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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加斯东·巴什拉:圆的现象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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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6-02-29  

加斯东·巴什拉:圆的现象学

张逸婧 译






  当形而上学家简洁地言说时,他们能够通达直接的真理,证明可能会磨损这个真理。于是我们可以把形而上学家比作诗人,把他们和诗人联系起来,诗人用一首诗为我们揭开内心之人的真理。因此,从雅斯贝斯(Jaspers)[1]的宏篇巨著《论真理》(Von der Wahrheit)中,我摘录了这个简短的判断(第50页):“Jedes Dasein scheint in sich rund.”(每一个此在本身看起来都是圆的。)作为对这个真理的支持,不用形而上学家的证明,我将给出几个文本,它们以完全不同于形而上学思维的方式来表述。
  就这样,不做任何评论,凡·高写道:“生活几乎是圆的。”
  若埃·布斯凯在不知道凡·高这句话的情况下写道:“人们对他说,生活是美好的。不!生活是圆的。”[2]
  最后,我记得拉·封丹(Jean de la Fontaine)[3]在哪里说过:“一颗胡桃把我变得滚圆。”
  凭借这四段来源如此不同的文本(雅斯贝斯、凡·高、布斯凯、拉·封丹),现象学问题似乎已清晰地提出了。我们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应该是用其他例子丰富它,把其他材料堆积在它上面,精心保留这些“材料”作为内心材料的特征、独立于外在世界相关知识的特征。这类材料所能从外在世界获得的只是图解。甚至必须小心提防图解的过于鲜艳的色彩使形象的存在失去原初的光芒。头脑简单的心理学家在这个问题上只能保持沉默,因为必须颠覆心理学研究的视角,可以证明这类形象的并非知觉。我们也不能把它们当作隐喻,好像我们说一个坦率单纯的人是“滚圆”的那样。这一存在的圆形,或者说雅斯贝斯所提到的存在的圆形只能通过最纯粹的现象学沉思显现于它的直接真理中。
  我们同样也不能把这类形象转移到任意一个意识中。毫无疑问,有些人想要“理解”,而应该做的是首先在形象的起点上抓住它。特别是有这样一些人,他们故意卖弄地宣称他们不理解;他们反驳说,生活肯定不是圆形的。他们感到惊讶,我们想要突出其内心真理的这个存在同样也被我们天真地交给了几何学家,这个外在世界的思考者。来自各个角度的反对意见都大量堆积,试图立刻阻止这一争论。
  然而,我们刚刚记录下来的表达就在那里。它们从通常的言语活动中突显出来,包含一种特有的含义。它们并不来自言语活动的放纵无度,也不来自于言语活动的笨拙。它们不是从使人惊讶的意图中产生的。它们的超乎寻常毫无用处:它们标志着原始性。它们诞生于突然之间,并立刻完成。在我看来,这就是为什么这些表达是现象学的奇迹。它们迫使我们采取现象学的态度,为了判断形象、喜爱形象并把形象变成我们自己的。
  这些形象抹去了世界,它们没有过去。它们不来自任何先前的经验。我们十分肯定,它们是元心理学的(métapsychologique)。它们为我们提供了孤独的借鉴。我们应该在一瞬间只为自己一人抓住这些形象。如果我们完全突如其来地抓住这些形象,我们就会觉察到,我们只想着它们,我们完全处在这一表达的存在当中。如果我们顺从这类表达的催眠力量,我们就把自己完全保持在存在的圆形之中,我们在生活的圆形中生活,就像胡桃在它的壳里把自己变圆一样。哲学家、画家、诗人和寓言作家都为我们提供了纯粹现象学的文献。现在该由我们来利用这些文献,学习存在在自己中心的汇聚;也应该由我们来增加文献的变奏从而把它变得感性。



  在提出其他补充例子之前,我们认为应当从雅斯贝斯的那句话中减掉一个词,从而使它在现象学方面变得更为纯粹。于是我们说:das Dasein ist rund——此在是圆的。因为加上一个词,它看起来像圆的,这就保留了存在与表象这组对偶词;而我们想要在存在自己的圆形中言说存在。实际上,问题不在于静观,而是在存在的直接状态中体验它。静观在进行静观的存在和被静观的存在之间一分为二。在我们所研究的现象学的有限范围里,现象学应该消除一切中介,一切多余的职能。为了获得最大的现象学纯粹性,就应该从雅斯贝斯那句话中除去一切遮蔽其存在论价值的词,一切可能将它的根本含义弄复杂的词。正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存在是圆的”这句表述在我们看来变成了一个工具,它使我们能够认出存在的某些形象的原始性。又一次,浑圆的形象帮助我们汇聚到自身之中,帮助我们赋予自己最初的构造,帮助我们在内心里、通过内部空间肯定我们的存在。因为,从内部被体验、没有外在性的存在只能是圆的。
  现在这个时机适合提到前苏格拉底哲学,提到巴门尼德式的存在,也就是巴门尼德的“球体”(sphère)吗?更宽泛地说,哲学传统能否成为现象学的预备教育呢?似乎不能。哲学让我们面对一些过于紧密相连的观念,使得我们无法像现象学家所应该做的那样,在从一个细节转向另一个细节时,总是一次次重新回到起点的情境中。如果一门关于观念之间连接的现象学是可能的,就必须承认它只能是一门基础的现象学。这就是我们在关于想象力的现象学中所能找到的基础性的好处。一个被研究的形象丧失了它的原初性质。因而,巴门尼德的“球体”实在经历太多沧桑,使得它的形象不再停留在其原始性中,因此它不再能作为一个恰当的工具帮助我们关于存在形象的原始性的研究。我们怎能忍住不用球体这个几何学存在所具有的各种完美来丰富巴门尼德的存在形象?
  然而,我们为什么在说到丰富一个形象的同时,又把这个形象固定在几何学的完美当中呢?我们或许可以给出一些例子,其中赋予球体的完美价值是完全口头上的。这里就有一个例子,它可充当一个反例,它表现了对所有形象的价值的无知。阿尔弗雷德·德·维尼(Alfred deVigny)[4]笔下的一个人物,一个年轻参议员在自学的时候阅读笛卡儿的《沉思集》。维尼说:“有时候,他拿起放在他身旁的一个地球仪,长时间用手指转动它,深深陷入最深刻的科学梦想之中。”[5]我们很想知道是怎样的梦想?作家没有说。他是不是以为如果读者愿意长时间地让一颗小球在手指下转动,就能帮助阅读笛卡儿的《沉思集》?科学思维在另一个领域里展开,而笛卡儿的哲学不能从一个物体上学到,即使它是一个球体。在维尼的笔下,情况常常是这样,深刻这个词语是对深度的否定。
  此外,谁没有看见,几何学家在谈论体积的时候只探讨限定这个体积的那些表面?几何学家的球体是空的球体,本质上是空的。对我们来说它无法成为一个合适的符号来帮助我们关于浑圆的现象学研究。



  这些准备性的评论毫无疑问带有大量未言明的哲学。但我们应该简要地将它们指出,因为它们对我们个人而言有过用处,而且现象学家应该说出一切。它们帮助我们把自己“去哲学化”(déphilosopher),远离所有文化传统的相关内容,使自己超出从对科学思维的长期哲学考察中所获得的那些信念。哲学使我们太快地成熟,并且它把我们在成熟的状态中固定成形。因而,如果不把自己“去哲学化”,怎么能指望体验存在从崭新的形象、这些总是年轻存在的现象的形象中接受到的震撼?当我们处在想象的年龄时,我们说不出我们如何想象,为何想象。当我们能说出我们如何想象的时候,我们已不再想象。因此必须使自己去成熟化。
  然而,既然我们出于偶然地走上了发明新词的道路,就让我们接着说,作为浑圆形象的现象学考察的开场白,在这里和在许多其他场合一样,我们感到把自己“去精神分析化”的必要性。
  实际上,在五年或十年之前,在对圆形形象、特别是对浑圆形象的心理学考察中,我们停留于精神分析学的解释,并且我们毫不费力地汇集了巨量的材料,因为一切圆的东西都唤起爱抚。这类精神分析学的解释当然拥有广大的有效范围。然而,它们怎么可能说出一切,尤其是,它们怎么可能进入存在论规定的方向上。当形而上学家告诉我们存在是圆的时候,他一下子就移走了所有的心理学规定。他使我们摆脱幻想和思想的过去。他召唤我们进入存在的现实性。精神分析学家几乎从不关注这种紧紧裹在表达的存在本身之中的现实性。他由于这种表达的极端稀有而判定它对人来说微不足道。然而,正是这一稀有唤起了现象学家的注意力,并且现象学家提请精神分析学家用全新的眼光,从形而上学家和诗人所指明的存在视角去看。



  我们来举一个例子,它有关一个超出一切现实主义、心理学和精神分析学含义的形象。
  米什莱在毫无铺垫的情况下,确切而言,在形象的绝对性中说:“鸟几乎(是)完全球形的。”让我们去掉这个“几乎”,它毫无用处地修饰这个表述,它是对以貌取物的观点的让步。于是我们就明显地分享了雅斯贝斯的“圆形存在”的原则。在米什莱看来,鸟是一个浑然的圆形,它是圆形的生命。米什莱的评论用短短几行就赋予了鸟“存在模型”的含义。[6]“鸟,几乎完全球形的鸟,显然是活生生的聚集所形成的崇高而神圣的顶峰。人们无法看见,甚至也无法想象比这更高程度的统一性。过度的聚集形成鸟自己的巨大力量,但也包含着它的极端个体性,它的孤立,它的交际弱点。”
  这几行文字自身也以彻底的孤立出现在书中。我们感到作家自己也服从了“聚集”的形象,他开始进入沉思的层面,他将在那里体会生命的“发源地”。毫无疑问,他高于一切描述性的考虑。几何学家在这里将又一次感到惊讶,特别是因为在这里,鸟在它的飞行中,完全在空中被沉思,因此箭头的形象本应该来到这里和对动力的想象一起发挥作用。然而,米什莱在宇宙空间的情境中把握鸟的存在,把它作为从各个方面都被保护的生命的聚集,紧闭于一个活生生的球里,最大程度地通过它的统一性而紧闭。所有其他形象,不论它们来自形状、颜色、运动,都在应该称作绝对的鸟、圆形生命的存在的东西面前陷入相对主义。
  存在的形象——因为这是一个存在的形象——刚刚出现在米什莱的文字中的存在的形象是异乎寻常的。正因为如此,它会被当作微不足道的东西。文学批评并没有比精神分析学给予它更多的关注。可是,它被写了下来,并且它在一部伟大的书中。它会变得有趣和有意义,只要研究宇宙空间想象力的哲学能被建立起来,去寻找宇宙空间的中心。
  圆形这个仅有的称呼,在它的中心、在它的简洁中被把握,可它是多么完整!提到它的诗人们即使不相认识也能互相回应。就这样,根本没有想到过米什莱的里尔克写道:[7]

……这声鸟儿的圆形鸣叫
休息在孕育它的瞬间
大得像枯萎森林上方的天空
一切都乖乖地在这声鸣叫中排好
整个风景似乎都在其中休息。


  对任何一个向形象的宇宙空间性开放的人来说,显然鸟这个本质上的核心形象在里尔克的诗中和在米什莱的诗中是同一个形象。它只不过以另一种方式被表达。圆形存在的圆形鸣叫把天空变成了一个圆屋顶。在这变圆的风景里,一切似乎都在休息。圆形的存在扩散了它的圆形,扩散了一切圆形所具有的平静。
  在一个语词的梦想者看来,圆这个词语中有怎样的平静啊!它是如此平静地把嘴、嘴唇、气息的存在变圆!因为这也应该由相信言语的诗歌实体的哲学家来说。在开始一堂和所有此在相决裂的形而上学课时,当我们说“此在是圆的”,这是怎样一种讲授的喜悦、音响的喜悦。存在是圆的。然后期待这个教条的雷声的轰响在听得出神的学生心中平复下去。
  然而,现在让我们回到更加卑微、更加难以捉摸的圆形上来。



  实际上,有时候,一个形状引导并封闭着最初的梦想。在一个画家看来,树以圆形构成。然而,诗人从更高处重新开展梦想。他知道自我孤立的事物会变圆,采取聚集在自身之中的存在形象。在里尔克的《法语诗歌》中,胡桃就是这样生活和自我改变。同样,在单独的树、一个世界的中心周围,天空的圆屋顶将会根据宇宙空间的诗歌规则变圆。在第169页上,我们读到:

树,总是在中央
在环绕它的一切中央
树享用着
天空的整个拱穹。


  毫无疑问,诗人眼中只有平原的树;他从不幻想传说中的世界之树(ygdrasil),这种单独一棵就是整个宇宙的树,它连接着大地和天空。然而,对圆形存在的想象遵照规律:既然胡桃像诗人所说的那样是“骄傲地变圆的”,它就能够享用“天空的整个拱穹”。在圆形存在周围的世界是圆的。
  在渐渐推进的诗句中,诗人扩大着、增大着他的存在。树是活生生的,会思考的,朝向上帝:

上帝将向它显现
但是,为了使自己确信
它把自己的存在向圆形转变
向他伸出成熟的手臂。

树或许能够
在内部思考。
树主宰自己
他慢慢地给自己
将风的变化无常
化为乌有的外形。


  我还会找到比这更好的现象学文献,来研究既在圆形中建立又在圆形中发展的存在吗?里尔克的树用绿色的星球扩散开圆形,这一圆形战胜了形状的偶然性和反复无常活动的事件。在这里,生成具有千种形状、千片树叶,但存在没有经历任何分散:但愿我能在一个广阔的形象全体中收集起所有存在的形象,所有多样、多变的形象,它们不管怎样都是存在的永恒性的图解,里尔克的树将在我的具体形而上学的影集中开启一个重要的章节。


注释:
[1]雅斯贝斯(1883—1969),德国哲学家。
[2]若埃·布斯凯:《搬月亮的人》,第174页。
[3]拉·封丹(1621—1695),法国诗人寓言作家,著有《拉·封丹寓言集》。
[4]阿尔弗雷德·德·维尼(1797—1863),法国浪漫主义诗人、小说家、剧作家。
[5]阿尔弗雷德·德·维尼:《三月五》,第16章。
[6]朱尔·米什莱:《鸟》,第291页
[7]“不安”,里尔克:《诗集》,Betz译,第9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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