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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夏汉:有关《赠人》的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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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1-12-05  

夏汉:有关《赠人》的题外话

  《赠人》写于2008年8月的上旬。是写给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岳母的。而有意思的是岳母不识字,更不读诗。所以那还依然是“寻求知音”层面之外的“自我寄托”。那年,岳母为了避暑从乡村来到我家里。老人信奉基督教,每到礼拜天就去教堂。那天中午做礼拜回来,容光焕发,眼神里溢满着幸福;嚷着让女儿给她洗澡。她们去楼上了,我在客厅里看书。但心里很乱:岳母幸福的面孔一直晃在眼前。我知道,老人家一生几乎都没有“幸福”过:她出生于地主家庭,嫁给一个富农子弟;接连生育五个孩子。岳母三十四岁那年——岳父突然病故——她从此就守了寡,拉扯几个幼小的子女艰难度日。现在,孩子倒是都成了家,但她又患了高血压和糖尿病——整天吃药……
  然而,老人家真的在“幸福”着——那一定是来自于 “神”的赐予!于是,一首诗——《赠人》很快就诞生了:几乎一气呵成。事实上,现在看来这首诗只是一块语义的“混凝土” ——是献给老人苦难而无奈的人生的。诗本身倒也是朴实无华,就像这位老人一样。
  之后,就把那年写的十几首诗一同传给在河大读研的王东东,他回信说这首诗的语言和寓蕴强大。在我只当是客气话,一笑了之。不知道什么时间东东写了评论,发到“诗生活”论坛上。居然引起争鸣达一月有余。有诗友告诉我。去看了,确是热闹:东东是正方,木朵鼎力相助——他们都有评论发上去。这让我十分感激——其实那时候(直到现在)木朵我们还没有见过面;而且这是国内诗人第一次为我的诗写评论。反方是武汉的李建春等诗人——大概他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以为这首诗亵渎了“基督”;加上诗中有“……以至于在家里,洗澡/竟成为你洗礼的一个借口”,或许建春以为我是一个年轻的诗歌爱好者,担心我少不更事,胡思乱想;唯恐对老人家不尊。所以,他历数我的“罪过”,以实施对我宗教意义上和伦理层面上的“救赎”。说实在的,我一个几近“知天命”的中年人,哪里还有那份少年之“轻狂”?当时,很多诗友催我不能沉默,要“洗冤雪耻”。而当时的建春十分激动,偏执一理,跟东东、木朵几乎要吵翻了,我就不宜再火上浇油。唉,近年来去过武汉几次,也跟那里不少诗友把酒论道,相见甚欢,建春我们却从未谋过面,遗憾没有接受“教诲”的机会。以后若见了,大概也会烟消云散,“一笑泯恩仇”的 ——据河南认识他的诗人说:他也是个很善良、持重的诗人。
  近来,岳母年事已高。病魔缠身,行动不便;已经去不了教堂。但我真的祈祷“神”的护佑,真的期盼“从你的眼神里,看出神采——/那久违的如豆的光芒,是来自/神的赐予”;“或许,神,真的强过你女儿/给你拿的那些苦涩的降糖药片”,让“你终于忘了一生的不幸”而安度晚年。
  有关《赠人》的题外话就是这些。权当一份资料备存。

2011.12.4.午.兰石轩.


附录:

信仰与现实历史
 
王东东
   
  在全诗中,“神”一共出现了八次。可以说,全诗就是围绕着“神”进行的,包含了对信者信仰的猜度,“自由联想”和比喻的随意性表明了这一点,“眼神”、“‘神’采”、“久违的如豆的光芒”与“神的赐予”之间的联系,仅仅是“因为你刚从教堂/做礼拜归来。”就如移步换景一样,事物之间的“相似性”被串联到了诗歌的园林中,与你“做礼拜归来”的时序相应。接下来对“神”做了自然化的描写,沾染了一丝古典色彩,“夏日的烈焰”被认为是“神的鼓动”,一切无不体现出“上帝意识形态”。
  “浑身充满热”与“洗澡”的关系,平行于“神的鼓动”与“洗礼”的关系,进而,类比关系被当成了因果关系来使用,“洗澡/竟成为你洗礼的一个借口。”试联系起尼采的指认:“真理是由一群比喻、借代、拟人格等所组成的修辞大军”。诗歌的后半节同样借助这种渎神的修辞力量,对被观察者——据作者交代说是“岳母”——的信仰做出了苦涩的认同,当然首先经过了委曲的反讽,与其说是针对被观察者,不如说是针对自我;这首也的确涉及了信仰的诗更多是一首世俗的诗,尤其可以指向中国这个素无人格神信仰的世俗社会。因此,“那段诵唱”即使“听不懂”,也不妨是“神的声音,或神在召唤。”它的作用仍然是现实的:“你终于忘了一生的不幸。”在诗歌结尾,“不幸”和“神”构成了一种奇特的悖论,“不幸”是“神”“搅拌”出来的“蜂蜜”,“副作用是糖尿病”,但神本身,“或许”“真的强过你女儿/给你拿的那些苦涩的降糖药片。”这里隐含了护教哲学和神正论的思想,即相信一种超验正义,而世俗的经验甚至相反的经验都由此得到支撑。
  但这一切,对于夏汉这样一位并非基督徒的中国诗人,仍然仅仅是有意的偶尔言及。在诗里,作为信仰的旁观者,他更多是借用信仰这一套话语体系,来辨认现实的“一生的不幸”,包括个人历史和——“岳母”作为长者的经历“负载”的——社会史甚或革命史。天国是不可能的,救赎是不可能的,最终跌落到了现实:世俗时间。但是,这首诗既没有成为宗教祷文也没有成为政治抒情诗,虽然它暗示了语言这些维度的存在,而只是对日常与神圣的关系进行了一种试图超越反讽的和谐想象,虽然仍然有乱点鸳鸯谱之嫌(蜂蜜、糖尿病、降糖药片之间的逻辑关系),正如洛维特所说,“救赎历史”的分界线是已经发生了的主的降临,因而对于基督来说,时间既是向前计算的也是向后计算的:“历史所有的时代,是行动和承受、征服和屈服,罪和死的历史。在其世俗表现中,它是令人痛苦的怪胎和一再受挫的昂贵努力……的不断重复。历史是一种一再留下废墟的、极其紧张的人生的舞台。”“这段中间时间,即全部历史,既不是一段空洞的历史,在它里面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也不是一段繁忙的时间,在它里面一切都可能发生,而是从秕糠考验和甄别麦粒的关键性时间。”(洛维特:《世界历史与救赎历史》,汉语基督教文化研究所1997年版,第237、229页)。
  而“一缸蜂蜜”则触及到了“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崇高不再是(经验的)客体,它通过其不适当性指明了先验的自在之物(理念)之维;而这样的客体,它占据了位置,取代、填补了作为空隙和作为绝对否定性的纯粹乌有的原质空位——崇高是这样的客体,其实证性只是乌有的化身。”(见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季广茂译,中央编译出版社,第282页);这是语言想象力的真理,虽然面对现实的副产品“糖尿病”会产生人生不一致和空幻之感,一种悲观主义的感受,但是相较于“降糖药片”,语言的赠礼仍然暗示着人类自由的可能。


善于观察的女婿:我读夏汉《赠人》
 
木朵
 
  
  我们缺少一首关于“岳母”形象的元诗,但现在有了。对待一首诗,有两种基本的态度:一种是认为它体现了一个完整的世界,可谓之“完诗”;另一种则利索地判定它是一首“破诗”。给予立场,然后找到理论基石,这是当前文学批评按图索骥的办法。如果在观念上搅拌一下,以“每一块碎片都是完整性”为依托,这两种态度就合二为一了。
  这首诗并不致力于打破常规,但对某个关键性言辞或意象的破茧而出,确有适当的考虑。如果你是基督教徒,兴许会挑刺于诗中频频的出神:“神”几乎实实在在地控制了这首诗的逻辑与节奏。你可能觉得在此对“神”的交代有一些轻佻或不屑,但这不是衡量这首诗的质量的准绳。
  与其拿你所预期或掌握的神学,来验证诗是否偏离教条的正轨,不如回到某个具体的用法上来观察“神”可能意味着什么。如果你推断出作者不懂宗教或不信上帝,或者是一位伪教徒,那只能说明他不打算迁就这种宗教或你心目中的那个上帝。要是你用钥匙打开岳母家的房门,亲身回味一下在那里边的经验,就会找到这首诗最希望读者摸索到的脉络。
  如果你以“洗澡”的出现来断定这首诗欠缺教养(言下之意是,描述岳母这种上了年纪的女性干这种事,是无礼的),就说明你一提到“洗澡”就想起了胴体,或者一看见“衣带渐宽”就想起了下半身:以为“洗澡”侵犯了隐私或是窥淫癖,那是你自作自受;由此,不妨猜测你是一位反对男女同泳的清教徒。你的邻居一家老小在游泳馆嬉戏,或在沙滩边冲浪,甚至岳母与女婿比肩而立,你是否要冲上去交付两块遮羞布?
  这首诗行进的效果比作者预想得还要顺利,也可说,从第一行半信半疑的“眼神”开始,他还在擦拭双眼:如何看清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确实,从诗的标题上,我们就看到了这个被勾画的对象在身份上的模棱两可。他一开始就面临两个难题:一是延伸下去,可能要涉足神的辖区,会有所冒犯;二是“岳母”这种形象在辞海上极少涉及,没有可资借鉴的浪漫。
  弥补这一疑虑的是他隐约觉察到的这首诗互相衔接的丝丝缕缕:“神”是一个了不起的配角,或可谓屡试不爽的插曲,而“糖尿病”这种合乎真实情境的典型特征,也已被他估摸到了嵌入的方式。你说这首诗是一幕轻喜剧也好,说它是谨小慎微的反讽训练也罢,如果你是一位善于观察的女婿,有了这种具体的体验,就更能体谅他、同情他。
  这首诗也许还跟一些诗人写作的宗旨相悖,他们要写一种父辈能看懂的诗,但在这里,这首诗尽力防止“岳母”反过来成为读者。如果她老人家认为“洗澡”写出来是不雅的、不当的,就可能直接影响到现实的关系,你再解释“洗澡”是对“洗礼”的轻微戏谑也不行:请你安排其他的出行。而别的读者的指责,这首诗却能置之不理,能承受得起。  
  老人家可能不会见怪于“记得那段诵唱”与“一句也没听懂”所交织的自我形象。这是我们共同的经验或命运,就像我们屡屡参加的会议上,套话连篇,可一句也没听懂,或犯不着去弄明白。或者说邻居家的小朋友背诵了《论语》却还来不及弄懂,这是可能的。“懂”是一种很奇妙的情况,有时懂一些,有时又不懂了。马克斯·韦伯有时也纳闷于中国社会为何交替信仰儒教与道教呢。
  “不幸”是这首诗的主题,或者淡化“主题”这种冠冕堂皇的说法,就是这首诗的转机。说糖尿病是一种“副作用”,这是在欲盖弥彰,“糖尿病”很可能早就等在这里,或可说,是“不幸”作为诗步行到某个阶段之后必然的结果。诗马上面临一种走入岔道的选择:从“神”与“人”的关系小讨论滑入“人”与“人”、“你”与“我”之间的情感地带。而止步于“神”与“降糖药片”的比较,也不是诗人忍不住再次冒犯神的学说,而是这种比较所带来的语言效果是可喜的,体现为三个观察角度:其一,“降糖药片”是两代人之间情感纽带的代名词;其二,作为一种药剂,“降糖药片”的无济于事留出了信仰的余地,也可说,它既显示出某种无奈情绪,又试图扼要说明宗教的一种起源;其三,将“神”的不可取代性或不可确指性映射到苍白的药片上,这种以小见大的做法,合乎谢幕的需要。

2008.12.30  


赠人

从你的眼神里,看出神采——
那久违的如豆的光芒,是来自
神的赐予?因为你刚从教堂
做礼拜归来。夏日的烈焰
你似乎并不在意,也许你把它
归功于神的鼓动,让你浑身
充满热,以至于在家里,洗澡
竟成为你洗礼的一个借口。
你还记得那段诵唱,虽然你
一句也没听懂。但是,你把它
当作神的声音,或神在召唤。
你终于忘了一生的不幸。
或那些不幸,经神搅和一下,
就成了一缸蜂蜜:副作用是
你得了糖尿病。但那些久远的
甜蜜,令你不再顾及一切;
或许,神,真的强过你女儿
给你拿的那些苦涩的降糖药片。
 
2008.8.10.午后.兰石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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