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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奥登:劳伦斯笔记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6-08-29  

奥登:劳伦斯笔记

叶美



  劳伦斯的一个特点是他在取悦读者方面从没失败过,换句话说他的写作蕴藏着巨大激情。他的声音表面尖锐,虚张声势,他那些糟糕的信件(和里尔克一样令人不快),甚至自我怜悯,但实际——那是多么令人赞叹的高昂的精神!当老师乐在其中的时候,学生怎么能板起脸来责备他呢?
  我们这一代未来的欧洲年轻作家是在十九世纪的法国美学阴影下成长起来的。严肃的创作者都是孤独的精英;写作是一项异常艰难,耗费心神的神圣事业;艺术家的创作生命和他的个人生活之间,除了敌意外不再有其他关系。如果遇见一位作家,其写作像呼吸和睡眠一样自然,那么对我们来说就是伟大解放。因为年轻作家需要的就是要像孩子一样无所畏惧和天真,只要乐在其中,就不怕出丑也不质问他所做的事情是否重要,并且因为时代的原因,我们在美学上都太拘谨,害怕写得低劣或平庸,以至丢失自信不敢提笔。当然,一旦年轻作家战胜了懒惰和恐惧,学会了轻松和快乐地工作,这时关于他写作的重要性和真理问题就必须被提出来,因为随着他的成熟,他们阻拦的手就应该更加强壮。那时劳伦斯或许不会对他有太多帮助,但只要世界上存在最认真的艺术学徒,对他们所需要的震撼,没有人会比劳伦斯做得更好了。
  几乎每位重要作家都会使人类经验某些领域的意识复活,在他所处时代之前,人们对它很少在意,但自此后他们能永远不忘;甚至即使这位作家自己停止被阅读,他已经影响了人类感受力,对其做出了历史性的改变。
  当我们试图揣摩一个人的性格,不是根据他的语言,甚至也不是根据长相,而是他身体的外形和动作,我们现在做的某些事情是被劳伦斯教会的。比如,我们不再把网球比赛仅仅看做是一场简单的技能和机敏的竞争,而是注意到了运动背后隐蔽的和暴力的激情,从这一点看,劳伦斯要对我们天真的丧失负主要责任。
  劳伦斯在四个方面做得极好:写非人类的自然,写陌生之地和首次相遇的人,写书评,写男人之间或男女之间非理性的对抗。
  从我的角度看,诗集《鸟,兽,花》是劳伦斯最伟大的作品。第一,它们具有出色的技术上的吸引力:据我所知,劳伦斯是唯一一位深受惠特曼多方影响的诗人;他的自由体诗非常新颖,但没有惠特曼,它不可能被写出来。第二,每当他写动物和植物的时候,那种他描述人类时笔端流露出来的怒气和沮丧就消失了,而由灵性的爱取而代之,想象的乐趣和写作的乐趣旗鼓相当。对华兹华斯来说,造物是伟大神秘力量的象征;对自然主义者来说,造物是美丽或有趣物种的范例,要用客观之眼来观察;劳伦斯,相反,他既不把他们作为超自然象征也不是美学客体,而是当做同胞。他会给予一颗无花果树或一只乌龟热情的个人关注,这种情感通常出现在孤独和害羞的人身上,或是小孩,病人,犯人等等;其他人都太忙碌,太陈腐而不能有他们自己的观看方式(这些诗歌的先驱是克里斯托弗·斯马特,他在《羔羊颂》里描述了一只叫杰夫雷德的猫,当时他住在一所精神病院里)。
  所有游记——《意大利的黄昏》,《海洋和撒丁岛》等等——都棒极了。这里劳伦斯再次怀着孤独男人的紧张之心观看他人生命,并试图揣测那究竟是什么滋味。某种意义上他愿意被邀请参与其中,但内心深处他知道那将是一场致命的失望。
  劳伦斯的文学评论——《经典美国文学研究》,他的一本献给高尔斯华绥的小说评论集——行文奇怪但很精彩。我知道与它们相似的唯一作品是尼采的《瓦格纳事件》。劳伦斯总是疯疯癫癫,他不给自己找任何借口做一个客观公正的人,但他如此激情地谈论他感兴趣的作品,他对他的批评家的声誉如此不关心,以至即使他粗暴地并且非常不公正地袭击了一位作者,他也能使他听起来很有趣,比大多数评论家更值得阅读,后者的发声只会一味表扬。我永远不会忘记我读费尼莫·库柏时对劳伦斯的失望,在那之前我刚刚读完他对他的评论。
  和布莱克一样,劳伦斯的兴趣不是“个人”,而是“个人的存在状态”。当他写自然或陌生人时无关紧要,因为这些只被当做存在的状态来体验,但写小说时它是严重的缺陷,因为小说不能不在时间的跨度里谈论个人及个人之间的关系。劳伦斯在漫长的时代面前从未感到轻松过,因此他的长篇小说没有一部获得很大的成功,我们厌倦没有一个把各种状态整合一起的角色,并且赋予他们独特性。正直的男人和正直的女人都是彻底的失败,梅勒斯和汤姆叔叔一样令人难以忍受。
  现在作为艺术家的劳伦斯已不受重视,因为他的福音传道看起来不再是好消息;而他试图把我们从中拯救出来的局面也没有改变,而且我们对此太过绝望,以至不能把他当做经典来阅读,他的理论和但丁对教皇和国王的关系的论述一样,已是历史尘埃。病人不能对未能治愈自己的医生的床边举止保持超然的态度。
  劳伦斯最好被看做是基督教的离经叛道者。他像尼采,而不像歌德,歌德只是非基督徒,劳伦斯痴迷基督教精神,而且看起来《死去的人》注定是他最后完成的作品,和尼采在生命终点注定把自己钉上十字架一样是不可避免的。(歌德认为十字架之说有太多谎言。)
  异端邪说总是成双结对。半真半假的陈述如果宣称自己表达了整个教义的话,它就会成为谎言,并且会让它的对立面的半真半假的陈述同样如此。进一步说,在每个具体的时期总是有一个特殊的教义最容易变成异教邪说。比如四世纪和十七世纪,主要争论的问题是罪孽和恩典——也就是说,人类关注三位一体中第一位的圣父。二十世纪争论的焦点在第二位圣子,并以基督学结束。
  这不是自由意志和决定论的关系,而是道和肉身,宇宙和个人,永恒和历史的关系,它决定了我们这一代面临的真正问题是如何获得自由和幸福。
  劳伦斯的生命和工作是一场暴力抗争,即反对自由资产阶级对基督教精神的歪曲,它们说:

  1、精神是高贵的,肉体是不道德的。
  2、脑力劳动令人尊敬,体力劳动是“低贱的”。
  3、两性之间的真爱首先是精神上的默契。双方对彼此的身体欲望是不得已而为之,情欲只被看做是为了生育后代。
  4、肉体不能被救赎。只能靠压抑保持镇定或当精神追求拯救时依靠赎罪券。
  5、乌托邦将是这样一个社会,多亏了科学的进步,商品的生产才如此丰富,如此自动化,以至于身体的各项需求不再是问题。不需要强迫,每个公民都能够把时间用在沉思和获得文化知识上。


  就这些基督徒们宣称的说法而言,它们暗示了一种道成肉身的诺斯提思想。道不是真实的肉体,而是要借肉体来教育人类,道不是要救赎他们的肉体和时间,而是要从肉体和时间中拯救灵魂。
  劳伦斯的说教完全与此相反:

  1、身体是善的。思想是堕落的。
  2、几乎所有智力和脑力工作都使精神枯燥,贫瘠,而体力劳动,如果它真正地依靠体力,如果不受控于机器,就是自由和有创造力的劳动。
  3、两性间的真爱是黑暗上帝发明的,是两具身体的情投意合。灵魂上的亲密总是对它抱有敌意。
  4、本能的情欲能够救赎腐朽的思想。
  5、在社会中寻求拯救大概是不可能,但如果它发生,它一定是通过激情天才的能力来实现。


这是颠倒过来的诺斯替主义。并非是道成肉身而是真道原本就是肉身。劳伦斯的基督是前亚当式的英雄,它把亚当和夏娃从机械理性和反省意识的白色恶魔那里解救了出来。
  劳伦斯在攻击知识分子的立场上是正确的,因为他们忘记所有真正的思考都来源于激情,但他提供的药方——逃到激情的欲望里去——是危险的错误。《羽蛇》散发着如此令人不快的法西斯臭味不是偶然的,法西斯对之前的笛卡尔式的错误给予了同样的回答,其范围并不是针对个人而是扩大到了大众。因此它使政治激情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而且摒除个人情感,劳伦斯所持的观点与此相反,可傲慢却是两者的共通的地方。
  为了对抗灵魂机械的历史观,即它无视人类是自然创造物这一事实,并且使他在前行中陷入无助,盲目,从这一点来说,劳伦斯反复赞颂周而复始的自然时间是对的,但他把自然时间作为唯一真实的时间,对人类历史和社会生活完全持消极的态度,并且他赞同的生命职业是寄生虫或艺术家或有证件的吉普赛人。对劳伦斯的反对者来说时间是历史的抽象观念,没有真实的存在;对劳伦斯来说时间就是激情的当下时刻的连续,过去和未来都没有意义。
  “性不是罪恶……肮脏的思想毁了它。”没错。因此宣扬纯洁是不可能的,说“你不要总想着性”和说“除了阴茎你可以想任何你喜欢的事情”这两句话的作用是一样的。本质上艺术是制造经验意识的行为,这就是说它不能也不必去处理任何“存在的”经验,也就是说它是被思维篡改过的。不幸的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和《芬妮希尔》一样有太多色情描写。对劳伦斯来说,暴露的肉体描写是必要的,从身心的另一角度讲,必须尽可能地描绘这个至福异象。
  据判断,劳伦斯本性里赞同一夫一妻制。可是那些受劳伦斯的作品影响的普通人,他或她往往不会找到理想的睡眠伴侣,根据教导,他们几乎都是“淳朴的”或“劳动阶层的”人群,而事实上这些人除床事之外乏味至极。劳伦斯总是提及“白色”精神之爱和“黑色”上帝之爱是不可调和的敌人,实际上他在鼓励人们——当然不是故意的——以“白色”和“黑色”来划分他们的生活。这是在否认幸福婚姻的可能性,因为无论多么美好,婚姻根据定义就是两性的委曲求全。
  对完整的生命来说,一个男人需要施予六种爱——妻子,孩子,朋友,邻居,工作,上帝。我们这个时代,信仰的世俗化,工作的机械化,社会的原子化,生育控制等等,除了第一种外,试图剥夺所有这些权利。如果一个普通人今天对性着迷,这部分因为对他来说在这个唯一的星球上,他是一个自由行动的主体,他的失败和成功都是他一个人的;因此如果他在这一点上没有成功,那么就意味着生命一事无成。劳伦斯比大多数人幸运,因为他有第二种爱:工作,但从他的作品里判断,甚至两种爱都是不够的,倒不如说,他们实在负重太多而无力把所有情感奉献出去。
  劳伦斯的药方对我们已经毫无意义;但他提出的问题直到现在仍然有效,仍在困扰我们,他对植物,动物,和对激情状态的颂扬弥足珍贵,甚至如果有一天他和我们的所有问题,有了真正地答案,我们不再受其折磨的时候,也依然如此。
  要出版劳伦斯作品的合订本,要让所有对他作品熟悉的读者满意——特琳女士首先会承认这一点——是不可能的。例如,如果我忽略掉长篇小说《恋爱中的女人》,加入中篇小说《处女和吉普赛人》或《圣马维尔》,或是加入《莫里斯·格里丝回忆外籍兵团》(对我这是劳伦斯最好的散文),如果我删掉他的信件,而加入大量诗歌,这些都是个人的喜好和偏见。同时我喜欢的几部作品——《请买两张票》《可爱女士》,从巴伐利亚到意大利翻山越岭的故事——已经收录进来了,可任何一位熟悉劳伦斯每部作品的读者,都明白完成一部人人喜爱的选本,会是令人惊奇的壮举。
  维京简装本在观念和执行方面都令人赞叹,他们的存在和成功对我们时代的出版和阅读习惯引发了令人不安的反思。如果一位作家被公认很重要,我们是否应该阅读他所有作品,是否不仅包括那些影响小的,还包括代表作,不仅包括写得稍逊色的,还包括获得影响的成功之作;重要作家的写作往往是多产的。
  拿弗兰克·费尔班柯来说,即使是小作家,读者们如果对其作品感兴趣,那么他宁愿阅读小作家的所有作品,而不去读公认的大师们的任何一行文字,比如高乃依,后者根本不吸引他。但现在出版的成本和风险都在增加和读者阅读兴趣降低的情况下,批评家和广告宣传家也没有针对读者们举办特别推荐的活动,要找到任何作家的全集越来越困难。对此我们不能归咎于普通出版社,但如果大学出版机构能够承担起这项重要的任务,来出版去世作家作品的权威版本,不以盈利为目的,如果这样的话就最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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