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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沈方《鱼计亭诗话》选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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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1-12-06  

沈方《鱼计亭诗话》选录

来源:作者新浪博客 


  杨凤苞注全祖望《郑芷畦窆石志》:“郑芷畦,居郡城东成里,其著书处曰鱼计亭。亭前莳花垒石,植二桐,干大如斗。慕郑子真之风,以砖刻‘小谷口’三字,陷诸壁,因以自号,有小谷口读书图卷。……当芷畦盛时,朋好过从,征文考献,诗酒留连无虚日。” 今仿郑芷畦《石柱记笺释》体例,摘引文献,荟蕞闻见,略加按语,随手而记,点到为止,敷衍成篇,名以“鱼计亭”,权当诗话。仅备参悟,未周之处,不敢妄言。

  司马懿率兵伐蜀汉,遭诸葛亮火攻,身陷重围,跪地吟曹丞相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此情此景可见诗何以好,倘若改成:“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如何?可知曹操诗好在何处。试朗声诵读《短歌行》,可知诗如何才好。

  演员,尤其戏剧演员,戏剧演员,尤其女戏剧演员,平时说话表情丰富,乃至夸张,其表达与所表达甚不匹配,修辞过度。今日所见之诗大致相似,其修辞只顾修辞,不顾写意,每读之总觉脚跟不着地,令人尴尬,既不能说其好,又不可说其不好。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反复诵读之,直至忘记其所表达何意,始知诗中奥秘。古诗十九首之所表达,俱不足道,远逊于现代人之自作聪明,然而其以表达为所表达之深意,恐难体察。其所表达易得,其表达不易得,其妥贴非同寻常。

  章太炎夫人汤国梨有诗《与皇甫仲生谈轮回有感》:“为人已多事,有鬼更难休。纵免沙虫劫,能无猿鹤愁。尘缘如何了,慧业不须修。话到轮回时,怆然涕泗流。”木心说:“中国近百年女诗人俦,若论神智器识,窃以为未见有出汤夫人之右者。迄于现代后现代云云,则无分坤乾,益兴代不如代之叹。”但不服帖者,恐不在少数,只因无论坤乾,多半不认可“为人已多事”。器识既无,字里行间何来神智。

  明清时,闺秀诗人颇多,不亚于今,或胜于今,可惜散佚不传。手头地方志载:“夏凤来,庠生闵先甲继妻,乌镇夏梅臣茂材女也。工诗词,尤精四六,词旨绮丽,风格不缄六朝,著有绣余漫稿。先甲亦能诗,唱和成帙。二十六岁夫亡,遂废吟。”今存《瓶梅》一律,摘录数句:“小园开出自芬芳,移入庭除满座香。风到树头花影瘦,春来枝底月魂狂。玉容雅淡宜绡护,素质轻盈倩手将。”人情世故跃然纸上。

  周作人《希腊女诗人萨波》,译萨波诗句:“你来了,那很好,因为你已经来了。”李义山《锦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陶潜《饮酒》:“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以不说为说,以不写为写,并非“惘然”,也非“忘言”,而是深知不可言。
  
  早年读杜甫《望岳》,人云亦云,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为名句。而立之年,登泰山,虽由索道至南天门,再上极顶,但仍气喘吁吁,定神远眺,恍然大悟,以为“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最写意,宛如脱口而出。

  钱泳《履园丛话》:“工于时艺者,不可与谭诗;乡党自好者,不可与谭诗;市井小人营营于势利者,亦不可与谭诗。”梅花溪居士长年游幕,阅人无数,想必吃过苦头,故而出此言。

  薇依《在期待之中》录北欧古诗:“我知道我被风悬挂在一棵摇摆的树上,整整度过九个夜晚,我被投向奥丹的长矛刺伤,只有自己对着自己,在这棵谁都不知从什么根上长出来的树上。没有人给我面包,也没有人给我一滴牛角水喝。我看着下面,我注意到了古代字母,我一边哭泣,一边记住了它们。然后,从树上下来。”曾见不同版本译文,但杜小真译文句子结实,句句生动,因脱离上下文而一反常态。

  刘元卿《应谐录》:“一里尹管解罪僧赴戍。僧故黠,中道,夜酒里尹,致沉醉鼾睡。己取刀髡其首,改绁己索,反绁尹项而逸。凌晨,里尹寤,求僧不得,自摩其首髡,又索在项,则大诧惊曰:‘僧故在是,我今何在耶?’夫人具形宇内,罔罔然不识真我者,岂独里尹乎!”今日之诗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说也罢。

  纪果庵:“汉惠帝、武帝时,求天下遗书,献者赏以币禄,故伪书纷起,莫得主名,则汲汲为利者也。后世篡人之作,多是为名,不知一经发覆,狼狈转加。”今人窃书手段更高,擅瞒天过海之法,变抄袭为仿制,虽千人一面,亦不以为耻。而《贯华堂水浒传序》伪托施耐庵:“名心既尽,其心多懒,一;微言求乐,著书心苦,二;身死之后,无能读人,三;今年所作,明年必悔,四也。是《水浒传》七十一卷,则吾友散后,灯下戏墨为多;风雨甚,无人来之时半之。然而经营于心,久而成习,不必伸纸执笔,然后发挥。”可惜世上已无金圣叹。

  诗经桧风《素冠》:“庶见素冠兮,棘人栾栾兮,劳心抟抟兮。庶见素衣兮,我心伤悲兮,聊与子同归兮。庶见素韠兮,我心蕴结兮,聊与子如一兮。”沈泽宜译作白话:“久违了,你仍然衣冠朴素,怎么瘦成了这幅模样,我看着也心里难过。久违了,你还是一袭旧衣,我看着也心中酸凄,走吧,和你一同归去!久违了,你还是粗布衣裳,我看着也心情郁结,走吧,和你有苦同当!”后人解此诗,常推测其背景,皆牵强附会,何苦呢。诗缘情而生,不必表现背景,至于强作反映时代,则自欺欺人。

  杜国清译波兰诗人米沃什《夫妇雕像》:“你在何方,住在何种时间的深处,吾爱,逐步走下怎样的深渊。”张曙光译作:“你在哪,活在时间怎样的深处,爱人,踏进怎样的水中。”由波兰文转英文,再由英文转中文而产生的误差,姑且不论。仅就“住在何种时间的深处”和“活在时间怎样的深处”而言,两种译文即可细究。

  吴乔《围炉诗话》:“所谓诗,如空谷幽兰,不求赏识者。唐人作诗,惟适己意,不索人知其意,亦不索人之说好。如义山《有感》二长律,为甘露之变而作,则《重有感》七律无别意可知,何以远至七百年后,钱夕公始能注释之耶?意尚不知,谁知好恶?盖人心隐曲处,不能已于言,又不欲明告于人,故发于吟咏。三百篇中如是者不少,唐人能不失此意。宋人作诗,欲人人知其意,故多直达。明人更欲人人见好,自必流于铿锵绚灿,有词无意之途。瞎盛唐诗泛滥天下,贻祸二百余年,学者以为当然,唐人诗道,自此绝矣。”今人亦自诩不求赏识,不索人之说好,不索人知其意,然又张扬之。再说,诗不能已于言,又不欲明告于人之处,如何发于吟咏,几人知之,几人不知,即便知之,奈何命中注定亦如宋人、明人。观今人诗,其意欲何为,一目了然耳。

  商略《清明记》有此句:“漫山无语却不是你们的沉默。况且,你们也未曾沉默。”似乎写未曾沉默,欲言又止。由“不是”,而至“况且”,其实以不言言之。不言之法并非不言,亦非言,而是以不言之法言之。不言之法来无影去无踪,是法非法,有法无法,法可法,但法非常法,更不是当今之法。

  余先前读诗,看篇不看句,唯恐有句无篇。如今读诗,余先看句,然后看篇。有句无篇,固然并不鲜见,但无句,岂能有篇。句有句法,篇有章法。倘无句法,篇章空中楼阁而已。余创句法之概念,非出于主观,乃一客观物。不必争先恐后,因余之句法不在句,在于句子之间也。拼死炼字造句,必入末路。句法之理、之意、之气,余不详述,无理之意,无意之理,有理无理,皆不可无气,或可以古琴之句法、碑帖之笔法参之。

  张岱《一卷冰雪文序》:“鱼肉之物,见风日则易腐,入冰雪则不败,则冰雪之能寿物也。今年冰雪之,来年谷麦必茂,则冰雪之能生物也。盖人生无不藉此冰雪之气以生,而冰雪之气必待冰雪而有,则四时几有就雪哉。”若问,言诗文何以言冰雪。陶庵又说:“特恨遇之者不能解,解之者不能说。即使能解能说矣,与彼不知者说,彼仍不解,说亦奚为?故曰:诗文一道,作之者固难,识之者尤不易也。”不知吾可曾得解,不得而横竖解之,岂不强作解人。

  黄景仁《别老母》:“搴帏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又《得家书悼殇女》:“终傍人家何足恋,暂为而父讵忘哀。我从客邸闻缄惯,略欠平安是此回。”前者实说,后者淡写,经验无须细描,意到,情至,自然浮现。《乾隆诗坛点将录》评黄景仁:“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抄松尾芭蕉:“曾良者,乃为我定住深川时,借居附近、朝夕来访之士也。我亦常往访于他。我做饭时,他帮我劈柴烧锅,夜间煮汤烹茶时,他为我敲冰汲水。他好闲静,爱独处。我二人有‘断金之交’。某晚降雪,彼又来访。”芭蕉翁似乎说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说。再抄:“我识其句,不见其心。只知其忧,不知其乐。”

  孟明译策兰诗选,缎子封面,银字深蓝底,字体端正低调,蓝如海深,令人爱不释手,忍不住破费。余发誓不购书,已有些时日,此番食言,不尽是买椟还珠。孟氏《译者弁言》称,海德格尔赞扬策兰,这个人远远走在时代前面,而自己却悄悄站在最后。今人非是策兰,反其道而行之者居多。是否走在前面,未见有人计较,但谁肯悄悄站在最后,无不踊跃向前推挤,当仁不让也。

  昨日途经河畔高楼,想起自顶层坠楼自尽那人,倏忽二年过去。余与其相熟不深知,唯感慨不已。近读黄恽《知堂弟子纪果庵》,纪氏1965年于苏州投湖自尽,遗书说:“活过了五十岁,也可以说是长寿了,近十几年来动辄得咎,言则触忤,已了无生趣可言。”纪氏《两都集》中,有《论从容就死》一文,摘录数句:“‘从容就死难’,历史对此种人,似比慷慨捐生更加赞颂。”“自杀是最大的勇敢,有人说自杀是怯懦,我总不相信。”“有次,我到北平历史博物馆参观,看见历年刽子手所用的‘鬼头刀’,刀柄上的鬼眼睛滚上滚下,已不由打一冷战,……像这样的人(指自己),杀人尚观之惴栗,杀己当何以堪,故说自杀是懦怯者,亦忍人也。”“然则现在回过头来讲自杀,又岂懦夫之所能办?”“书抄得太多,实在不成话,然非如此,不足彰余自杀为勇敢之说。”余手头之1944年太平书局版《两都集》扫描本,字迹模糊,犹如当年往事,难知其详。

  余学诗数十年,一知半解。好高,但不鹜远。好作诗,但不多读。好节俭,但不怕钱。好独处,但不肯静。好名,但不喜见人。好臧否人物,但不敢非议。好幽深,但不揣浅陋。何时桶底脱落,脚跟着地,不得而知,仅悟得,凡作诗须知自己乃一动物,非神,非天才,为人已然幸运至极。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余先前读之,以为立意不高,宣扬及时行乐,不免背德,后来始体察其中苦涩。又:“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轗轲长苦辛。”古诗十九首直言人情世故,然则并非丧志,其志隐忍,其情显豁,不似今人“高坐危言,晏然自以为千佛名经中尊宿”,更有寄身意识形态、人云亦云者,所言无趣,且装模作样,全无真实面目可言。

  “素练霜风起,苍鹰画作殊。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金人瑞评:“世人恒言传神写照,夫传神写照,乃二事也。只如此诗‘身’句是传神,‘侧目’句是写照;传神要在远望中出,写照要在细看中出。”引伸之,远望而无高度形象之抽象,不足以传神,细看而无静观,则不足以写照。欲觅现代诗对照,搜索枯肠,竟无果,因现代诗不屑状物。仅记得米沃什诗句,姑且抄之:“忠实的母语啊/我一直在侍奉你。每天晚上,我总在你面前摆下你各种颜色的小碗/你就可以有你的白桦,你的蟋蟀,你的金翅雀/像保存在我的记忆里一样。”

  初学诗,余尝喜绿原早年诗作,常看《人之诗》,其自序亦看过数遍。约十年后,余看绿原译米沃什《拆散的笔记簿》,由不甚解而至手不释倦,心生敬意,又看译序无数遍。近年《米沃什词典》出版,再看西川《译者导言》,其腔调与绿原序文无异。

  西洋诗人甫介绍进来,总不乏鼓吹者,如今该来者皆已来,近年竟至断货,而西洋后进诗人,名声不响,即便介绍进来,国人尚不信服,故而国朝诗坛亦波澜不兴,无有鲜货。米沃什在国朝之影响力,无诺贝尔奖则不行,大致得益于势利眼,外加一点东欧气息。余初不解米氏诗,后恍然有小悟,回头看国人评说,奈何又困惑不解。杨典兄语余云:“终归没有对我产生魅力。”没感觉,索性没感觉到底,反而清静,否则岂不亦势利眼哉。

  王家新《在诗歌的目睹下》:“出于对扎加耶夫斯基等波兰诗人的珍爱,李以亮甚至自费排印了一本《波兰诗选》。他给我寄来了两本,另一本我送给了诗人多多。多多一接到它,眼睛一亮,马上就把它塞进了衣兜里,生怕被人发现似的!我想,这还是他在‘文革’那个时代养成的习惯啊。”王家新说得妙,多多好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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