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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张翔武:诗十首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6-05-20  

张翔武:诗十首




昌耀

许多抖动的词语
在他笔下
拼成各种各样的奇观
什么污蔑,什么痛苦,还有创伤
任意摧残别人的人
他一个字也不提,
并非淡忘,而是埋在心底——
他沉醉在西部的风景里
站得很高,
凌空一跳,挥动双手,
飞了——
飞了——
他仍然站在我们头顶
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


挖马铃薯

我薅住藤蔓,连根拔起,
顺手扔在垄子边。
浅蓝的小花像铃铛摇响
在灰绿的枝叶间。
锄头的刃口在晨光里
溢出一抹鱼肚白。
挖开泥巴,扒拉土块
马铃薯安静如玫瑰的睡眼,
一颗颗捡起,又丢进木桶
(洗好下锅,和成块的腊肉混煮,
加桂皮、加干椒)。
我直起身子,拍拍两手,
点燃根烟,望望橘树,
一只白头翁
飞落枯死的桃树枝头,
树上缠着一根葡萄藤
几粒干瘪的葡萄晃起秋风。


除夕的树

为什么我总在人群狂欢的时候
想起你,一棵开花一次接着死去的树?
那些烟花在夜空不断炸响,
它们照亮雪地上人们散发酒气的脸。

我还听到风刮过枝条的声音,
像一块布从中间被慢慢撕开。


去云县

那个沉默的人
舌头和石头
一起生出苔藓,
他隔窗远望,
蓝天沁出白云,
树林涌上高山,
江水平缓
如死人的胸脯。
在秋天的稻田,
散开的草垛
像穿黄裙的孩子
为每一次收割
集体默哀。


云南山间秋景
  ——应约赴大理,途中停车小歇

脱下鲜绿的长衫,玉米秆换上黄僧袍
正要下山,去另一个更大的庙宇。
草垛站在田里,回味春天的拥抱,
农民们弯下腰去,搂起稻草,
草帽遮住他们的脸,
正如时间覆盖从前的时间。
一朵云在山坡上投下阴影,
一次日落取代另一次日落。
世界看起来这样平静而拥挤,
没有任何杂质,没有意外的声响。
秋风爬过树梢和山头,
安抚那些已到生命尽头的蟋蟀和曼陀罗,
月亮停在高山上,细流绕过石头间。
风景展现一个侧面,我在等待
它们转身之后的另一副相貌。


喝茶

读一些书,它们的作者我从没见过,
喝一些茶,是从一些古树上采摘的叶子
(一个女人说,三百年以上才叫古茶树),
我也没有见过深山里的
那些树以及那些种树的人。
那些树身上向阳处光滑,背阴处
生出白斑、菌子和毛茸茸的苔藓。
茶叶在沸水里变软、摊开手脚,
如一群婴儿面朝产房的天花板。
舌头上隆起荒野的味道,
前人通过那些树传来了消息。


带你去个地方

在从前你消失的日子,偶尔想起
我们并肩走过的许多街道,
它们曾经太短,如今又太长。
你最近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我老想带你去个地方,
那是一段笼罩迷雾、遍布树林的旅程,
不要紧,我们会挨得更近,
我要抓住你满是针孔的手。
来吧,既然你在,既然天色快黑,
现在动身去找那个地方,
有条河流哗哗直响追赶过来。


后来晓得它是猫头鹰

本来,我没想到会遇见它,
更准确地说,我只是听到它的叫声。
一阵呜——呜——
鸣叫从前头传进耳朵。
我环顾四周,没有起风,
夜色还在天上,太阳还没睡醒。
走过小路,左边是棉花地,
右边是学校围墙,前面横条水渠,
一座预制板搭成的小桥
通向平阔、灰白的水田,
对岸是黑压压的树林。
我走到围墙缺口,钻进菜园,
跨过成垄成垄的白菜、艾蒿,还有辣椒。
它又在叫,在某根树的高处,大概看见
一个早起的少年正在路过它的世界。
那叫声低缓、柔和,打着转儿,
像召唤它的同类,又像自找乐子的哼唱。
我放慢脚步,也不忙于冲进教室。
它是要打破林子里的寂静吗,
或者像我坐下注视金色的蚕吞食蜡烛?
它的嗓音那么迷人,
是当时唯一吸引我的动静。
多少年后,我身在截然相反的环境:
奔腾如洪水的车流、人们放肆的笑谈、
许多脑袋在街上紫葡萄般浮动,
在这些喧闹声里,不断怀念,不断回忆,
我再也没法返回——
和那只猫头鹰邂逅的时刻。


夏天来信

大气饱含雨水,
云群高高悬在人们头顶。
车辆匆匆碾过街道,
如同季节不停刷新
人们的情感、面相、心态,
那甲虫般的身形、速度、声响
爬过城市最低的地方。
一批花朵开遍外省的地盘,
又一批即将前来,只是
在夜里,人们无从得知。
四月,天空如铅,
四月,流水潺潺,
四月,有人生日,有人死去,
四月,有人隐埋姓名,
成为乡村最后的邮递员,
给那些有所期待的生命
送来夏天的信件。


景元年间的打铁故事

那个男人在树下打铁,
那个男人在柳树下抡起锤子打铁,
那个男人站在柳树下赤裸上身抡起锤子打铁。

一阵风吹过,树叶在响,汗珠滚落胸口,
叮,当,叮,当,锤子敲打铁块,
声音传到院子外面,火星追逐火星,
他胳膊上的肌肉隆起,像水里的卵石那样闪耀。

一辆车停在门口,另一个男人抬脚下车,
他走到打铁的男人面前,没有吭声。
那个男人还在打铁,又抄起长长的火钳
钳住快要成形的铁块,然后探进水桶,
嗤嗤的声音,白汽冒出水面,快要挡住铁匠的视线。

坐车的男人围观半天,终于感到无聊,甚至觉得
自己有些愚蠢,没人招呼,这个院子
像只风箱困住他,使他窒息。他抖抖衣袖,
提提下摆,尽量以从容的步子离开这个地方。
打铁的男人盯住手上的家伙,瞳孔里射出光芒,
左手捏紧火钳,右手握住手锤,砸下,然后挥起。

拉车的马匹相互推挤,有的喷个响鼻,有的甩动尾巴,
坐车的男人弯腰,再弯,撩起帘子,钻进车门。
马夫扬扬鞭子,一声吆喝,马蹄的角质层
叩击地面,尘土浮动,腾起,车轮滚朝原来的方向。

那个男人还在柳树下赤裸上身抡起锤子打铁,
那个男人还在柳树下抡起锤子打铁,
那个男人还在树下打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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