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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海伦·文德勒:西尔维娅·普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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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6-09-22  

海伦·文德勒:西尔维娅·普拉斯

叶美 译 


                                    
  尽管《渡河》绝不是普拉斯最好的一部诗集,但它展示了其诗歌生涯中的一段时期。这本诗集写于1960年至1961年末,早于《阿丽尔》,我们可以感受到此时诗人对着自己的伽拉忒娅扮演了皮革马利翁的角色,她渴望把自己塑造成才,极力对抗着前辈诗人们留下来的诗歌传统。要知道沿着这条道路诗人曾经历了许多荒唐的步骤,就像处在幼虫脱胎质变的阶段:有时伪装成迪兰·托马斯式的咆哮;有时学西奥多·罗特克惊叹低语似的唠叨;有时以史蒂文斯的编曲在天空和大地之间做二重唱;有时用洛威尔的悲伤讽刺口吻谈论家族人物。这些是多么耗人心神的演出服,对普拉斯的灵魂来说,它们多么沉重,多么不合口味,她一直在不断地试图甩掉这些紧身衣,最终,在诗集《阿丽尔》和某些晚期诗歌里,她成功脱下了它们。与此同时她像是一名着装不合心意的青春期少女,对这些阻碍自己个性发展的衣服愤怒不已。
  普拉斯在生命中遭遇的困惑比她诗歌上的继承问题要严重得多,比起对这些合身礼服不倦地寻找也更加让她筋疲力尽。一些评论家在谈论这些诗歌时,总是提到“精神分裂”这个词,但普拉斯自我分裂的状态其实和正常人在某些时刻的所思所想也差不多,并不见得严重多少。
  例如在《帕尔赛福涅两姐妹》这首诗中共出现三个自我,帕尔赛福涅——这个人物已经选择和冥王一起奔赴死亡之地;第二个姐妹选择的是一份干枯乏味的脑力工作,诗里她眯着老鼠般敏锐的眼睛,身体消瘦,苍白,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第三个姐妹的选择是做太阳的新娘,“皮肤和泥土一样深棕的她……在一床罂粟花旁静静地,舒服地躺着,诗中她“生下一个国王”。
  虽然在三个自我中,作者偏心的角色令人不安地好像是第三位姐妹,她的肖像读来有股宁静如画的感觉,但我们看到诗人没有用这位新娘来做诗歌的结尾,而是那位女知识分子,她“非常痛苦/像柠檬一样脸色蜡黄,……生命最后都还是令人心酸的老处女。”而新娘此时正在做着浪漫的爱情白日梦。帕尔赛福涅自己呢,除了诗歌标题处被提到了名字,之后一次也没有出现过,但就是她才是这首诗的灵魂,仿佛一股强有力的生命暗流,这位核心人物最终遮盖住了另外两个自我的生命,成为胜利者。
  或许可以说这本诗集中的诗歌,三姐妹中的任何一位都有能力写出来。但帕尔赛福涅一定是其中最出色的叙述者。虽然,从新娘转变成令人心酸的老处女的过程也能够产生一些值得赞叹的诗行,这位女士抛弃了她的丈夫,逃离了她的婚姻,甚至最终摒弃了她自己:

        他早期是一头野兽,
        餐碟的国王,我幸运的动物……
        他一直向我送飞吻。
        我几乎不认识他。

        我根本甩不掉他;
        道歉的爪子朝向你,哭泣着说对不起,
        Fido Littlesoul……

        这张坑坑洞洞的,麦粒肿的笑脸
        我已嫁给了一具装满垃圾的橱柜……
        沉溺在窗边的欢愉。
        这个月萤火虫不会解救我。
        我做家务,就像身处时间无尽头的终点
        在蚂蚁和软体动物之间
        无所事事的女公爵
        头发像獠牙的新娘。

  在抒写自我分裂的另一首诗歌中,情感的纯粹中立或故意缺席分泌出了一个全身涂着石膏的自我,诗人可以欣然接受与石膏圣人格格不入的外部世界,但却对里面那个真实的自我感到恐惧。

        我将摆脱不了它!我之内如今存在两个我:
        这个全新的是白色的,从前的是黄色的,
        当然白色的人无疑要高级一些
        她不需要食物,她是真正的圣人之一。


  开始的时候这种共生关系似乎还是可能的,但后来石膏圣人对邋遢和疯狂的“肉体”自我变得越来越不耐烦,不过虽然后者这个被监禁的灵魂感到无助,但肉体自我也开始在计划她的报复:

        现在我感觉它已和我们中的一个或其他人打成一片了。
        就算她是一位圣人,就算我丑陋多毛
        但我不久就会让她发现这其实一点都不重要。
        因为我正在积攒我的力量。


  尽管这种类型的诗歌看起来像是R.D.莱茵反对妇女解放的文本说明,但它却并没有证明莱茵的理论有多么正确。要发现真正的普拉斯,说她的诗歌不过来自于她内心深处那位被圣人的超我所压抑的,丑陋多毛的本我,这是不够的。相反,她身上没有一点性本能冲动的迹象,她根本没有在寻找那个象征自由的力比多。她的愤怒,尽管它可能来自最原始的本能,但它在自己基于本性的言说上却并不显得粗糙和野蛮:这确确实实是一种非凡的才智,因为精神困惑在表达之前已经提前被寓言化了。甚至在著名的《爹地》这首诗里,普鲁士-犹太人这个形象的精心策划就是为了表现受害的情感,并且在《拉撒路女士》中每十年出现的死亡仪式中,语言以一种渐进的重复的形式,和任何一个喜欢形而上学思考的诗人一样简洁。
  某种程度上普拉斯感觉到她感官或欲望上的冲动不是如她所想的那样简单明了。她渴望做一个符合自然本性和率直的人,于是她写下了那些假装过度关注身体形态的诗歌,让自己在其中出洋相,比如这首写怀孕的诗歌:

        我是一个九音节的谜语
        一头大象,一所沉闷的房屋
        一个在植物卷须中闲逛的甜瓜
        噢,红色的水果,象牙白,精致的木材
        我这块发酵的面包如此肥胖,浓烈的酵母味
        我是装在厚钱包里的新铸的硬币
        我是一个平均数,一个舞台,一个怀孕的母牛。
        我吃掉了一袋绿苹果,
        我踏上的是一列没有停靠地点的列车。

  只有最后一行的凄凉才唤醒读者的情感。其他都是完全病态的蠢话。但出于同情,某人或许要说这种情况是因为普拉斯在处理生命时心智不够成熟和变形过程的才能不足,才导致诗人如此特别的言说方式,才把女人自己变成了开口讲话的甜瓜。
  因对思想持不信任的态度,普拉斯倾向于相信人的自然本性。然而她在这部诗集中的结尾处,否定了自然本性自身具有任何高尚的属性。“视野给我敲警钟。”她在诗集的献词中说,这个可怕的朝向内心的感受方式把本性局限在特定的境遇里,要知道它本应该拥有比这个范围大得多的领域。诗人的眼睛限制了他投向世界之外的视野,所有自然本性都只是作为她感受事物的工具。风停止了她的呼吸“像一个绷带”;天空在她头顶就像一座带着“古老星象图”的“天花板”;夜空只是一张被人戳出来的,有网眼的“复写纸”;一轮新月看起来像“皮肤上缝着的伤疤。”如此疼痛的心理装饰,以化简为繁的隐喻方式,遮盖了自然世界的所有意象,以至我们要问一问,在普拉斯的这一写作阶段中,是否还曾存在着对事物的真实感受力,且并不唯她所专有。(后来,她的孩子充当了她感受真实世界的媒介,如果我们能够从《爱丽儿》里判断出来的话。)
  有些时刻自我在这个世界的不适会获得一种出色的顿悟感,是否带着欺骗性是另外一回事:

        黑色的湖,黑色的船,两个黑色的剪纸似的人影……
        一个树枝正举起着告别的,苍白的手;
        星星们开放在百合花中间。
        这些无表情的性感妖女,你就不能视而不见吗
        这就是令人惊愕的灵魂们的巨大沉默。


  但从另一方面说,未被驯化的自然是完全没有灵魂的;在加拿大荒野中,岩石们“并不向草地和人们兜售什么。”情感的缺失不仅取消了人们对自然的感觉,也取消了那些正在度假的人们的感觉,“成人们像尸体一样穿着长筒袜和短上衣,/苍白如猪油。”它们只有被批评时它们才这样存在;它们仅因被批评而才得以存在。它们不被允许具有独立精神,他们没有任何坚固性,普拉斯用简笔人物画的画法证明了一个观点,那就是降临节假期百无聊赖,令人恐惧。
  在这部诗集里,意象的选择和使用似乎只来自诗人的感受力,它们在意义上并不具有坚固,牢靠的属性。可以理解的是一个作者,审视自己那些不太成熟的诗作,会认为“它们如同是我夭折的孩子。”但之后,当她拾起夭折孩子母亲的意象时,她在诗歌里发明了一种可怕的轻松语调,我们觉得从哪个角度讲这都不该是一位母亲该有的态度,我们疑惑为什么普拉斯诗歌里从一开始就采用并行的结构:

        这些诗不是活生生的;这是一个悲伤的诊断……
        哦,我不明白它们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在外形,数量,每个部分都恰如其分。

        它们如此令人满意坐在酸液中!
        它们一再地,一再地,一再地对我笑……

        它们不是猪,甚至不是鱼
        尽管有猪的和鱼似的模样——
        如果它们活着将会更好,那就是它们的样子。
 
  
  猪和鱼,无论是活着或死亡,一个母亲怎么会想要自己已夭折的孩子变成这付模样。这种生命之泉的虚假性,来自于隐喻,它虽然能够引起超现实的联想,但长远看令人厌倦,并且使这本书里的几首诗歌也深受其害。因此,一个女人,一个想做整容手术的女人把手术看做是一次成功的自杀式的复活行为,并且在谈论过去的那个自我时,她说的是:

        他们把她困在实验室广口瓶里。
        让她死在那,或在接下来的五十年渐渐枯萎……
        我就像我自己的母亲,我在纱布的襁褓中醒来,
        我如婴儿般粉红光滑。
 
  我们可以事后聪明地说,这不仅仅是一位做过整容手术女人写下的诗歌,而是一位幻想了无害的自杀形式的女人才写出的诗歌。隐喻在这里的作用是掩饰而不是进一步澄清事实。
  普拉斯对自己作品的残忍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她不断地渴望一个更加纯粹的自我,这都表现在《爱丽儿》和其去世后发表的其他诗作中。评论《渡河》中的这些诗歌就是在分享了她坚决的自我批判;她将做得越来越好。但这里有一些诗歌,她在对其进行评论时没有带着丝毫的歉意,事实是在最冷淡和最残酷的表达中暗示着某种方向,但这个朝向却从未被贯彻到底。某些诗歌多愁善感,神经兮兮,像是外科医生在描述他的工作:

        我有一个我必须劳作的花园——根须上挂着果实
        渗出他们黏上果酱的实体,
        一丛丛根茎。我的帮手把他们沟回。
        臭气和颜色攻击我……
        我在紫色的荒原上蠕动,狠踢。

 
  但普拉斯的诗歌也有例外的朝向,也有不那么声嘶力竭的时候,这部诗集中最好的一首是《议会山郊外》。据我推断,它是一首母亲写给她死去孩子的诗,母亲代表了诗人自己的情感,既让人钦佩又让人有所保留,在情感节制的诗行里,她丝毫没有自我炫耀的姿态:

        坟墓,甚至在中午,也保卫它黑色的暗影:
        你知道我,很少忠诚如一
        树叶的魂魄,鸟的魂魄。
        我绕避开扭动的树木。我是如此欣喜。
        这些忠实的黑树枝的柏树

        焦灼的心,原因在于他们成堆的陨落
        你的哭声变弱像一只蚊虫。
        在你盲目的旅程中,我的眼睛弄丢了你。
        当荒草闪耀并且细长的小溪
        延展,迂回向前时,我的思绪和它们交织在一起,
        脚下变成了小水洼,我摸索着走过卵石和花茎。


  这就等于承认了她自己和艾默生对待儿子死亡的态度一样:“这种灾祸……没有触动我;我想象的某物是我的一部分,如果我对此没有悲痛,它就不能被撕裂……灾祸就会远离我,不会留下伤疤。”“我认为我想你真是毫无意义,”普拉斯说:“你的玩具发夹已经丢失了。”这种情感压抑和沉默的无助的诗行使这部诗集更加丰富多彩,力量超过了夸张,恐怖的呼喊,打开并预示了诗集《阿丽尔》朝向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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