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德·休斯：五月早晨偷鳟鱼

杨铁军 译



我把车半骑着停进沟渠，熄了火，坐着。
发动机带来的潮热惊异
沉入早晨五点的静默和寒霜。
第一束晨光的照射，造成巨大破坏，
长长的伤口尽头，
我对着散发异味的仪表盘端坐。
我今天要做的事必须小心。
我只愿这铁家伙赶快冷下来，
而隔着三块田的我退藏于秘，
让盖着毯子的农庄，误以为过的是飞机。

因为这荒野不是你一头扎进去就行的。
每片叶子都丰满、婚姻美满，
每颗尘土都记录在族谱里，彼此血缘相亲。
菜园子好像适当的婚礼开始前
便已沉睡的新娘。
果园是刚出修道院默默的修女……
太安静了，似乎有不什么不适当的事要发生。
太诡异地适当了，各种各样偷听
穿着制服，蹑手蹑脚走在土路上，隔篱偷窥。

我谛听枕上突然睁开的眼睛。
它们的梦被突如其来的丑恶汽油冲走。
它们只需注意绵羊就行。
方圆两英里的每只绵羊
都流露出剃得饿鬼般的牧师的表情，
每只都可以把我准确定位。

我钻出来。毕竟，空气已忘记一切。
杂草腥甜的茎杆和翅翼
蚀刻在大高脚杯上。一只鸽子冲入天空。
大地正在深处缓缓、黝黑地涌现，
却还沉在地表下。没人发现我，
但这有什么奇怪。柏油路
还沉在天鹅绒的睡眠里，山寒丘冷。
新生的大地尚包裹
一层薄雾和赛璐珞粉，
它储藏的冷霜铺在表面，
给了我试探、吸嗅的特权。
羊不一定比报春花更为醒目。
而河躺在那里，惊异于自身，
扭曲、戏弄着光线
和懒散不动的鱼，
完全因为好奇而起起伏伏，
此时，太阳融铄了浪脊，
泼洒光线，沿凹陷的沟壑蜿蜒……


我的脑子也在起起伏伏沉下，
天空敞开的怀抱，把我遗忘在
榛树丛掩埋的通道里，那里，
我的靴子晃荡着垂下，直到黑暗中
被一个东西乱咬，是下面耸动的河流，
活蹦乱跳的，不怀好意，
如翻滚、震荡的快艇，如暗空
从其夜泊处一泄如注，在榛树丛下……
但当我下到水里，迎着逆流站定，
河复而为河，冲刷着它的精神、
石头、杂草、鱼类、砂砾
还有榛树丛根系的交错盘绕，
里头聚积的来自耕地和土路的灰白脏污
也统统被冲走。

起初，我几乎没法看它——
耸起的水面，瓦楞波纹
覆盖的棚屋顶变窄
成了辫状，大圆石激起爆炸般的
滚沸回漩，到处是黑黝黝的水劈裂
形成的白边，一道道镜子
在蜿蜒的榛树下起伏。这儿是浅水，
缠着我的膝盖，像回力镖往复，
淹死的女鬼拉扯两只脚踝，
但我更为沉重，可以拖着它们走向上游。
我冲河水张开的喉咙，
掷出蓝色的鲦鱼饵，
越过岸边的水流，
逃离的鳄鱼会从那里上岸，
其上是榛树的胡须，我切掉
光秃秃树根上的毛须，
直到我最初落脚处的崩索
互相缠绕着顺流而下，
我的靴底磁石一样移动。

很快就到了深水。扑面迎来、
一群暴徒的轰鸣和浪花
从身边翻滚而逝。我惊慌失措……
这条鲁莽的河流简直就是
川流的粪车和炮架车，碎片和金属，
在通宵灾难之后，葬礼拖长的哀伤
夹杂着星球、电子风暴和黑暗，
行进在没有地图的花岗岩荒地。
从我身边急冲而下的，是它所有的承载，
和无数眼睛，以及眼睛已经看到和将要看到的，
拽走我头上插的小旗，一种黑暗的固执
从我大脑皮层的表面、底下，把我的精神撕扯而出。

让我醒过来的，是河流的
真正成员那强壮的脊椎猛然一摆——
完全由露水、闪电和花岗岩
喂养四年才长成的一条鳟鱼，一英尺长，
从水中扑棱一下跃出头来，
鱼鳍绷紧，好像三列桨的战舰
它跃出的弧度宽广，长长地
看了我一眼。恐惧竟如此结束
它交换了位置。
　　　　　　现在，我是一个画中人
（上边挂着一架长有疥癣的狐狸头标本）
那是1905年的画作
画的是冒气的河流，梨花上的寒霜
开始融化。黄铜色的林鸽
吐出多彩的声音，太阳升起，俯临
一个无数人活过的古老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