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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胡安·鲁尔福:烈火平原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6-04-11  

胡安·鲁尔福:烈火平原

屠孟超、赵振江

        

    母狗已诛
    犹存狗患…… 

       ——民谣


  “佩德劳尼洛·弗洛莱斯万岁!”
  在山谷间回荡着的呼叫声一直传到我们的耳际,接着便消散了。
  有一会儿山下吹来的风带来了一阵阵喧哗声,它好像是上涨的潮水撞击在石头上发出来的声音。紧接着,在同一个地方。又传来一阵叫喊声,它被弯弯曲曲的山谷折回,接着又在岩壁中回荡,这样,到达我们耳边时便更响了。
  “佩德劳尼洛·弗洛莱斯将军万岁!”
  我们互相对视了一眼。
  贝拉(译注:原意为“母狗”)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将卡宾枪中的弹夹取出来放进衬衣口袋里,接着,他来到“四兄弟”面前,对他们说:
“小伙子们,跟我走,我们去瞧瞧他们是龙还是虫!”贝那维特斯家兄弟4人弯着腰跟在他后面。只有“贝拉”直着身子走,骨瘦如柴的上半身露在寨墙的上面。
  我们一动不动地待在那儿,像蜥蜴一样仰面躺在寨墙跟上晒太阳。
  石砌的寨墙蜿蜒在起伏的山梁上,“贝拉”和“四兄弟”们高一脚低一脚地迤俪而行,仿佛脚上带着镣铐。就这样我们一直看着他们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我们又回过头来朝山上望,看着那些为我们遮荫的阿莫尔树的低矮的枝条。
  在阳光烘热的树荫下,人们闻到了腐烂的阿莫尔树的气味。
  中午,人们都感到困倦。
  从山脚传来的声音不时地穿过山谷,使我们全身都摇晃起来,令我们难以入眠。虽然我们伸长了脖子侧耳细听,传到我们耳边的也仅仅是一种熙熙攘攘的嘈杂声,就像是马车走在远处胡同的石板路上发出的鳞鳞声。突然,传来一声枪声,山谷里立时响起了一声像倒塌了什么东西的回声。这使万物都惊醒了。我们原来注视着的在阿莫尔树上戏耍的红色小鸟全都飞走了,紧接着,正在午睡的蝉儿也被惊醒。于是,大地上出现一片“知了,知了”的叫声。
  “怎么回事?”午睡未醒睡眼惺松的佩德罗·萨莫拉问。
  于是,基乌义拉站立起来,像拖一块术柴一样拖着他的卡宾枪,跟在那些已经走了的人的后面走去。“我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说完,他像其他一些人一样消失了。
  蝉儿的鸣叫越来越响,把我们的耳朵都吵聋了,以至我们都没有发现他们是何时出现的。在我们不注意的那一瞬间他们就在那儿出现了,就站立在我们的面前,人人都摘去了武器, 就像不是专程而来,是为了其他急事顺便路过的一般。
  我们转了一个身,通过射击孔紧紧地盯视着他们。
  第一批人走过去了,接着,走过第二批人。一批一批的人过去了,他们的身子前倾,困倦得都弯着腰。脸上的汗珠闪闪发光,好象在过河时将脑袋在河水里浸泡过一样。
  他们在继续通过。
  传来了信号:一阵长长的口哨声。远处,在“贝拉”去的方向响起了一阵枪声。接着, 这边也跟着响了起来。
  事情干得毫不费劲。他们的上半身近得几乎堵住了射击孔,因此,这次战斗就象他们顶着枪口让你开枪一样,连他们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儿,便给打发到阴曹地府里去了。
  这次战斗历时极短。也许只射了一两梭子弹,射击孔前便空无一人了。有人伸出脑袋看, 只见他们都扭曲着躺在路中间,象是有人将他们扔在那儿似的。活着的人都跑了。
  一会儿,他们又出现了,但很快又不在那儿了。
  我们只好等待着进行下一次射击。
  我们中间有人喊道:“佩德罗·萨莫拉万岁!”
  在另外一边有人悄声地说:“救救我,守护神!救救我。 阿特恰的圣婴, 救救我的命!”
  鸟儿横空飞过,几群画眉掠过我们的上空向群山飞去。
  第三次射击却来自我们的身后 , 是从他们那边突然发出的。这次射击迫使我们跳到了寨墙的另一边,一直退到了被我们打死的那些人的身边。
  接着, 我们便在灌木丛中奔跑起来。我们觉得子弹就像飞煌一般向我们射来,它们就在我们脚后跟乒乒地炸开。我们的人不时地被击中,而且越来越频繁,他们被打断骨头,倒了下去。
  我们跑着,跑着,一亘跑到悬崖上,于是,便顺势往山下滚了下去。
  他们继续射击着。当我们象被烈火惊吓了的獾一样爬到了山谷的另一边时, 他们还在射击。
  “佩德劳尼洛·弗洛莱斯将军万岁!你们这些狗娘养的!”他们再一次朝我们喊着。这喊声就象是暴风雨中的雷声一样在山崖下轰鸣着。
  我们躲在几块圆形的大石头后面,刚才一阵猛跑,现在仍在喘着粗气。我们只是望着佩德罗•·萨莫拉,用眼神询问他刚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他也在注视着我们,一言不发。这时人们都似乎失去了说话的功能,舌头犹如鹦鹉舌头一样成了只圆球,说起话来非常费劲似的。
  佩德罗·萨莫拉继续注视着我们,他在用目光清点着人数。他的两只眼睛通红,好象一直是在熬夜。他一个一个地数着我们的人数。他早已知道我们在那儿有多少人,但好像还不 放心,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清点着我们的人数。
  少了好几个人。不算“贝拉”和基乌义拉以及跟他俩去的几个人,还少了十一、二个。基乌义拉很可能躲在某一棵阿莫尔树上,持着他那支单发的步枪等待着联邦军撤走。
  “贝拉”那两个都名叫何塞的儿子首先抬起了头,接着又站起了身躯,他们终于从这边走到了那一边,等候着佩德罗•萨莫拉对他们说些什么。他开口了:
  “他们要是再来一次突然袭击,咱们可就完了。”
  接着,他咽了一口口水,仿佛给自己增添了一点勇气。然后,朝着何塞兄弟俩大声地说: “我知道这儿少了你们的父亲,但是,你们得沉住气。忍耐一下,忍耐一下吧,我们就去找他!”
  一声枪响,惊飞了栖息在山谷对面山坡上的一群小鸟。它们落在了山谷里,然后又飞到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落下。看到我们后,它们大吃一惊,转了半个圈子,朝太阳光飞去,又停在对面山坡的树上,叽叽喳喳的声音马上布满了树梢。
  何塞兄弟俩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一声不吭地蹲了下来。
  整个下午我们便是这样度过的。夜幕降临的时候,基乌义拉和“四兄弟”中的一人回来了。他们说,他们是从山谷下的毕特拉丽沙来的,但是他们不知道联邦军是不是已经撤走。不过,周围的一切显得非常平静,只是不时地听到了狼嗥声。
  “比乔恩,你过来!”佩德罗·萨莫拉对我说,“我委派你和何塞兄弟俩到毕特拉丽沙去了解一下‘贝拉’的情况。如果他已死了,你们就将他给埋掉吧,把其他死去的人也埋掉吧。要是有人受伤,就将他们放在显眼的地方,让那些兔崽子们便于发现他们。可一个人也不能将他们抬回来。”
  “我们一定照办。”
  我们出发了。我们来到原来用来拴马的马厩时,狼嗥声听起来更近了。马厩里已没有马, 只有一头在我们到来之前就在那里的瘦骨嶙峋的驴子。可以肯定,联邦军将马给抢走了。
  在几棵小树的后面我们发现了“四兄弟”中的另外3人。 他们一个压着一个地躺在那里,好像有人将他们给堆放在那儿似的。我们捧起他们的脑袋,轻轻地摇晃着,看看他们中间是不是还有人活着。没有,他们全都死了。我们又在饮马池边发现了一个自己人,他的肋骨外露,像是被人砍了一刀。我们在整个地区走了一道,发现我们的人这儿一个,那儿一个地躺在地上,几乎每个人的脸都是黑糊糊的。
  “毫无疑问,这些人都是在受伤后给杀害的,”何塞兄弟俩中的一个说。
  我们开始寻找“贝拉”,全力以赴地寻找。我们没有发现他。
  “他一定给抓走了,”我们想 ,“他们一定将他带走交给政府了。”心里虽然这样想,我们还是继续在四处寻找他,在那些已经收割了庄稼的土地里搜寻。狼还在嗥叫。
  狼的嗥叫声持续了整个夜晚。
  几天后,我们在阿梅里亚河河边准备渡河时,又与佩德劳尼洛•弗洛莱斯的人马遭遇上了。我们赶紧往后撤退,但却为时已晚。他们仿佛在对我们执行枪决似地朝我们射击。佩德罗·萨莫拉鞭策他那匹棕白色的矮小公马在头里疾驰,这是我见到过的最好的马,我们都匍伏在马颈上一窝蜂似地跟在他后面。尽管这样,这次的伤亡仍很大。但在当时我没有发觉这一点, 因为我被那匹死马压在底下沉入水中,河水将我和那匹马冲出去很远,一直冲到了满是泥沙的浅滩上。
  这是我们与佩德劳尼洛·弗洛莱斯的军队最后一次遭遇。之后,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交过锋。更确切地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有再打仗,只是东躲西藏,避开敌人。我们决定将残留下来的人马汇集起来,进入深山,以避开敌人对我们的追击。结果,我们成了几支谁也不害怕的奇怪的军队。谁也不会再见了我们就跑,也不会有人高喊:“萨莫拉的人来了!”
  格朗德平原又恢复了平静。
  但是,这种平静历时很短。
  我们在一个叫托辛的山洞里躲了八个月。阿梅里亚河流经托辛时,河床变窄,河水流了数小时后才流入大海。我们的愿望是躲过几年后,当大家都将我们忘记的时候再东山再起。我们开始养鸡,还时常上山打鹿。我们一共只有五个人,实际上只能算四个人,因为何塞兄弟俩中的一个腿上得了坏瘟病,那是敌人在向我们扫射时,一粒子弹击中他臀部的下部引起的。
  我们待在那里,连我们自己也开始感到,我们已无所作为。当时我们若不知道我们去自首会把我们全都给绞死的话,我们就去自首了。
  正在这时,来了一个名叫阿尔玛西奥·阿尔加拉的人,此人当年常给佩德罗·萨莫拉传送信件和便条。
  那天大清早,我们正在屠宰一只母牛,听到牛角号声,这声音来自十分遥远的平原。过了一会儿,又出现了这种声音。很象是公牛的吼叫声,起先声音很刺耳,后来变得沉闷,接着又显得刺耳。它的回声在山间萦回,越来越近,最后被河水的咆哮声淹没。
  太阳快要出来的时候,那个叫阿尔加拉的人从沙皮诺树林中露面了。两条“44”型步枪子弹带交叉背在身上,一捆步枪象一只手提箱一样横放在马的臀部上。
  他从公马上下来后,给我们分发了枪支,然后,又将剩下的枪捆成一捆。
  “倘使你们今明两天没有什么紧急的事,就请你们作好准备,去圣布埃纳文图拉走一趟。佩德罗·萨莫拉在那里等候你们。我再往山下走走,找找萨内德斯兄弟几个,然后,我再回来。”
  第二天下午天快黑时他回来了。萨内德斯兄弟几个也跟他来了。暮色中我看到他们都绷着脸。另外,还来了3个我不认识的人。
  “在路上我们可以搞到马。”他对我们说,于是,我们跟他们走了。
  在离圣布埃纳文图拉还很远的地方,我们发现几处农庄的房屋在燃烧。庄园的谷仓上空火光冲天,烈焰飞腾,宛若一池松节油在燃烧。飞舞着的火星在夜空中冉冉上升,形成了灿烂的云彩。
  圣布埃纳文图拉的火光的指引下,我们继续朝前走去。这仿佛在告诉我们,我们的使命就在那里,我们要去干尚未完成的事。
  然而,我们尚未到达目的地,便遇到了第一批骑马缓缓而行的人。他们的马鞍上拴着一根粗麻绳,绳子的另一端拴着一些人,他们中有的人还能爬行,有的则双手下垂,聋拉着脑袋都快咽气了。
  我们瞧着他们走过。接着,佩德罗·萨莫拉来了,还过来许多骑马人。人数多得空前,这使我们很高兴。
  看着那长长的队伍再次像我们全盛时期那样通过格朗德平原,真使人感到高兴。这情景和我们初次起义时十分相似。当时我们颇像被风吹得到处飞舞的成熟了的蒲公英,使平原的四周充满一片恐怖。这种情况延续了一个时期,现在这个时期好像又回来了。
  离开那里后,我们又朝圣佩德罗进发。到了那里,我们放了一把火,火势又朝佩塔尔卡曼延。这时,正是收割玉米的时候,干燥的玉米秆被平原地区刮来的大风吹得东倒西歪。火焰在田野中奔腾,整个平原在烈火中熊熊燃烧,浓烟在空中缭绕,散发出香蒲和蜜糖的气味, 因为火焰也吞没了甘蔗田。这情景看起来颇为壮观。
  我们像驱赶鸟雀的稻草人一样从烟幕中走出来,脸被熏得漆黑,左拦右堵地将那些牲口赶到一起,集中在一个地方,宰了后再剥它们的皮。眼下买卖畜皮已成为我们的一桩买卖了。
  我们这样做的原因是,佩德罗·萨莫拉对我们说过:“我们要拿财主的钱来搞这场revolution。我们搞这场revolution的费用要由他们来出,武器的钱也由他们支付。虽然我们现在还没有一面为之战斗的旗帜,但是,我们应赶快积累钱财,等政府军来,便能看到我们实力强大。”
  但当政府军到来时,他们对我们进行了一场和上次一样的屠杀,虽说干得并不那么容易。眼下从几西班牙里之外进行观察,他们有些惧怕我们了。
  可是,我们也害怕他们。每当我们埋伏在路边对他们打伏击时,只要听到他们的先头部队在路上通过时的马具的碰撞声和马蹄撞击在石头上发出的响声,我就会紧张得喉胧口给堵住似的喘不过气来。相反,我们看到他们过去时,觉得他们对我们只是斜眼相看,好像在对我们说:“我们已经发现你们了,眼下只是装作没有看见而已。”
  情况好像确实如此。因为这时他们全都突然卧倒在地,以马作掩护对我们进行还击;他们另一些人则一步一步地对我们包抄过来,给我们来个瓮中捉鳖。从那时起,我们明白,我们人数虽不少,若这样干下去定然难以持久。
  因为这次作战对象已不是当年一开始时将我们赶走的乌尔瓦诺将军的人了。那时候,只要我们一叫喊,他们就惊慌失措了。那些士兵是从农村中强拉来同我们作战的,只有见到我们人数很少时才敢进攻我们。那些人早完蛋了。后来,又来了一批士兵,这些人更糟。现在的指挥官叫什么奥拉切亚,带了一批骁勇善战吃苦耐劳的士兵。他们是从台奥加底切招募来的山里人,其中还混杂着台佩乌安的印第安人。他们习惯于好几天不吃东西,还能连续几小时眼睛霎也不霎地注视着一个目标,只要我们的人一探身就用一发长长的“30-30”号子弹把他的脊梁骨像摧毁朽木枯枝般打得粉碎。
  毋庸置疑,袭击几个农庄比伏击政府军要容易得多。于是,我们便化整为零,东打一拳,西踢一脚,扛了之后,就像野驴一样溜之大吉,这倒给政府军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损失。
  就这样,当位于火山山脚的荣莉花村的房屋在熊熊燃烧的时候,我们的一部分人突然从山上往山下敌人几个支队扑过去。我们在地上拖着乌萨切树的枝条,掀起滚滚黄尘,还发出 阵阵呐喊声,让敌人以为我们人数很多。
  政府军最好是保持镇定,等待着发生新的情况。但他们有一段时间都东奔西跑,一会儿向前进,一会儿朝后撤,仿佛给搞得晕头转向了。从这里就可以看到山上一堆一堆的大火,像是在烧山开荒,也可以看到军营和农庄在日夜燃烧。有时像多萨米尔帕和萨帕蒂郎这样的较大的市镇也起了火,火焰映红了夜空。这时,奥拉切亚的人马便急行军赶到这些地方。但是,当他们到达那儿时,在他们后面的路途遥远的多多利米斯帕也开始燃烧起来了。
  这情景看起来确实很有意思。当政府军想找我们交战时,我们突然大清早离开台贝梅斯基脱斯。我们见到他们穿越被群山环抱的空旷的平原,眼前一个敌人也没有发现,仿佛一下子沉入了深邃无底的水中一样。
  我们焚烧了瓜斯脱科马脱,并在那里观看了斗牛。佩德罗·萨莫拉很喜欢斗牛。
  联邦军早已朝阿脱兰进发,他们上那儿去寻找一个叫拉玻利菲卡兴的地方。他们认为, 那儿是匪徒的老巢,我们就是从那里出来的。他们走了,瓜斯脱科马脱就只剩下我们这些人 了。
  我们留在那里,正好玩斗牛。联邦军走后,还留下了8名士兵,此外,还有庄园的总管和监工。斗牛共斗了两天。
  我们筑起了一个像拴羊的羊圈这样的圆圆的栅栏,作为斗牛场。我们坐在栅栏的横木上, 不让那些斗牛士逃出来。当他们发现佩德罗·萨莫拉想让牛挑死自己时,便没命地奔跑起来。
  八个士兵斗了一个下午便报销了。那总管和监工也斗了一个下午。使公牛感到最费劲的是那个长得象刺牛棒一样又高又瘦的监工,他总是从牛边略一闪身便躲开了。那个总管正好相反,一上场便完蛋了。他长得矮胖胖,圆滚滚,没有任何躲闪便让公牛给挑死了。他一声不吭地死了,几乎连动弹也没有动弹一下,似乎是他本人愿意让牛给挑死的。但是,挑死那个监工却化了不少力气。
  在斗牛前,佩德罗·萨莫拉给每个斗牛士发了一条床单。正由于这个原因一一至少是那个监工靠了这条又厚又重的床单进行了自卫。有了它,他便有所依靠了。他一个劲儿地向他冲过来的公牛挥舞着床单,牛便让他从自己身边跑过去。他便这样一个劲儿地朝牛挥舞着床单,使佩德罗·萨莫拉都感到烦腻了。那条公牛显然跟监工斗累了,除了轻微地触动他几下外,压根儿也挑不死他。佩德罗·萨莫拉失去了耐心。他一面还是继续这样斗下去,一面却突然改变斗法。他不让公牛像平时斗牛一样往前冲,却让它冲向监工的侧面,往他的两肋刺去。监工好象没有发现这一情况,他仍像驱赶黄蜂似地在上下挥舞着床单。只是当他发现血从腰部涌出来时,他才停止挥动。他害怕了,试图用手捂住肋部的那个血流如注的伤口。由于失血过多,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接着,他便跌倒在斗牛场的中间,眼睛还望着我们。他这样躺了一会儿后,我们便将他绞死。否则,他得过好一会儿才会死去。
  从那时起,只要有条件,佩德罗·萨莫拉便更加频繁地玩起斗牛来了。
  当时,从佩德罗·萨莫拉到我们这些普通士兵都是从海边来的。后来,又有其他地方的人加入到我们队伍中来,其中有桑戈阿尔科的印第安人,面色如乳酪,性格忠厚老实;还有一些人来自寒土地带,据说是玛萨米脱拉人。他们终年披着斗篷,仿佛老天每天在下雨雪。这些人天一热就不知饥饿,于是,佩德罗·萨莫拉便派他们去镇守火山港,那个地方地势更 高,只有砂土和遭暴风侵蚀的岩石。那些性格憨厚的印第安人很快地和佩德罗·萨莫拉搞好了关系,他们都亲热得不想离开他。他们和他形影相随,他让他们干什么,他们都乐意从命。 有时,他们甚至到附近村镇去将那些漂亮的姑娘抢来,供他玩乐。
  这一切我都记忆犹新。我记得在山上度过的夜晚。在政府军的紧迫下,我们静悄悄地走着,困倦得连眼皮也张不开。我现在似乎还看到他身上披着一条紫红色的毯子,在招呼着大家,不让一个人掉队。
  “喂,你,毕达西奥,刺一刺马!你,莱森第斯,别睡着了,我要跟你聊聊。”
  是这样,他一直在关照我们。夜半三更行军,困得我们眼皮直打架,头脑里糊里糊涂。但是,他了解我们每个人,常常和我们说上几句话,让我们抬起头来。我们觉得他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从不困倦,而且已习惯于在夜间看东西,还能在黑暗中认出我们来。他像人们数钱一样,一个一个地数着我们。之后,他在我们身边走着。我们听到他的马蹄声,知道他的眼睛一直在警觉地看着。为此,我们既不抱怨天冷,也不怕困倦,大家默默无言跟着他走, 仿佛都成了盲人了。
  但是,自从在萨约拉山坡上发生火车出轨后,这一切便全完了。如果不发生这件事,也许佩德罗·萨莫拉还活着,那“中国佬”阿里雅斯、基乌义拉和其他许多人也会活着,起义军也许还会沿着正确的道路前进。然而,佩德罗·萨莫拉使萨约拉的火车出轨后,这一下可惹恼了政府了。至今我仍能看到当年堆放尸体的地方燃起的熊熊火焰。人们用铁锹将尸体堆成一堆,或者像滚木头一样将它们从上坡滚到坡下。堆成一大堆后,便在上面浇上汽油,点上火。尸体焚烧后的焦臭味随风飘到很远的地方,许多天后,仍能闻到烧焦的死人味。
  在此之前,我们对即将发生的事还一无所知。我们在很长的一段铁路路轨上铺上了牛皮, 还堆了一些牛骨,又怕这样还不够,我们还在列车进入弯道的地方扒开了铁轨。一切就绪后, 我们就等待着。
  晨曦开始照亮了万物,我们几乎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趴在车厢顶上的那些人,还听到有人在唱歌,有男人的声音,也有女人的声音。他们在我们面前驶过,虽然天还没有大亮,却能看到乘车人是一些士兵,还看到了军队的番号。我们等待着。火车没有停。
  当时我们要想开火,早就可以这样做了,因为火车速度很低,呼哧呼哧地直喘着粗气,艰难地爬着坡。如果我们愿意的话,还可以和他们聊上一会儿天呢。但是,真实情况并非如此。
  当车厢之间像有人在摇晃似地互相碰撞,并一节节地开始重迭起来时,他们才开始觉察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接着,火车头被挤满人的沉重的车厢往后拖,出了轨。火车头发出几声嘶哑的惨厉的长鸣,但是,谁也没有援救它。它继续被一长列一眼看不到头的车厢拖着往下滑去,一直滑到山坡的边缘,接着就滚下了深谷。于是,车厢也一个跟着一个飞快地随着火车头滚了下去,倒在山谷下。之后,周围陷入一片寂静,仿佛所有的人,包括我们自己都已死去了似的。
  这件事的经过便是这样。
  当那些幸存者从破裂的车厢里爬出来的时候,我们吓得慌忙离开了那里。
  我们躲藏了几天。但是,政府军又把我们从躲藏的地方赶了出来。从此之后,他们再也不让我们过安生日子了,甚至连安安稳稳地嚼一块干肉都办不到。他们搅得我们连睡觉和吃饭的时间也没有,无论是白昼还是黑夜都是如此。我们打算到托辛山洞去,但是,政府军却抢在我们前面了。于是,我们绕过火山口,爬上了最高的那座山。到了那里,就在那个叫“上帝之路”的地方,又一次碰到政府军,他们大开杀戒。我们觉得子弹连续不断地朝我们射来,将我们周围的空气也烧灼热了, 甚至连我们用来进行掩护的那些石头也被打得粉碎,像是一堆堆泥土。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们向我们射击的枪是机关枪,人被打中就像筛子一样千疮百孔。但当时我们还以为他们只是人多,有几千人呢。我们的全部愿望是逃离他们。
  我们能跑的全跑了,基乌义拉却留在“上帝之路”了。他蜷曲在一丛草莓树后,脖子上围着一条毯子,仿佛以此来御寒。当我们各自寻找生路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眼睁睁地望着我们每一个人,咧着嘴,露出他那满是鲜血的牙齿,像是在嘲笑我们。
  我们的这次分散行动,对多数人是有好处的,但少数人却遭了殃。沿途的每一根木杆上都有两脚朝天倒吊着的我们的人。这些尸体一直被吊到烂去血肉,只剩下一张没有硝过的人皮。秃鹰吃去他们的内脏,只剩下一具空洞洞的尸体。由于被吊得很高,它们随风摇晃许多天,有时候甚至几个月。有时候只剩下被风吹得鼓起来的包裤子,像是有人晒在那里一样。看到这种情景,人们真的感到局面已无可挽回了。
  我们这几个人逃到了格朗德山,像蛇一样蛰伏着,时常朝着平原方向观望,这山下面的土地是我们出生和生活过的地方,而现在却有人等着杀我们。有时,甚至天上的云彩投下的阴影也使我们感到害怕。
  我们真想去对人们说,我们现在不想与政府作对了,让我们过几天安生日子吧。但是, 由于我们给他们造成了这么大的损失,人们都变得冷酷无情了。我们唯一的收获是结了许多冤家,就连山上的印第安人也不喜欢我们了,他们说我们杀死了他们的牲口。现在,他们手执政府发给他们的武器,并传话给我们说,一遇见我们就杀。
  “我们不想见到你们,若见到你们就要你们的命。”他们派人捎来了这一番话。
  就这样我们的地盘逐渐丧失了,几乎死无葬身之地了。于是,我们仅存的这几个人决定分散行动,各奔东西。
  我跟随佩德罗·萨莫拉有五年光景了,好好歹歹地总算过了五年了。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有人说他跟一个女人走了,上墨西哥城去了,他在那儿被杀害了。但我们这几个人还期待着他回来,希望他有朝一日还能再来领导我们搞武装起义,但我们已等得不耐烦了, 而他却还没有回来。后来知道他被杀害了,这是和我一起坐过牢的一个人告诉我的。
  三年前我获释出狱。我因犯了许多罪,在狱中受到了惩罚。但这不是因为我曾和佩德罗·萨莫拉在一起待过。这个情况他们并不知道。逮捕我是由于其他的事情,其中之一是我有抢掳姑娘的恶习。现在我同被我抢来的一个姑娘生活在一起,她也许是世界上所有女人中最好最美的女人。她在监牢外等待着我出狱,谁也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等候的。
  “比乔恩,我在等着你,”她对我说,“我等了你很长很长时间了。”
  当时我还以为她等我是为了杀我。我在狱中像做梦一般回忆起她是谁了。我仿佛又一次感到冷雨淋身的情景。那天夜里,我们冲进脱尔卡帕纳村,而大雨滂沱,我们把村庄全夷平了。我几乎可以肯定,她的父亲就是我们正要离开村庄时遇见的那个老头儿。我们的人在他的脑门上打了一枪,与此同时,我将他女儿抱上马,并在她的头上重重地拍了几下,好让她平静下来,不再咬我。那时,她是个年方十四岁左右的小姑娘,长有一对美丽的眼睛。她闹得很厉害,我费好大的劲才让她变得服服贴贴的。
  “我给你生了个儿子,”她说,“就在那儿。”她用手指了指有着一双惶惑不安的眼睛的高个子少年。
  “把帽子拿下来,让你爸爸好好看看。”
  那个少年取下帽子。他长得和我几乎一样,眼睛里闪着狡黠的目光。这一定是从他父亲那儿遗传下来的。
  “大家也叫他比乔恩 ,”那女人又说话了。她现在是我妻子了。“但是他既不是强盗,也不是杀人犯,他是好人。”
  我垂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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