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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布罗茨基诗选十九首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1-12-13  

布罗茨基诗选十九首

黄灿然


那晚,我们围坐在篝火旁

              漆黑的夜空也比它四腿明亮;
              消融一切的黑暗也吸纳不了它。

那晚,我们围坐在篝火旁,
看见一匹黑种马。

我在世界上没见过更黑的事物——
它的四肢漆黑如乌煤,
它的身躯漆黑如虚空,
比黑夜还黑,从鬃毛到颤动的尾巴。
它的两侧,把一片漆黑摊分,
从不晓得什么是鞍具下的擦伤。
它伫立不动,似乎在沉睡。
但恐怖弥漫它四蹄的漆黑。

如此黑,阴影投下也不留痕迹;
染也染不出它这种黑。
黑如黑凛凛的午夜,
黑如凶猛而不见底的针心——
黑如耸立眼前的密林,
黑如窝形肋骨间绷紧的空隙,
黑如土地底下躺着种子的凹处。
我知道我们内部也一片漆黑——

然而我们一望,它就更是黑得发亮!
我的手表显示现在还只是午夜。
它丝毫也不移近我们半步,
它腰身潜藏着深不可测的幽暗,
它脊背完全从我们视野里消失;
不留下哪怕一个小光点。
它两眼的白光像扫来两道闪电,
瞳孔更是黑咕隆咚,

仿佛底片上眼睛怪异的斜睨!
但为什么它中止飞奔
而停下来在我们身边留连,
直到黎明来临?
为什么它如此贴近篝火站着?
为什么它呼吸空气的漆黑,
踏碎落叶松脆的骨头?
为什么它两只硕大的眼睛里射出黑光?

——它想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

1961


你又回家了

你又回家了。那是什么意思?
这里还会有任何人需要你吗?
还会有人把你当朋友吗?
你回家了,你买了甜餐酒,

并且,望出窗外,你一点点地
看出你才是有罪的人:
那唯一的人。这很好。应该感谢上帝。
或者,也许应该说:“感谢这些小恩惠”

这很好,没有别人可指责,
没有什么亲戚来烦你,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
感到需要爱你爱到为你操心。

这很好,没有谁在某个暗夜
挽着你的臂把你送到门口,
这很好,在广大的世界上,独自
从一个喧嚣的火车站走回家。

这很好,在匆匆回家时发现你自己
在嗫嚅着一句不够坦诚的话;
你突然意识到你自己的灵魂
在领会已发生的事情时,是十分迟钝的。

1961


房客

房客感到他的新房子完全陌生。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不熟悉的物件,
它们的影子与他如此不相配
就连它们自己也感到难过。
但这座房子无法忍受它的空荡。
唯独那个锁──它似乎有点没风度──
很慢才觉察到房客的触摸,
还在黑暗中抗拒了一会儿。
这个新房客像那个旧房客──
他拖进一个五斗柜,一张桌,
以为他绝用不着离开;
然而他离开了:他那剂人生证明是致命的。
看上去他们没有一样相似:
外表,性格,或心灵创伤。
然而,通常所谓的“一个家”
是他们两人的共同点。

1962


火正熄灭

火正熄灭,一如你能听见的。
角落里那些影子一直在移动。
现在想对它们挥拳或叫喊
来阻止它们已经太迟。
这个军团不听命令。
它已逼近并围成一圈。
它无声地从四壁漫下来,
而我突然处于正中央。
黑暗的爆发像一个个黑问号,
正不断越升越高。
黑暗更密集地从上面降落,
淹没我的下巴,压皱我的白纸。
时钟的指针已完全消失。
你看不见它们,听不见它们。
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眼睛里的亮点──
看上去像冻结和不动的眼睛。
火已熄灭。一如你能听见的,它熄灭了。
浓烟缭绕,贴着天花板。
但这个亮点烙在眼睛上。
或不如说烙在黑暗上。

1962


在村子里

在村子里上帝不只是像嘲笑者们
所宣称的那样,活在圣像角落,
而是朴实地到处活着。他圣化
每个屋顶和锅,分开每道双扇门。
在村子里上帝丰富地活动——
在星期六用铁罐煮扁豆,
在闪烁的火焰中跳懒散的吉格舞,
还向我,这一切的目击者,眨眼。
他栽树篱,送出一个新娘
(新郎是护林员),还有,为了制造笑话
他确保狩猎场监督员永远打不中
他在开枪打的野鸭。

在这秋雾的飒飒声中,我要说,
有机会知道和目击这一切
是村子里一个无神论者
仅有的一点儿幸福。

1964



我们过去有伟大

我们过去有伟大——但未来只有散文。
因为我对一张空椅的要求
不会多于对曾在它上面
交叉双臂安坐,平静如
比加尔达湖的你,就像我已经写过的。
今天所有拥抱的总和
给予的爱,远不如基督在十字架上
伸开的双臂。在六七年受难周,
跛脚诗人这个发现耸立我眼前,
阻挡我跃向九十年代。

1967


在洗衣妇桥上

在洗衣妇桥上,你和我站着
像午夜时钟的两根指针
紧抱,很快就又要分离,不是一天,
而是永远——今早在我们桥上
一个自恋的渔夫
忘了他的软木浮子,目不转睛瞧着
他在河上荡漾的形象。

涟漪使他年老又使他年轻;
一团皱纹流过他的额头,
溶入他青春的样貌。
他占据我们的位置。为什么不呢?——那是他的权利。
最近几年无论是什么,只要独自站着
就都变成另一个时间的象征。
他占领的是空间。
                那就让他望进
我们的水面,平静地凝视他自己,
甚至认识他自己。这条河
今天本来就是他的。它就像一座房子
新房客已摆好了一个镜子
但还没搬进来。

1968


致一个独裁者

他以前常来这里,直到他披上金穗带,
穿上雅致的宽大衣,克制,驼着背。
逮捕这些咖啡馆常客——
他稍后便开始掐灭世界文化——
似乎是甜蜜的报复(对时间,不是对他们)
报复缺钱,嗤笑和辱骂,
劣等咖啡,沉闷,和他
一输再输的二十一点。

而时间不得不吞忍那报复。
这地方如今挺拥挤;笑声阵阵,
唱片低哼。但是你刚要坐下来
便好像感到必须先环顾四周。
到处是塑料和铬——不对劲;
油酥点心有溴化物的余味。
在关门前某个时刻他会从某家剧院
直接进来,不兴师动众。

当他进来,他们全都站起来,
有的不得已,别的由衷地高兴。
虚弱,手掌倦怠地一扬,
他便使晚上恢复其舒适感。
他喝他的咖啡——现在质量好多了——
坐在靠背椅上,咬起面包卷,
如此美味,死者也会喊一声
“确实棒!”要是他们也能来。

1972



一九八〇年五月二十四日

由于缺乏野兽,我闯入铁笼里充数,
把刑期和番号刻在铺位和椽木上,
生活在海边,在绿洲中玩纸牌,
跟那些魔鬼才知道是谁的人一起吃块菌。
从冰川的高处我观看半个世界,尘世的
宽度。两次溺水,三次让利刀刮我的本性。
放弃生我养我的国家。
那些忘记我的人足以建成一个城市。
我曾在骑马的匈奴人叫嚷的干草原上跋涉,
去哪里都穿着现在又流行起来的衣服,
种植黑麦,给猪栏和马厩顶涂焦油,
除了干水什么没喝过。
我让狱卒的第三只眼探入我潮湿又难闻的
梦中。猛嚼流亡的面包:它走味又多瘤。
使我的肺充满除了嗥叫以外的声音;
调校至低语。现在我四十岁。
关于生活我该说些什么?它漫长又憎恶透明。
破碎的鸡蛋使我悲伤;然而蛋卷又使我作呕。
但是除非我的喉咙塞满棕色黏土,
否则它涌出的只会是感激。

1980


悼念

对你的思念正在后退,如听了吩咐的侍女。
不!像铁路的月台,用大写字母写着“德文斯克”或“塔特
 拉斯”。
但是怪面孔浮现,颤抖而庞大,
还有地形,只有昨日进入地图,
从而填补了真空。我们都不太适合
雕像的地位。很可能我们的血管
缺乏变硬的石灰。“我们的家族,”你曾说过,
“没给这世界贡献将军,或——我们也该知足——
伟大的哲学家。”不过,这也好:涅瓦河面
已溢满平庸,承受不起再多一个倒影。
从那每天被儿子的进步拓宽的角度看
一个徒有那些炖锅的母亲还能剩下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雪,这穷人的大理石,失去肌肉的力量,
融化了,指责空虚的脑细胞,指责它们的搏击技巧
不够聪明,指责它们没有保持那样一种方式:让你
往双颊擦粉,显得像你永远希望的样子。
现在只剩下抬起双臂为颅骨挡住无聊的眼光,
还有喉咙,用双唇不停地说着“她死了,她死了”,而无穷的
城市以一支支长矛划过视网膜囊
哐当作响如退还的空瓶。

1985


我踩了多久的拍子

我踩了多久的拍子,你可看看我的后鞋跟。
我额头的蜘蛛网也不能用一根手指拿掉。
不过公鸡喧嚣的啼声令人惬意之处
是它听上去跟昨天一样。
但黑色思想也不能被适当地保持在它的位置,
像那绺斜斜垂在我额际的头发。
现在我不能做任何梦,这样就可以存在得少些,
发生得少些,以免把时间弄得
一团糟。从窗口望出去的本城贫困部分
冒犯我的视野,以便轮到它
仅仅通过住户的脸来记住他,跟他
自以为的刚好相反。
我像个巫师绕着房间打转,
把它的空荡荡裹在我身上,
像一个毛线团,以便我的心灵
也许能知道些上帝知道的。

1987


新生活

想像战争已结束,和平恢复其统治。
想像你仍然可以制作镜子。想像一只布谷鸟
或一只麻雀,而不是一个容克,再次在枝桠间啁啾。
想像一个窗口框住的不是城市的瓦砾,而是它的洛可可式建筑,
棕榈树,木兰,松柏,坚韧的长春藤,青草,
月桂。常常有月亮把云朵放牧进来的铁铸网眼花边
最终要忍受含羞草的纠缠,还有
龙舌兰的骚扰。想像生活必须从门槛开始。

人们走出房间,里面摆着偶尔阻止他们晕眩的
椅子,一张张像字母“b”,要么像字母“h”。
它们对任何人都没有用途,除了对它们自己、
人行道铺路石、繁殖法则。
这就是塑像的影响。准确些,塑像的空壁龛的
影响。嗯,没有神圣,仍可以使用它的代名词。
想像这一切都是真的。想像你讲到它们,
讲到任何额外、偏向的事情时都是讲你自己。

生活确实像这样重新开始——带着
火山爆发、巨浪围攻小舢板的油画风景。
带着就只有你一个人在调查灾难的
那种临场的感觉。带着你急想随时把目光转移,
投向一张沙发,一瓶在灰泥衬托下
显得肤浅的盛开的牡丹的感觉。
它们俗艳的颜色,它们凋萎的嘴
必然反过来又成为灾难的预兆。

每样事物都脆弱。每个关于某样事物的思想
都很快被遗忘。实际上事物是思想的
水蛭。所以才有它们那样的形状——每只都是大脑切下的图
  样——
它们对地方的依附,它们的珀涅罗珀特征;
这就是它们对未来的兴致。日出时,听见雄鸡啼叫。
踏出浴缸,包裹在亚麻布床单里,
在一家酒店,在新生活中,你面对那群
四脚的家具,乌木的,铁铸的。

想像史诗微缩成田园诗。想像文字只是
火焰的长舌的谈话,它那盛怒的布道常常像吞噬干柴般
贪婪地吞噬那些比你聪明的人。
想像火焰发现它很难确定
你的价值,更不要说温暖。这就是为什么你完好地幸存下来。
这就是为什么你能忍受冷漠,这就是为什么你觉得能轻易
与充塞着这地方的果树女神、果园女神、耕作女神混在
一起。这就是为什么你双唇是这牧羊人的丁当声。

一个人能为自己辩护多久?无论你怎样藏起A牌,
总会有些奇装异服的J牌打在桌面上。
想像声音愈真诚,它包含的对无论什么的
爱、怒、泪、惧的痕迹也就更少。
想像你的无线电有时候收到你那老天线的咕哝。
想像在这里,每个字也被其相似者逐渐习惯断奶的侍从们
跟随着,盲目地形成小写的“贝特西”或“易卜拉欣”,
把钢笔拖至越过字母表和意义的范围。

新生活的黎明。不减弱的蝉鸣。
一片独缺一个池塘的古典景色,要不
就是缺几块使其尽头模糊的湿雾;
裸露的镶木地板,永远无法支撑一只探戈舞。
在新生活中,没有人恳求时光“停一停!”
真要顿一顿,时光便立即衰朽。
此外,你的外表毕竟够光滑,足以
在粗暗的一面草草写上“嗨”并贴上邮票。

房间里四面白色拉毛粉饰墙由于一道目光
朝它们的方向投来、眼看就要审视它们而变得
更白,那目光更多不是浸透于远处草地阴郁的憩息
而是浸透于光谱缺乏草地那自我否定的颜色。
一样事物可以被宽恕很多。尤其是它探照之处
也是它抵达尽头之处。最终,一个人
对空无地带,对这些无目标景观的
无限好奇,似乎正是艺术的真谛。

在新生活中,一朵云胜过明亮的阳光。近似
自我认识的雨看上去像永久。
另一方面,一列你并非独自一人在月台上等待的
意想不到的火车按时抵达。
一张帆正宣布它对地平线的谎言的判决。
眼睛追踪沉下的肥皂,尽管出名的是泡沫。
而要是有人问你“你是什么人?”你就回答“什么——我?
我是没人”,如同尤利西斯含糊地回答独眼巨人。

1988


为一个半人马怪而作的墓志铭

说他不快乐,等于说得太多
或太少:这要看谁是听众。
不过,他散发的味道还是太难闻了点,
他的慢跑也很难跟得上。
他说,他们原只是想树立一座丰碑,但出了什么错:
子宫?装配线?经济?
或别的,总之战争没有发生,他们跟敌人做朋友,
而把他留下,成了现在的样子,大概是要表现
冥顽不化、不相容——诸如此类,并非
证明其独特或美德,而是可能性。
多年来,他像一团云,游荡在橄榄树丛里,
对单腿,这不朽之母,感到惊奇。
他学会了对自己撒谎,并因为没有更好的同伴而索性
把撒谎变成一门艺术,也用来检查他的心智健康。
而他挺年轻就死去了——因为他动物的一半
证明不如他的人性持久。

1988


向杰罗拉莫·马尔切洛致敬

有一次在冬天,我也是从埃及乘船
来到这里,相信妻子会穿着华丽的皮褛
和一顶蒙面纱的小帽迎接我。然而迎接我的
并不是她,而是两条矮小、金牙的
衰老的哈巴狗。它们的德国主人
后来对我说,要是他被抢劫,
那两条哈巴狗也许可以帮助他
勉强维持生计;嗯,至少最初如此。
我一边点头一边大笑。

码头没有尽头,完全
空荡荡。那非尘世的
冬天之光正把豪宅变成瓷器
并把平民百姓变成不敢
触摸它的人。
面纱,还有皮褛都不是
争论焦点。唯一透明的
事物是空气及其在“梅利埃格—阿特兰大”
酒店的粉红色滚边窗帘,
在十一年前,我想,
我就可以推测
未来早已经
抵达那里。当一个人孤身只影
他就是在未来——因为它能应付,
而不需要那种超音速的玩艺、
流线型的身体、被处决的独裁者、
倒塌的雕像;当一个人不快乐,
那就是未来。
              如今我已不再
匍匐在酒店的房间里
模仿它的家具和保护我自己
免受自己的格言毒害。现在死于悲伤
恐怕将意味着死得
太晚,而迟到者们
是不受欢迎的,尤其是在未来。

码头挤满用阿拉伯语谈天的青少年。
面纱已经发芽成一网谣言,
后来逐渐暗淡成一网皱纹。
而哈巴狗很久以前就已被它们那犬科的奥斯威辛毁掉了。
也没有主人的音讯。幸存下来的似乎是
水和我,因为水也
没有过去。

1988


纪念我的父亲:澳洲

你起床——我昨晚梦见——启程去
澳洲。那声音带着三重回声
落了又涨,抱怨天气,
煤灰,抱怨那套房子的交易进退两难,
可惜它不是在市中心,尽管临近大海,
没有电梯但那浴缸实在够吸引,
足踝老在膨胀。“好像我掉了拖鞋”
从卫星传来,很兴奋但很清晰。
听筒马上就变成嚎叫“阿德莱德!阿德莱德!”——
变成格格声和噼啪声,仿佛窗扇
铰链松脱,以非人的力量撞击墙壁。

不过,这仍然好过丝绸似的粉末
被火葬场装入罐子,好过收据——
这些断断续续的声音,这些零零碎碎的隐遁者的独白
仍然比别的好,因为这是你第一次

尝试做阴魂,自从你在烟囱上形成一缕云。

1989


致M.B.

亲爱的,我今天深夜离开这座房子
去呼吸一下从海洋飘进来的新鲜空气。
落日在诸神之中燃尽,犹如一个中国风扇,
云团积聚犹如音乐会大钢琴的盖子。

四分一世纪以前你嗜好烤羊肉串和约会,
你在笔记本上画炭笔素描,唱点歌,
跟我嬉戏;但是接着便交上一个化学工程师,并且,
根据你的来信判断,你越来越愚不可及。

现在人们在外省和首都的教堂看见你
参加一些共同朋友的葬礼,这种事情如今连续不断地
发生;而我为这个世界还存在着比你和我之间
更难以想像的距离而感到高兴。

别把我的话看得太坏:你的声音,你的身体,你的名字
再也勾不起任何联想;没有人摧毁它们,
但是要忘却一个生命,最低限度也得
需要另一个生命。而我已经经历了那一部分。

你也一直很幸运:除了也许在照片里以外,你哪里还可以
永远没皱纹、年轻、快乐、嘲笑?
因为当时间跟回忆碰撞,它就发现它缺乏资格。
我在黑暗中抽烟,吸入退潮的腐蚀味。

1989


大西洋两岸

过去二十年对几乎每个人都难能可贵,
除了死者。但也许对他们也是如此。
也许全能的上帝已变得有点儿布尔乔亚,
还使用一张信用卡。因为要不是这样时间的消逝
就毫无意义了。因此有回忆,追思,
价值,风度。我们希望自己不至于
把母亲或父亲或双亲或三两位知己都完全花光
当他们不再纠缠我们的梦。我们的梦
与这城市不一样,它们随着我们日渐年老
而愈加稀疏。这就是为什么永恒的安息
取消了分析。过去二十年对几乎每个人
都难能可贵并构成了
死者的来生。它的质量可以质疑
但它的持久力却不可以。我们不妨假定死者不会
介意取得无家的地位,睡在拱廊里
或者看着怀孕的潜艇经过一次
全世界的旅行后回到原地的修藏坞,
没有毁灭地球上的生命,甚至
没有一面得体的旗可悬。

1991


哀歌

无论是你勇敢地将我从太平洋钓出
还是我在大西洋边把你的壳撬开
现在已不重要。另一种海洋
如今侵蚀了看上去坚如岩石的事物
而且可以想像也在慢慢
潜入你的发式——既是遮掩
也是征服。而由于你的后裔
如今在这块大陆各地带来新的心碎和苦恼,
所以诚如诗人所言,你远在人类中,
而这,我希望,就是我们还有的共同点。
不过,他们只是半个你。在一个法庭上
你迷人美貌的遗产并没有
判给任何人,包括你自己,
而我曾以为它是不朽的。因为,尽管诸神或基因
慷慨地借出他们的物业——譬如,以供在这些区域
作一次试验——但最终他们是自私的;
无论如何,他们比你更虚荣,
因为他们永生。这跟在北方某地一个
被大雪封住的村子里租下的另一个寓所
相去很远,在那里你此时此刻
也许正端详着你那面轻薄的镜子,
它映给你那肯定不如我这同样浅显的
回忆,尽管对你来说这实际上没有差别。

1995


混凝土颂

你将比我活得更长,好老混凝土,
就像我似乎比某些男人活得更长,
他们也曾以眼睛的颜色或外貌
为理由,把我当成某一类街道。

因此我赞美你无知觉、多孔的表面,
不是出于羡慕,而是作为最近似的
亲属——不够耐用,为松散的接合
所苦,尽管仍然对建筑师心怀感激。

我欣赏你卑贱的——准确地说,
无意义的——出身、咆哮和尖叫,
然而完全跟那个不是我能
企及的抽象命运相配。

并不是什么都不延续其种类
而是未来更喜欢它的
求爱对象是绝对的盲约
且裹着一件石化长裙。

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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