记者听说在美国还有人阅读和关心诗歌的时候,感到震惊;在较好的报纸和电台遇见消息灵通人士——他们刨根问底。
  尽管如此,大量的关注不仅无法抵抗,还充满了种种令人惊讶的东西。比如,我被要求给堪萨斯的商人在托皮卡②的集会上朗诵诗歌;在纽约最流行的冰淇淋店吃巨型混合冰淇淋时留影;在肉店拿着切肉刀剁肉时留影;在加利福尼亚著名葡萄园新的葡萄收获季揭幕时朗诵诗歌……如此等等。由于我在国会图书馆里拥有一间办公室,每个月都要去那里待上几天,我就受到了华盛顿的一些官方机构的邀请,但我婉言谢绝了大多数活动邀请,其中还包括前第一夫人劳拉·布什邀请我去白宫参加活动。
  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意识到这一点:我们的桂冠诗人并不被要求为特殊场合写诗。这个职位是私人捐赠性质的,最初来自实业家的后裔——阿瑟·M·亨廷顿在1936年设立的一项基金,因为无法指望美国国会同意拨出一部分资金来促进诗歌的发展。尤其是共和党人,他们始终担心文艺界人士在削弱我们国家的宗教与家庭价值。他们怀疑诗人是颠覆破坏分子、自由思想家、性交狂和吸毒瘾君子。他们的担心捕风捉影,毫无根据。你们不会想把多少美国诗人,无论是已故的诗人还是在世的诗人,带回家介绍给你的孙女,或者让他们对你所属的《圣经》研读小组发表演讲。
  我原以为这一切喧闹之事在几个月之后就会结束,可没料到的是,在我整整一年的任期内,这样的事情接踵而至。感谢我的14位前任的努力,对于媒体和公众,桂冠诗人这一职位已经非常知名了,因此全国各地每个小镇的报纸、地方性杂志和电台迟早都会抽空来要求采访我,而我几乎从来都没拒绝过采访。
  多年以来,我读过文学评论家甚至诗人写的太多的论文,这些文章自信地宣称诗歌普遍受到轻视,在美国实际上没有人读诗了。我想起我在问我的那些研读文学的学生是否喜欢诗歌时,他们就转动眼珠,要不然我高中时代的老朋友得知我仍在写诗时,他们的表现真的还有些大惊小怪。爱国的、感伤的和贺年卡之类的诗,始终得到容忍,可是据传,现代诗人所创作的那种实在的东西,却冒犯了萨拉·帕林③在上一次选举中不断赞扬的每一个“真正的美国人”。
  然而,在我担任桂冠诗人一职期间,我发现这样的情况并不是真实的。在学校每年开设文学课程似乎较少的国家,在极少数人读书、大多数出版物上愚昧无知极度盛行的国家,诗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被阅读、写作得多。如果不相信我的说法的人,应该去瞧一瞧互联网上那些现成的东西。网上的这些人,似乎下定决心要复制每一首用我们的语言写成的诗,他们究竟是谁呢?他们又在哪里挤出时间来做这件事呢?难怪我们这个国家的离婚率那么高。我甚至不会去描述成千上万个博客、网络诗歌杂志——既有严肃杂志,也有那种任何人都可以贴一首诗上去的杂志,而那首诗可能是他们的8岁女儿因为自己养的金鱼死了而写的。那些不断给我发邮件和写信提醒我的人,就是那个世界的一部分。他们想要我宣布我要实施的、让诗歌在美国更为普及的计划。不同于我的那些奇想频出的前任,比如提议在美国的汽车旅馆房间里把诗选与《基甸圣经》放在一起的点子(约瑟夫·布罗茨基),或者促使日报刊出诗歌的点子(罗伯特·品斯基),我感觉目前诗歌的状况良好。我能看到的是,相比我们历史上的任何时期,诗歌都得到了更多地写作,更广泛地阅读。
  接下来的一个明显的怀疑,就是这样的情况又有多大的好处呢?好处出乎你的想象。美国可能在其他方面灭亡,而好诗却时时继续问世。尽管如此,如果现在诗歌被更多地写作、更广泛地阅读,那么肯定是它满足了一种深层次的需要。这些美国人不像他们的邻居,似乎不愿在教堂中寻求拯救,除了在诗里,他们又会到哪里去传达自己所感受的人类困境呢?到哪里去找到一个关心艾米莉·狄金森和比利·柯林斯④的作品、思想相似的人群呢?如果要我概括我作为桂冠诗人的体验,那么我会说,关于美国,其他一切都不及它的诗歌更有趣、更有希望。

注释:
①美国东部一州,诗人长期生活于此。
②美国中西部一州,托皮卡为该州州府。
③美国2008年总统选举中的共和党副总统候选人,曾任美国阿拉斯加州州长。
④当代美国诗人(1941-)。



诗往何处去?

  这是诗人们经常被人问到的问题。迅速的回答是不往什么地方去。你在想:这不可能是正确回答。你读过许多关于诗人在林中散步、在干草中交媾甚至穿过地狱观光旅行的诗。非常真实。然而,即使是诗人在战斗中,他们也很少脱掉自己的拖鞋。难道荷马的盲目没有证明我的论点?我打赌,每一个目击过希腊人和特洛伊人相互屠杀的记载的人,目击过奥德修斯巡游地中海的奇妙历险的人,都被那位正在等待其妻子给自己端来午餐时的荷马虚构过。
  当然,很多诗人会否认这一点。在美国,我们敬重地说到可信的经验。我们写那种自己的父亲带我们去钓鱼,又让我们把小鱼扔回河里而让我们心碎的诗。我们甚至告诉读者我们开的哪种车、其出厂年份和款式,以便给予读者这样一种印象:诗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这是因为我们认为自己是蹩脚的新闻记者——就像他们一样,只要有故事,我们就无处不去。千万不要相信这一点。正如任何诗人都能告诉你的那样,一个人闭着眼睛比睁大眼睛看得更清楚。
  或许你在问自己,我所声称发生在诗里的大多数事情根本就不是真实的?远不是那样。它们当然是真实的。只是诗人们不得不浪费很多时间来到达真实。请看看我的例子吧。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了我去世已久的祖父。我湿润的眼睛看见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年,拖着假肢在院子里四处跛行,把玉米扔去喂鸡。我想起他当时养的那只杂种狗,我还把它写进一首诗里。院子里甚至有一辆生锈的旧卡车。太阳西沉之际,祖母在炉子上忙着做饭,祖父则坐在厨房餐桌边,思考着他一生中奇特古怪的行为,本地足球队教练的糊涂事,炉子上的大豆汤散发出来的气味。我喜欢我迄今写在纸上的东西,那一夜,我确信我有一首诗正在形成,就这样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对那首诗并无把握:日落过于诗意,对祖父、祖母的描写过于感伤,因此不得不删掉诗中的很多内容。几周后,因为我忍不住反复修改那首诗,我就得出如下结论:那只躺在院落中的老狗被啄食的鸡群包围,公鸡是我的最爱。太阳高悬在天上,一棵樱桃树在开花,而祖父则从诗里完全消失了。通常,我不知道一首诗是否会诞生。只有上帝知道,我尝试不去插手他的事情。我拉长耳朵,盯着空白的纸页,直到我想起一个词语或一个意象。诗里不真实的东西可以被实现,我大概学会了那种艰难的方式。那让写诗成为一种不确定且经常激怒人的事业。同时,除了等待则无事可干。等待之际,艾米莉·狄金森望着她窗外街对面的教堂;而我则望着我窗外早早降临到积雪深厚的田野上的黑暗。
  威廉·赫兹里特*写到:“诗歌居于它自己的乌托邦之中。”你希望一首诗终将起源于吞吞吐吐,然后进入外面的世界,使一个十足的陌生人信服它所描写的事情真的发生过。如果幸运,那么它甚至可能与他们上床,或者被带到一个热带岛屿上去度假。一首诗就像聚会上的少女,亲吻每一个人。不,一首诗是一个秘密,被从未相遇的人们所分享。较之其他艺术家,诗人耗费的大多数时间是在黑暗中搔首,迷惑不解。那就是他们所偏爱的旅行是前往厨房,看看冰箱里是否还有烤火腿和冰啤酒的原因。

*威廉·赫兹里特(1778-1830),英国著名散文家、文学评论家。


我的秘密

    “我因为懒人而极端勤奋。”
       ——威廉·迪安·豪厄尔斯


  所有作家都拥有自己的工作方式的某种秘密。我的秘密就是我在床上写作。也许你在想:那有什么了不起的!马克·吐温、詹姆斯·乔伊斯、马塞尔·普鲁斯特、特鲁曼·卡波特②以及很多其他作家也如此。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甚至把索引卡片放在枕头下面,万一在哪天夜里睡不着觉,想要工作的时候,就把它们拿出来查阅、参考。可是,我未曾听说过有其他诗人也在床上写作——不管事实如何,比起用圆珠笔在你爱人的后背上潦草地写一首情诗,还有其他什么事情更自然呢?真的,据信伊迪丝·西特韦尔③曾经躺在棺材里面,为了面对白纸的更大的恐惧而做准备。大概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罗伯特·洛厄尔④躺在地板上写作。我偶尔也那样干过,可是我更喜欢床垫,奇怪的是,我从不曾被睡椅、躺椅、摇椅或任何其他种类的舒适椅子所诱惑过。
  由于某种原因,我从没把这个秘密告诉过别人。当然,我的妻子知道,我们养过的所有猫狗也知道。其中一些猫狗会跳上床来,在我身边打盹,或者当我突然移动,从一边转向另一边,偶尔无意间撞上它们,匆匆把什么词句记录在我拿着的小便笺簿或笔记本上,它们就吃惊地看着我。我并不喜欢在背后垫着几个枕头而坐在床上,前面还摆着一个小几——就是仆人给卧床的富有老女士们端来早餐的那种小几。我躺在乱七八糟的床单和床罩中间,记录的纸页、废弃的草稿、我需要用来查阅的书籍一片狼藉,有时我还露出一些半裸的身体部位,我清楚,这显出一种不舒服和愚蠢得难以置信的人的外表——这样的人要是有理性,就会起身越过房间,走向小书桌,那上面仅仅放着一台关闭的轻薄优美的笔记本电脑。
  安德烈·布列东⑤在他的一首超现实主义诗里面这样写道:“诗如做爱,在床上写成。”我在青年时代就读过这句诗,还被迷住了。这证实了我自己的经验。当我有了创作欲望,我除了采取水平俯卧的方式,就别无选择,如果我在几小时前就起床了,那么我就要赶快上床。对于我,沉寂和噪音没有区别。在宾馆,我把“请勿打扰”的字牌挂在门上,挡开等着打扫房间的服务员。让我窘困的是,我常常选择放弃观光和参观博物馆,因此我才能待在床上写作。正是这种非同常规的性质吸引了我。让人感到自己干着全世界都反对的事情而进行创作,最让人满意。因为对于我很神秘的原因,当我斜躺着,我在想象上就更富于冒险性。坐在书桌前,我无法阻止感觉自己正在扮演一个角色。你可以说,在詹姆斯·塔特⑥写的这首小诗里面,我既是那只猴子,又是那个在对猴子做实验的疯狂博士:

教类人猿写诗

他们没有多少麻烦
就教类人猿写诗:
首先他们用皮带把它捆在椅子上
然后把笔拴在它的手里
(纸张已被钉牢)。
然后布鲁斯派尔博士躬在它身后
轻轻对它耳语:
“你就像神一样坐在那里。
你为什么不试着写点什么呢?”


  在床上写作的习惯,自我童年时期就开始了。像所有正常和健康的孩子一样,每当我没完成家庭作业,我就常常在早晨假装生病,而此时我的母亲已经为上班要迟到而抓狂。我知道怎样巧妙地处理她塞进我腋窝里的体温计,将它调到足够高的温度来吓唬她,让她命令我待在家里,不要去上学。她一边出门,一边大声嚷嚷:“卧床休息吧。”我认真服从她的命令,度过了我记忆中的一些快乐时光,或阅读,或做白日梦,或小睡,直到她下午回家。可怜的母亲。可是在她去世后,我震惊地得知,她在30年代差点嫁给了一个远在巴黎的塞尔维亚作曲家,而那位作曲家则常常泡在浴缸中作曲。想到他差一点成为我的父亲,既让我惊恐又让我愉快。我会在床上匆忙地写诗,他会在浴缸里作曲,而我的母亲则会尖声大喊,让我们其中之一下床或从浴缸中起身,到外面去倒垃圾。这也许只是一种巧合。
  在过去的数个世纪,在没有暖气的房间里,尽可能久地待在床罩下面让人感觉美好,而今天,在房子里的其他地方,有那么多令人舒适和娱乐的东西在等着我们,即使对于像我这样的人,也不那么容易在被窝里待很多个小时了。夏天,我可以躺在树荫下,聆听鸟歌,聆听树叶发出梦幻般的柔和音乐——可那正是麻烦:对于我,背景越是优美,我就越是厌恶任何作品。让我日落时置身于一个俯瞰地中海的露台,则永不会让我写出诗来。
  在我生活的新罕布什尔,有5个月的积雪和险恶的天气,你可以无聊地发呆、看电视或成为作家。如果不是在床上,我选择的下一个写作之地就是厨房,那里弥漫着烹调气味。炉子上某些气味强烈的汤或细火慢炖的肉,就是我需要获得灵感的一切东西。在这样的时刻,厨房环境提醒我写诗多么类似于烹调。从最简单,也常常在表面上最矛盾的配料和调料中,你采用经过试验而证明极好的食谱,就在那一刹那调制出某种东西,做出容易忘记或容易记住的菜肴。留给诗人所做的一切,就是加上一点欧芹来装饰自己的诗,并将它端给诗歌美食家。

注释:
①美国作家(1837-1920),曾任《大西洋月刊》主编。
②20世纪美国小说家(1924-1984)。
③现代英国女诗人(1887-1964)。
④20世纪美国诗人(1917-1977),“自白派诗歌”的代表人物之一。
⑤20世纪法国超现实主义诗歌领袖(1896-1966)。
⑥当代美国诗人(1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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