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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魏天无:柳宗宣:“一列记忆火车”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6-04-05  

魏天无:柳宗宣:“一列记忆火车”



  
  我喜欢柳宗宣诗里的流畅:他写喜悦是流畅的,他写滞重也是流畅的;他写雨和火车是流畅的,他写夏日和夜色也是流畅的。这是一种人生百般历练之后的境界,犹如钢在火焰里端坐过,在盐水里淬过,蹿起一阵青烟,袅袅而去:

熟悉的夏日像一个穷亲戚
打开了门,送来去年的扇子
水壶与阴凉;风翻阅着
屋前的桑树叶片的反面
的灰光。风在传送热浪
我们关闭门窗,把热气挡在
正午的屋外。……    

  (《夏日时光》)

  流畅得自如又婉转的句子,扇面一样展开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伦理:穷亲戚是可靠的,他会在该来的时候到来。他是热中送凉、雪中送炭、饥中送食的人,虽因寒酸而在人前讪讪,却是古道热心,极真诚的。穷乡僻壤是可亲的,不仅因为那里是故乡,有亲人,有熟悉的一切于热浪中漂浮的气味,而且因为你浪游过,奔波过,眼光和心境此刻大不相同于过往。
  《夏日时光》出自“出门旅行,背着筒包回来”的“他”的视角,表明写诗的“我”已然改变,不变的那些依然在故乡夏日里日复一日的上演,不会因人的来来往往、生生死死而寂灭:

母亲指认银河的北斗星
天上星斗密集,地面月影细碎
父亲跟乡民们讲述玉堂春。他们没有死
他们一一浮现出来


  “玉堂春”将现时与前朝勾连,也把琐碎的乡村景观与人世间的传奇,与名妓苏三(玉堂春)同官宦之子王景隆的风花雪月和彼此的炽烈情感,与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的因果之链,与人生百转千回终获团圆的喜极而泣,拴在了一起。我们常说人生是个大舞台,这个舞台的雏形和原形还在许多乡村的中心矗立不倒。城市的大舞台每日上演着假面舞会和假面下的蝇营狗苟,乡村破旧的舞台上连轴转的是京剧、昆曲的咿咿呀呀,是穷亲戚们脸上的惬意表情。
  一切都在流转。柳宗宣的诗基本上是以流转的视角,描述着流转的人群和风景。《火车的故事》可能是诗人讲述的“好的故事”:

它穿过北方的干燥,又迎来
南方著名的阴湿。经过不停留
它不把自己限宥在某时某地
经过我们的头顶,火车拥有
它的南方和北方。归来又离开
抵达又返回。车厢有粗鄙滑头
的南人,也有笨重涵养的北人
体内的人群,游离着更新
交汇冲突的方言。……

  火车之于浪荡子的象征意味,无须多言。我们都是浪荡子,只是不像波德莱尔蜗居在巴黎老城区不停地写信,哀求,抱怨;我们不在火车上,就在去火车站的路上,或者,刚刚抬起头,远眺了拉响汽笛穿城而过的火车。诗人说,这是“一列记忆火车”,从黑暗的长长隧道里穿出,在从峡谷升起的高高的铁路桥上驶过。诗人说,火车“经过不停留”,多像我们平凡的一生,“走在迎面而来的/命定的铁轨上”——

……一列记忆火车
在一个人的体内,独来独往
电力大于内燃。从蒸汽机车的老旧
到子弹头的锃亮灵动,走在迎面而来的
命定的铁轨上。它的荣耀和哀伤
一辆开往南方的火车
经过了烟雨迷蒙的长江    

  (《火车的故事》)

火车在流转:它们的面貌已大为改观,越来越轻盈、灵动;可供它们飞驰的轨道越来越多,蛛网一般交织,但每一条都死死地吸附住它们想要飞起来的车轮。
  《假币持有者》中,那个“拖着拉杆行李箱,心情异样”的,走在也许空旷也许灯红酒绿也许在他此刻心中是一片沙漠的街道上的人,正在前往火车站,目的地未知。只有火车们知道它们将去向哪里,每一列火车都知道;但火车们不知道哪些人会在中途被抛下,或者谁会把自己从飞驰中抛下,以便一劳永逸地静止下来。生活的历练让“我”的诗句变得流畅,但生活本身却怎么也流畅不起来。我在这首诗里似乎看到蜷缩在巴黎城区的波德莱尔的身影,听到他对生活的恶狠狠的咒骂。我甚至可以从诗中体验到巴尔扎克当年的心境,这位伟大的天才作家,一个自虐狂,终生在现实世界的悖论里挣扎:他写作本是为了脱离家庭的束缚而获自由,却被写作本身紧紧捆缚住,动弹不得;他拼命地赚钱原是为了不操心钱,却为获得足够的钱维持奢侈的、虚荣的享受而操碎了心,直至送命。当然,这首诗里更多的是一个“外省人”无法扎根的漂泊感。诗中的“我”似乎有了足够的钱,却被这钱驱使着前行,停不下疲惫的脚步。他有一种撕裂感,一边一只手被不同的事物拽着,开始变形;就像一列有着两个车头的火车,同时发动起来,僵持在开始摇晃的高高的大桥上。真钱与假币,实则是同一事物的两面,都是需要追逐的;在这两端之间,我们都耗尽了一生——

流逝是肯定的,挽留是不可能的
家乡是不可还的,亲人是不可靠的
人总是要消失的,在荒漠世间
你传播的,他人不需要
他们追逐的,你又不给予
一个假币持有者,持币夜行    

  (《假币持有者》)

这种悖论,同样体现在爱情和婚姻中。“宿疾”之为宿疾,因为它是不可解的,会再生的,在不同的人的身上,以几乎同样的方式;是因为人们都已被它折磨了个遍,却总是束手无策:

而两个人到底里要到达何处
你们要着对方,究竟所求如何
不合法的激情,愿意死去的激情
那接近死亡的快乐,充实了你们
也在你们的身上制造了虚空    

  (《宿疾》)

  虚空是不道德的,但似乎又是人生最高的道德状态。相爱的人在光阴的消磨和身体的消耗中变成陌路人,“她还是她你还是你”,这并不新鲜——这就是宿疾。
  柳宗宣的诗虽然可能给人以絮絮叨叨的感觉,但他对所谓“叙事性”没有太大的兴趣;他诗中的那些细节都是经过生活的沉淀的。他也似乎并不特别强调诗的高亢的抒情性,他的音调始终保持在一个较低的调质上,不是从喉咙而是从宽阔的胸腔发出来的。他可能更看重诗在生活经验传达上的适度和限度,他对语词和诗行的分寸感的把握和控制是令人赞赏的。作为诗人的他同样是矛盾的对立体:如果“不纯的诗”是指诗要容纳生活的种种杂质,他是同意的;如果“纯诗”是指诗对经验的表述要经过提炼的阶段,他不会反对。就像他在另一首诗《鱼子酱及其他》结尾所写道的:

……一只对峙的笔
尖锐的锋芒被磨钝。一个人死了
像一只海鸥又能留下什么迹象
它鸣叫出一个人的被动与执拗
黑面包内的鱼子酱有海水的苦涩





火车的故事(组诗)

·柳宗宣


夏日时光

熟悉的夏日像一个穷亲戚
打开了门,送来去年的扇子
水壶与阴凉;风翻阅着
屋前的桑树叶片的反面
的灰光。风在传送热浪
我们关闭门窗,把热气挡在
正午的屋外。水是我们亲爱的
老水牛泡在河中只露出头角
几个赤身男娃在节制闸跳入河水
妇女们从来没有像这样展露身体
每个男人的肩头搭一条拭汗的毛巾
一只乌蛸蛇爬着爬着
停在了巷道:它的唾液没有了
偏西的太阳下一只吐出舌头的狗
穿过无人的旷野。蚯蚓爬行
蚂蚁集体迁移。暴雨就要到来
(缓解暑热同时预示气温攀升)
母亲在冒烟的厨房炒制梭米茶
空气变热,走在地面脚心发烫
没有人影的乡村校园长满荒草
他出门旅行,背着筒包回来
把夏日的时光变成了多重
一望无际的稻田吹送来海浪
像个穷亲戚,夏天带来了回忆
平原河边人家,门前摆满竹床
外婆的蒲扇悠然,一直没有停歇
猪獾攀折菜畦的甜高粱
母亲指认银河的北斗星
天上星斗密集,地面月影细碎
父亲跟乡民讲述玉堂春。他们没有死
他们一一浮现出来


火车的故事

一条开往南方的火车
正在经过细雨中的长江
南方的起伏不平的岗地
火车没有固定的地方
它穿过北方的干燥,又迎来
南方著名的阴湿。经过不停留
它不把自己限宥在某时某地
经过我们的头顶,火车拥有
它的南方和北方。归来又离开
抵达又返回。车厢有粗鄙滑头
的南人,也有笨重涵养的北人
体内的人群,游离着更新
交汇冲突的方言。它通过
华北平原就朝向了准葛尔沙漠
从不封闭在一个地域,一种意识
窗玻璃上的雨滴是不规则的
不停地冲撞——外面的界线
长江黄河,束缚不了它的头颅
也不陷于站台的回忆
短暂停顿,随时从楼群的包围中
出发,或穿行在新生的重叠
交叉的往事中。一列记忆火车
在一个人的体内,独来独往
电力大于内燃。从蒸汽机车的老旧
到子弹头的锃亮灵动,走在迎面而来的
命定的铁轨上。它的荣耀和哀伤
一辆开往南方的火车
经过了烟雨迷蒙的长江


假币持有者

包中银行卡的数字多了几个零
拖着拉杆行李箱,心情异样
你占有越多又觉得少得可怜
世界开阔了些,欲望多了点
可变成触抚的实物,房子,汽车
女人和香烟,它们将转化成空
恋爱中的男女,不可排斥它
维护你们情感的纯粹
当然它让兄弟失和,还乡计划
变得空落。它使神也推磨
不仅仅是鬼,人就不用说了
我看见小区的妇女被它顾用
照料拄拐杖的男人,别扭在塑料椅上
望着不同的方向。你拥有它是为了
不受它控制。狗日的,它让你
这些年活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
受奴役;你报复它,耗费它
在这破败的院子,冷冷地旁观
夏日的茅草疯长,又在秋风中萎去
流逝是肯定的,挽留是不可能的
家乡是不可还的,亲人是不可靠的
人总是要消失的,在荒漠世间
你传播的,他人不需要
他们追逐的,你又不给予
一个假币持有者,持币夜行


宿疾

她的身体残留着少女的影像
又有着少妇的妩媚
像个婴孩,一会儿像他爸
一会儿是他妈的侧影
时光似可倒流,她停在几十年前
你还可以去爱她,你望了望夜空
有些伤感,在酒意中加深一些
秋日到来又增添了一份。爱就像
身体里的宿疾,多年后隐隐发作
骨节疼痛,伤感,像少男少女倾诉
欢笑或哭啼,爱情又来了
你们把光阴消磨,不消磨又如何
它就是用来消费的,就像你们的
身体是用来耗尽的。你把她神话
把你的想象都附着在她的身上
这是你闯关的魔力。夜里
她似乎是唯一的光亮,奕奕
而两个人到底里要到达何处
你们要着对方,究竟所求如何
不合法的激情,愿意死去的激情
那接近死亡的快乐,充实了你们
也在你们的身上制造了虚空
你还是你,她还是她
你过着你的日子,她也一样
平常得像路上任何一个人在变老
她还是她你还是你,轰轰烈烈的
那个女子抱拥着一个虚薄的影子
你在她身上安置的光圈消失
光阴流逝,你们成了两个陌生的人
活得很正常,看上去挺健全


进城记

尘霾笼罩高低的楼群
你看见了我们生活的城
道路即停车场。汽车的尾气
剌鼻的氧化氮,跨过府河桥
它让你对比不同的空气

一条隐形的分界线

车内沉默,你们气馁
如同车胎被铁钉剌破
山中的阳光和植物
散发的气息或鸟鸣
激发出的疯颠,隐藏

到体内。车窗前的星光
一直尾随你们的满月
橘子树沿途的花香流逝
蛙声消失。黑夜消失
从木兰山中回到省城

一条高速路走到了尽头


旧地游

好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这里
像多年前,从京城回到通县
从十里铺到九棵树,从九棵树
到三里屯,夜行或晨往
轨道承载着运行,那些站口没有增多
或减少,忍不住辩认方位
窗外的楼群,楼群之间的空地
被超市填充。那幢公寓还挺立在那里
你用眼光来回抚摸过它,墙体的淡绿色
变得更淡了些;回忆让你重返过这里
街道,圆形转盘,邮局分所,交行
潞河支行。个人的时间与地址
潜伏于此,你和这里发生联系
上班,睡眠。周末逛逛街
像条虫子,隐藏于路边草丛
在此完成自己,离开又回来
回忆。独饮。骄傲于活下来了
成功的失败者,重新回到
你的一无所有,从有到无的虚幻
天地晃动,日光照眼
辨认光阴的走向,你一辨认
就错失,错失你要到达的站口
房子没有了你的中年在这里丢失了
最后,把你自己也遗弃
——在这荒凉虚空的人世


会汪民安遇雨

我的到来让你可能淋雨
夏日阵雨,落在燕山西侧的山岭
旷野和楼群;马路和电线杆上的广告
也可能淋到你身上,从出租车
或地铁出口到咖啡厅,雨会停留在
你的额头和T恤。不过淋淋雨
蛮好。冲淡你肺部储存的会议室的冷气
在你制造概念的头脑加入雨的水汽
你可能会望一眼阴云攒动的天空
中年的面容泄露儿时遇雨的天真
我们隔了多少场雨没有见面了
在电话中不停地问我,你现在在哪里
我流落到了南方,我们的故乡
此时,我把雨水运到了你的头顶
这样就算是你回了一趟江南
雨线划在巴沟的街道,落地玻璃窗外
错杂的雨点中,人影迷离晃动
我想着你到来的模样,拎着包
不会带雨具(北方少雨)
在咖啡厅的纸单上我写下这些句子


鱼子酱及其他

冰箱里的鱼子酱让我回到
符拉迪沃斯托克,异国的旅馆
把鱼子酱涂抹在黑面包,吞咽
金水湾的海鸥金属般的鸣啾
把残梦一角给掀开。它们成群地
停歇在房间的露台。白色粪便
播散在有鱼腥味的空气,尾随游轮
展示类似诗意的翅膀,海面上空
翻飞停歇,接受抛给的面包屑
我看见两只白鸥站在伟人的秃顶
把它的排泄物撒到他的塑像
向人挥动的著名的臂膀上
似乎是刻意的。“有了鱼子酱,
谁还要需要鱼”。布罗茨基
坐在窗前的黑暗里,观望过
这里的街道,和我们的到来
二流时代的臣民,不计分的命运游戏
而大地不闻时事,保持起伏的形貌
宽敞与旷美,树木随意地长在
没有围墙的房子四周,人的谦逊
赋给了田地与河流,礼貌地生活
在三国比邻的远东,慵懒而闲适
战舰从海湾移置到马路赚取旅游外汇
土地适度荒寂在那里,让我们放弃国家
的概念,只在意它的美学意味
国际列车上频频张望,并发出赞美
火车站像美术馆。墙上布面油画是真的
时间和废弃无用的蒸气火车头展示在此
它们的轮子似乎还在静止地转动
鱼子酱。回忆让一个词有了体温
和空间,异国的风物人事在此涌现
——曼德里施塔姆,词语的崇拜者
在劳改营写作家书,冰雪包围了他
瘦得变形的身体。一支对峙的笔
尖锐的锋芒被磨钝。一个人死了
像一只海鸥又能留下什么迹象
它鸣叫出一个人的被动与执拗
黑面包内的鱼子酱有海水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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