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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杨铁军:关于席亚兵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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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1-12-14  

杨铁军:关于席亚兵的诗

  
  席亚兵比较推崇生动活泼的句子。暑假在席家小住,晚上聊天,在我追问下,他举了黄庭坚的诗句:“老松阅世卧云壑,挽著沧江无万牛”。在喷云吐雾的间歇,这个句子被他反复吟诵感叹了好几遍。无处可逃的烟雾毫无疑问也加重了这个句子的分量。我想他喜欢这样的句子,也许是它们能见出诗人的性情和认识的缘故吧。但我有一个疑问一直没有跟他求证,就是他的这些认识其实和对黄庭坚的一般看法是有出入的。因为黄的风格是无一字无出处,讲究用典翻新。说得好听点是博学儒雅,不好听点就有掉书袋的嫌疑了。席所举的例子对后者有所反拨,但也只能作为特例来证明其生活感受的质感,却很难推而广之。
  不管怎样,我对席的这个看法是绝对赞同的,我也喜欢那些透着诗人对生活的经验的认识的诗句。而这些经验越深刻越痛切,就越能能找到最恰当、最有利的词句来吐露自己。这也是我们对好的诗人的最基本的期待。我们希望能从其诗中找到一种体验,来印证自己在生命的某个阶段逐渐形成的对世界的看法。处于不同的阶段,欣赏不同的东西。这个看法还意味着,没有到达某个阶段,很难认识到某些东西。就像下围棋,棋力的差别哪怕就只有一点,也会天差地别。    
  席亚兵欣赏黄庭坚其实也不让人惊讶,因为他本人的诗就有很强的互文性。很多诗句看起来是白话如水,其实往往有书卷气。书卷气是他的底色。我说书卷气指的是一种植根,一种从不同语境把植物连根拔起,在自己的语境中栽种成活的功夫;而不是指文弱清秀的书生气。他并没有满足于这样的对不同语境的混合杂糅。他的书卷气不时透出幽默活泛的态度,这些态度能够实现就得益于他对生动活泼的技术的把握。所以我并不太在意席对黄庭坚的推崇,因为如果这种推崇没有植根于一种根本的认识,反而容易使人误入歧途。换个比喻说,席对生动活泼的强调语气是矛尖,但光有那个尖锐没有矛体是不够的。
  把生动活泼当成技术是一个悖论,因为生动活泼的本质是体验,讲究天然去雕饰,似乎有一种“修辞害意”的言下之意。席亚兵明显反其道而行之,他的生动活泼很多出于于对修辞的敏感的把握。每首诗里总有那么几个语词倾注于盛满了的诗的容器里,颤颤巍巍的高于杯面,却能维持紧张感和分寸感而不倾泻。似乎是一口气吹尽了,还有新气进来。   
  今年暑假和雷武铃一起谈论最多的就是席诗。其中一点是关于席诗的建立在温柔敦厚的基础之上的邪劲儿。这种邪劲儿如果只是内容上的东西,就可能流于宣泄,但他却能把这种品质建立在坚实的修辞转折之上。这样的邪劲儿就成了一种最打眼的品质,让人兴叹。作为多年的老友,我对席亚兵的个人了解算是很多的,但对他的诗却始终无从下手,虽然其特点那么鲜明,似乎不应有什么难言之处。但我们也只能满足于一些品评式的概括。
  在表面上,和所有其他当代汉语诗人一样,他的声音根源于口语。但席亚兵用“文语”对口语进行了最小程度的改造,却达到了最大的效果。好比一个说普通话的人,却顽固地坚持每隔一两句就掺加一两个方言词,或者日常典故等异质语汇。如此坚持下来,形成了最深刻的技巧。因为两种话语的掺杂不是简单的事情。“弱势”话语,加上其诗中相对频率少得多的发生率,却还能够和强势话语平分天下,风采甚至过之,其间的奥秘说来简单,却有着对风格的最深入的洞察。这种改造的最小化也是一种分寸,少一分嫌瘦,多一分嫌肥,用得是最小的力气,造成的是最大的力度。稍微用力太过或太少,都会失衡。所以看起来危如累卵,却坚如磐石;张牙舞爪,却静立平衡。他的诗因此在技巧上给人一种行走刀锋上的感觉,险,锐,但不偏不倚。相对他的温柔敦厚的题材和态度,就实现了最大的张力。笔锋转折的潇洒劲儿,起承转合的风流劲儿,硬度和圆滑,世故于天真,融于一体,靠的就是这种分寸感, 他的脚步似乎永远不会踏错节拍。
  席诗的这些特点构成了他个人的独特的声音,在当代汉语诗歌中独树一帜,是少数几个把名字捂住,一看就能辨认出的个人风格。他的声音因此也是一种有着内在冲突的喜剧的声部音,两种异质的音质在诗行的蛇形中,相互制约、激发,形成一种动态的妥协。而从表面看起来,一切都那么平易,波澜不惊,给人一种捂盖子的感觉。里头的蒸汽似开未开,不时砰砰地顶一下盖子,把紧张的底蕴流露一点,舒发一点,或幽默,或痛切。从中似乎流露的是他的性格的本色,笨拙地掩饰的自嘲。这可能就是他的诗能说服人的最大依仗吧。他的语调很低,好像与人对面谈话,即使不让人信服,也能深入人心,让人听得进去。他的声音不激昂,从不脱离自己。很多时下写诗的人,被一些流行的思想或观念所劫持而不自觉,造成声音含混,相互取消,这是因为他们浮泛而不具备自觉。席诗的本色从一开始就得到了确立,此后再也没有迷失过,我相信他的声音出于天性。从这点看,席诗的“怪”其实就是儒家所讲究的“诗无邪”。

20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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