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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江汀:“但那光是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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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6-07-10  

江汀:“但那光是黑的”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精神形象,而每一篇文学作品,都是从那个精神形象中分割出来的一份复本。在昆鸟的诗集《公斯芬克斯》中,那个形象十分鲜明。整本书的从头到尾都存在着尖锐的心理状态,第一辑中收录的短诗《复仇》是这样的:“我要重复地走向日落/让皮包着的骨头嘎嘎作响/让高窗里的人们/都听到我骨头的叫声/像一根忧伤的红刺/闯进人类郊区的暮色”。我记得在基督教圣经的哥林多书信中,使徒保罗写道,“恐怕我因所得的启示甚大,就过于自高,所以有一根刺加在我肉体上”。而在昆鸟的每一首诗中,那根“忧伤的红刺”都恒常地存在着,它可能生长在诗人的嗓子眼里,先于他的作品而存在,几乎是他的写作冲动。到了诗集的第三辑,《再没有少年》中又出现了类似的场景:“再也没有少年,再也没有少年们/面向薄暮时分的郊区呐喊了/他们为生命找到了理由,咳嗽着/他们推开屋门,日历上已经长出了蘑菇”。我们想到,昆鸟曾是一个如芒在背的少年。
  我想向众人描述昆鸟的形象,但也许一开口就有错误。在他诗集的新书分享会上,昆鸟对读者和朋友们说,他的诗歌文本没有任何自传性。也就是说,虽然“少年”的形象在书上多次出现,但也许那只是作者创造出来的文学场景?但作为他的友人,我知道郊区和暮色实实在在地存在于他的生活中。我刚刚认识他的时候,他住在北京最西边的一座小山边上,在那些时候他比别人更靠近落日。他的住处一度是几位青年诗人聚会的据点,我们在那儿做过大量的交谈。
  昆鸟的第一批诗作写于2006年,现在主要收录在第一辑。两年前,诗人秦失在一篇文章中这样说:“昆鸟写出的第一批诗歌,一上手就都很成熟,风格鲜明,这在诗人里是少见的。这说明诗人在开始写诗之前就已经修炼有成。大体上,这个过程就是感知、反思、领悟,最终形诸笔墨的过程。”秦失的判断十分准确,正是那个“感知、反思、领悟”的过程非常重要,它使得昆鸟的初试啼音之作绝非一般意义上的“早期写作”文本。
  在2006年底,昆鸟的修辞已然十分紧张而微妙。《突然的理智》这首诗中有精彩的段落:“我猜他是白昼的平庸剪影/是我在睡眠中孤独奋斗着的对手/热情的灰家伙/日历上流出的无名日子/轻薄而活跃/‘再见’,他说/‘再见,丑角’/我嚅嗫着/同时学会了背光行走”。前五行的一连串比喻,让人仿佛听到北岛和多多的嗓音,而在后四行的简单对白中,寥寥数笔就呈现出复杂的心理状态,这让人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昆鸟一定是互相懂得的。
  昆鸟是从八十年代的乡村成长起来的少年,我们想到三十年前,一个聪慧的心灵进入广阔、粗砺的成长历程,只有这样独一无二的生活,才会锤炼出来敏感而又硬朗的诗人。当然,在这本诗集面前,谈论生活经验也许几无必要。昆鸟有广泛驳杂的阅读经验,在一群青年诗人朋友中间,大家交往、相知,在阅读上有相似之处,但各自的写作通往不同的方向。他的阅读经验并不构成他的写作资源,只是参与、渗入了他的精神重量。这一点使得他的诗句有时虽然短促,但从不单薄,它们足够沉重。
  从2009年开始,昆鸟达到了自己的成熟时期,在一批精湛的短诗作品中,他完成了对自己风格的确认和强化,这些作品遍布在书中。例如在《天要黑了》这首诗的结尾,他“终于把世界赶到针尖上了”。中国诗歌的抒情传统,在昆鸟这里自然地绽放,正如在海子那里曾经绽放过一样。可能在很久以后,人们会知道,把他们俩相提并论是恰当的。“大地的深处走着一个孩子/大地将这个孩子当做灯笼”,“我常浑身冰凉地醒来/嘴里塞满了泥土”,这几行诗来自昆鸟的《无题》,正如海子在《村庄》里吟唱的:“夜里风大 听风吹在村庄/村庄静坐 像黑漆漆的财宝”。
  不过,像上文那样比较他们俩的诗歌意象,也许是没有意义的;更值得比较的是,昆鸟和海子一样,创造了属于自己的语法。这语法植根于自己的审美经验,从诗人的生命意志中生成。他将修辞和情绪统一起来,有时候修辞就是情绪,有时候情绪就是修辞。显见的是,昆鸟捕捉瞬间的能力非常强,仿佛能够原地起跳、一跃而起,如同某种运动天赋。他对待警句的态度不卑不亢,它们被看似随意地放置在诗歌结构的某一个部位。他的诗歌语序里没有简易的逻辑,每一首诗的写作肯定都是困难的。甚至,每一首诗都是一个奇迹,可能他自己都难以在另一个时刻写出类似的思索。西蒙娜·薇依曾说,体力劳动就是每天死一次,对于昆鸟这样的写作者来说,写诗当然是体力劳动。在他最好的几首诗中,真理浑然天成。要谈论他的语法,还需要大量地摘引他的文本,在这里我无法详述,只能提到这几首诗的名字:《我将再一次看到清晨》、《小姨》、《无题》、《子夜》、《傻爱情》、《月亮》、《佛陀之子》和《冬天与骨头》。
  我所提到的真理,并非向上指的、玄幻的真理,而是关乎实际生活的真理。那是具体的、可被罗列的,同时绝对高尚的经验。昆鸟和他的朋友们,已经结束了某种蓝色时期,进入了艾略特所说的二十五岁之后的岁月;更何况,昆鸟本人就是在二十五岁的年龄开始写作。昆鸟对当代诗歌的四十年流变明烛于心,他有自己清晰、老道的判断。例如,他屡次在聊天时说到,年轻一代的写作者应该重估朦胧诗的价值,而不是将它弃若敝履。而十几年前的“盘峰论争”对他的影响是,他的诗歌文本是口语化的,但他本人却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所以昆鸟的写作自然而然地总结了他的前驱者们。
  在他最近撰写的一篇诗歌批评中,昆鸟谈论当代诗歌与同时代人。他指出我们的境遇三种:其一是“对大话语的全盘拒绝”,其二是“这一代的写作者往往很难辨清自己的亲缘关系”,其三是“趣味、审美主义统治了当今的文学”。通过文章和发言,昆鸟直截了当地抵达当代问题的核心。他明白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四围的地形,作为当代诗人他有着明确的诗学抱负。这抱负是他所认识到的历史强加给他的,而他的身躯必须承受它。这样的一个人,不可能不紧张,不可能不焦躁不安,以至于连续几个夜晚无法入睡。想到这一点我再重新看他的作品,它们终究显得是自传性的,虽然经过了诗歌技巧的变形。而行文至此,我有必要把昆鸟一分为二了:短诗的昆鸟和长诗的昆鸟。清楚他的历史性视野,是恰当的准备,之后我们可以阅读他的《肉联厂的云》。
  《肉联厂的云》收录在第四辑中,它是诗集中的唯一一首长诗。事实上,在当代诗歌中,长诗与短诗并没有十分清晰的界限,我之所以确认这是一首长诗,是因为它的致密和沉重,昆鸟的长诗虽然只有一首,但却能够从他身上取走一半的重量。在《肉联厂的云》中,修辞的问题已经退隐了,也因为它在短诗中已经纯熟,足够他来锻造更庞大的物件,呈现自己对当代生活的认识,用诗歌语言来排列码放历史哲学。全诗共分七节,第一节开篇是“我们出生时天还没有黑透”,写到当代生活的背景和“我们”的身世,“谁讲述田园,谁就该扇自己耳光”,在这里“土地已经避孕,种子却照例被埋下”。第二节描述我们的现状,它就是“伪秩序,伪道德,伪文化”,“流氓的化学是无坚不摧的/流氓的事业是千秋万代的/它历史性地嘲弄了我们的愤怒/又把我们的失败摊派给辩证法”。第三节用抒情诗体进行反讽,我们“从许多层梦境里醒来”,进入了信仰和价值观的崩塌时期,“黑着脸的天空突然来到面前,怎么办”,但没有人引领我们,只能狂欢式地胡乱呼喊“全国人民大撒把万岁”。在第四节,“把先贤祠改造成宠物商店之后,我们获得了终生有效的道德免疫力”,我们又再度适应了这样的生存环境,“先是习惯了,接着就变得熟练了”。最后三节篇幅均稍短一些,也因为全诗的逻辑在第四节走到了尽头:第五节提到我们处在“第五时代”,这是塑料的时代,“我们已能塑造一切”已经成为世纪病;第六节哀叹我们丢掉了枷锁,如同丧失了坐标;第七节中的“我”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现状,“这儿的天空让我早早地就瞎了”,而“我们的孩子还将在大地上迷路”。全诗以悲剧结尾。
  虽然昆鸟的激情让人想起青年马雅可夫斯基,这首长诗让人想起另一朵“穿裤子的云”,但昆鸟的云直指我们为之悲怆的事物,从责任意识和具体经验两个方面,他都已经超过了马雅可夫斯基。可怕的现实是,流氓们正在用“塑料云”统治我们。掩卷回想,这样的生活场域,当然不折不扣地就是一个巨大的肉联厂:“怀疑我们的家实际上也是一座肉联厂/怀疑自己的肉就开始在这里出售了/如今只剩下强壮的下水和过敏的五官/欲望把我们演奏得像一串锈迹斑斑的风铃/挂在推土机的屁股上,萎缩成人干儿”。
  早在1940年代,沈从文等人就试图通过长篇小说的写作,来寻找自我在历史进程中的位置,而如本雅明所说,历史天使面前的残垣断壁却越堆越高,直逼天际。《肉联厂的云》并不是完美的作品,它在结构上并不均衡,最后三节诗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变得仓促(这压力来自中国的未来)。但虽然如此,在大部分写作者沉浸于自己的个人生活、私人情绪的时候,这首长诗的严肃关怀和高亢音调,使它在我们的当代文学中闪耀着光芒。需要补充说的是,这里的严肃和高亢有别于海子式的长诗;昆鸟的诗歌建筑扎实地建立在地面上,他的现实感来源于“盘峰论争”之后中国诗歌的自我训练。
  《〈鹿苑〉及其阐释》也是昆鸟的一首重要作品。这首诗我曾听他公开朗诵过,当时的诗名叫《为自己建造〈鹿苑〉,并接受其中的屈辱》,昆鸟是一个反复修改、炼句的诗人,由此可见一斑,他在斟酌之后,还是将戏剧意味更浓的“建造”一词删去了。这是一首关于审美的诗,也可以看成是昆鸟虚构的一种个人简史,它的修辞和节奏中有吸引人的神秘气质。早期作品中的紧张感,到这时已经炉火纯青,像一张紧绷的弓,随时可能会被某个意外的东西触碰,它只能是昆鸟式的。在书中附录的作者访谈中,他也对这首诗做了详细的解读。
  组诗《给女性的诗》放在全书最后,成为压轴之作。它可以视为昆鸟对自己写作的阶段性总结,组诗一共十首,我注意到其间有一定的形式感,尽管昆鸟自己是厌倦于形式感的。在《肉联厂的云》之后,这一组诗仍然处理抒情诗的个人主题,例如“我对女人的爱,类似乡愁”,“灵魂中最古老的时刻”,还有“从白树林牵出我命运的幼虫”,他向女性形象的造物主发出呼告。这让人想起里尔克向古代诗人俄耳甫斯献上的那组诗歌;和他的许多诗人朋友一样,他们的诗歌启蒙正是来自于里尔克。
  昆鸟是这一代青年诗人中特点鲜明的一位,我们的整体美学倾向,我们的哲思、超验性,都在他的作品中一览无余。出于某种反叛精神,他将诗集命名为《公斯芬克斯》,这来源于他的《灵魂目录》诗中一句无所用心的“斯芬克斯是母的”。这种即兴的、随意的态度,来源于他对正统话语采取的消解立场,但作为一个严肃的思考者,这种消解使他身上产生自我对立,这也是他紧张感的重要来源之一。他主动地将自己抛掷进入当代诗歌的四十年场域,在谈论同时代人的文章中,他还说,“诗歌不是个人精神的后花园,而是前哨,祝我的写作早日成为诗歌总进程的炮灰”。这并不是言过其实,须知在漫长的潮流中,我们的有效期往往是由我们的历史境遇决定的,我们都将融入莱奥帕尔迪式的无限。这令我想起《灵魂目录》中的另一段诗句:“我在一种奇怪的光里看见东西/那种光在我的屋子里住下了/我能看见一切/但那光是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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