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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柳向阳:如果我们能用“回家”这个词——亨里克·诺德布朗德诗歌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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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6-02-23  

柳向阳:如果我们能用“回家”这个词——亨里克·诺德布朗德诗歌简评





  作为当代丹麦诗人,亨里克·诺德布朗德“已被公认为他的祖国的真正杰出的诗人之一,不仅是他的时代,而且是整个20世纪。”[1] 但吊诡的是,他从1960年代离开丹麦,三十年居住在土耳其、希腊和西班牙等地中海国家。在诗歌中,更是有意识地拒绝丹麦元素,在其他文体写作中,对丹麦更是多加批评。早在1992年,丹麦文艺理论家吐尔本·勃劳斯特罗姆在介绍“丹麦抒情诗”时专门介绍了亨里克·诺德布朗德:“在我看来,正是这个不愿意作为丹麦人的诗人体现了丹麦人的特殊性格,他是一个喜欢旅行的人,一个有音乐天赋的人,一个喜欢讲故事的人,一个失意的情人,难以接近而不冷漠。”[2] 无论如何,这个当代丹麦诗歌的杰出代表都是一位另类的丹麦诗人。
  亨里克·诺德布朗德(Henrik Nordbrandt)1945年3月21日生于哥本哈根近郊,那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尚未结束,丹麦在纳粹德国占领之下。碰巧他出生一小时后,发生了盟军对哥本哈根市区一个德国军事中心的著名轰炸,所以有人提到他的“战争阴影中的童年”。他后来写过多首与战争相关的诗作,如《德国士兵的坟墓》、《科索沃战争笔记》、《内战》、《地方新闻》,表明了他对战争的关注。
  在战后的丹麦,亨里克是个“问题儿童”,缺失父母关爱,疾病缠身,度过了不快乐的早年生活。他有一个遥不可及的当海军军官的父亲,和一个在政府部门工作的母亲,父母明显对他照顾不够。他在1999年谈到他的童年时说:“我大概是被父母忽略了。”[3] 他不喜欢学校,不愿意学习读写,甚至无法注意听讲,经常逃学,呆在树林里玩,到了冬天就生病,整天躺在床上。让人想起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上学退学随随便便,往往到足球棒球季才去上学,一到体育淡季就退学回家。
  当然,小亨里克冬天确实是病了,主要是耳鼻喉慢性感染。他还一直被认为是智力发育迟缓,直到五年级时,他被送到学校的心理医生那里,医生说他跟别的孩子一样聪明,甚至更聪明。他只好说,好吧,我不能再笨了。从此开始用心学习,尤其是数学和写作。
  诺德布朗德不喜欢上学,似乎更难以合群。据说小学时常带着小刀防身,中学时有一次因为被法语老师恐吓,干脆朝讲台上扔了一把椅子,一走了之。16岁时,因为厌食症,体重只有39公斤,而且总是梦见骷髅跳舞,一度住进了国立医院精神病房。这让我想起16岁的露易丝·格丽克因为厌食症高中未毕业就离开学校,开始七年的心理分析治疗。
  诺德布朗德中学毕业后进入哥本哈根大学,挣得学士学位后继续学业,学习汉语、土耳其语和阿拉伯语。其间在一家艺术学校遇到了两名对他产生终生影响的老师:丹麦作家、诗人、丹麦现代派文学的中心人物波尔·博鲁姆(Poul Borum)和他的妻子、诗人英格尔·克里斯坦森(Inger Christensen),他的终生职业方向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1966年,21岁的诺德布朗德出版了第一部诗集《诗》,显示出他的诗艺和天分。他的一位英译者曾以这部诗集里的两行为例,分析他赋予隐喻的丰富内涵:“风把我的衣服从敞开的窗户里刮走 /我来不及看清谁穿上了它。”首先,这两行初看只是诗人奇怪的感知——他看到自己像一只刚脱了壳的昆虫,正在回望自己的壳——但这两行还在仿写隐喻,因为它们把两种不同的事物,即作为述说人的“我”和被述说的“我”,联系在了一起。[4]
  第一部诗集出版后,诺德布朗德第一次去希腊旅行,不久就离开学校,离开丹麦,开始了他的自我流放。从1960年代离开丹麦,30年居住在地中海国家,主要是土耳其,还有希腊、西班牙、意大利。诺德布朗德在1995年解释他远走地中海是因为当地的文化和气候:“离这儿不远就是希罗多德的出生地,再过去300多公里,苏格拉底在那儿形成了一种反映了这种风景的观点:这儿是光,那儿是影,没有模糊地带,没有非理性恶魔的孕育地。” [5] 明白地表明了他对希腊文明的向往。
  与此对应的是他对丹麦的抵触,正如他多年来以对丹麦的批评闻名。他说:“我对丹麦不舒服。我真想哄自己说我喜欢它。哥本哈根……像一座监狱。”当然还有成长环境导致的精神方面的原因,诚如他在后来所说:“我一直感到无家可归,但只有在一个你没有家的地方,这种感觉才更让人满足,这里有某种逻辑。” [6] 异国他乡,漂泊不定,结婚,离婚,女友离世……笔者似乎看到了一个丹麦版的杰克·吉尔伯特。
  2006年出版的《斯堪的纳维亚文学与戏剧史词典》列举了他的重要诗集:早期如《七个沉睡者》(1969)、《乌贼颂及其他情诗》(1975)、《玻璃》(1976)、《神的房子》(1977)、《亚美尼亚》(1982),悼念伴侣英格丽的诗集《遗忘之地》(1991)、《天堂门口的蠕虫》(1995),与童年相关的诗集《以梦为桥》(1998)。2015年的一份报道中说从1966年至今,诺德布朗德出版的诗集超过了三十本。
  写诗之外,他还写作侦探小说、随笔、自传、童书、电影剧本,甚至还出版过一本土耳其食谱。近年来仍然新作不断,2010年出版诗集《我们丹麦》、悬疑小说《圣诞节秘案》,2012年出版诗集《3½D》,2015年出版了诗集《时差》,显示他的创作力仍然旺盛。
  多年来,诺德布朗德的诗歌写作备受关注。三十岁不到,他已经成为丹麦的重要诗人。此后更是获得多种诗歌奖项和资助。1980年,诺德布朗德获得丹麦文学院奖,1990年获得有“小诺贝尔奖”之称的瑞典文学院北欧奖,2000年获北欧最高文学奖北欧理事会文学奖。2014年成为丹麦文学院院士。荣誉备至,同时,他的精神和实际生活也有非常大的变化。
  诺德布朗德近年终于返回丹麦,居住在哥本哈根,和结婚不久的妻子、从中国领养的四岁的女儿一起生活。他说,“我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他寻找童年时喜欢的地方,希望与童年和解,不再做游子,不再做愤青。“你可以称之为治疗。”他在2010年接受访谈时说,如今前所未有地幸福,“我甚至有一点儿布尔乔亚了。” [7] 他曾在一首题名《回家的路上》的诗中写道:“如果我们能用‘回家’这个词”。看来,他确实能用“回家”这个词了。
  亨里克·诺德布朗德是用丹麦语写作的丹麦诗人。说到丹麦,许多人马上想到安徒生童话,想到“卖火柴的小女孩”,尤其是小女孩划燃火柴的画面……碰巧诺德布朗德也有一首写划火柴的短诗,《一种生活》:

你划一根火柴,它的火焰如此炫目
你无法找到你在黑暗中正寻找的东西
而火柴已经烧到你的手指
疼痛让你忘记了你遗失了什么。


  这首诗中的“你”,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人,他划亮了一根火柴,一时间走了神,烧了手……当然,我们也可以把“火柴”看作诗歌天赋的隐喻,由此可以比较杰克·吉尔伯特的短诗《非难诗歌》。我更关心的是,这首诗中拥有火柴的“你”,和自我流放在异国他乡的诗人亨里克·诺德布朗德有几分神似?
  他有一首诗《十一月,手的颤抖》,其中的描述也颇有些夫子自道的意味:

他,那个坐着等待死亡的人,是我。
他,那个不能信奉死亡的人,是我。
他,那个快活地活到现在的人,是我。
他,那个不能相信自己已经生活过的人,是我。


  旅行是诺德布朗德诗歌的主要题材。三十年浪迹异国他乡,书写自己的旅行生活是自然不过,但他并不倾向于写实,更多是从感受出发,或是在想象力的层面运作,凌空高蹈而不失坚实,着意在生、死与爱。比如早期诗作《果仁饼》开篇写道:“在雅典,在伊斯坦布尔,我感到不安,/在贝鲁特也一样。”如那首《莱夫卡斯岛》所写:“我要一张床,而你给了我一条路/……/我要死亡,而你把我的自我给了我。”似乎,在路上就是他奉的使命。由此,在旅行中感受旅行,知晓旅行对于一个诗人的意义,诚如《丹吉尔》一诗的结尾所写:“最终,我们不曾来过任何地方,/除了曾经旅行过,正如我们带着这些词语返回家乡。”
  他长期旅居的希腊、意大利属于欧洲南部,南部的意象如太阳、大海在诺德布朗德的诗作中反复出现,自无需多说,反倒是丹麦的元素是他的诗歌中极为少见。诺德布朗德的旅行写作固然是来自他的现实和内心,但他是一个现代诗人,我们还希望从现代诗歌的角度观察他的旅行主题。倒是有评论在讨论他的现代性时,一笔点出了他的谱系学来源:“诺德布朗德的旅行主题,直接承续自波德莱尔和兰波,但东地中海的传统也能在他的诗歌中追索到。”[8] 而长期的浪迹异国,故乡反倒显得遥远而陌生,成为另一种异化,如《回家》一诗所写:

你的父母
已经成了别人的
父母,
和你的兄弟姐妹的、邻居的父母。
邻居
成了别人的邻居,
而别人住在
别的城市。
在别的城市,他们返回
就像你一样。
而他们再找不到你
就像
你找不到他们。

  爱情题材在诺德布朗德的诗歌中占有重要地位,但他极少将个人生活的事实带入他的爱情诗。《牛津当代文学指南》中提到“他的爱情诗避免浪漫的陈词滥调,植根于他者在场的坚实的意识上。”[9] 并引用了他的爱情诗“如今我不能再把你 /作为我爱情诗中的玫瑰/ 你更大,更美丽/ 你更是,更是你自己。”这里译者愿意引用另一首短诗《在以色列广场》:

我但愿你从不曾到来
夜晚也就永不会逝去。

我但愿你从不曾留下
早晨也就永不会到来。

我但愿一直没到夏天
夏天也就永远在路上。


  诺德布朗德的爱情诗中最重要的一首是《双体船》,收录于诗集《天堂门口的蠕虫》(1995),是关于他四年前的爱情悲剧。原来,诺德布朗德曾两次结婚、离婚,后来遇到了他的真爱、小他18岁的伴侣英格丽,心思归宿,谈婚论嫁之时,英格丽突然死于血栓症,时年28岁。这件事对他的人生有极大的影响,也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他的诗学,他将“不在场”引入诗歌,与“在场”并置。按照诺德布朗德的传记作家勃列斯多夫的说法,这首诗“第一次将‘不在场’从美学和哲学范畴变成了存在范畴。”[10] 进一步地将得与失、实与虚并置,发展出一种虚无的玄学,如那首《螺丝》所写,当“我”终于把一切装配完毕,却发现妻子已经离去,孩子都已长大,于是“于是我把一切打碎,让一切重新开始。”
  诺德布朗德早年学习东方语言,包括汉语,在他早期创作中,有一首《透过希腊的雨,在土耳其咖啡里看到的中国》,而另一首短诗《内战》,也颇值得和中国古诗并置阅读:

月亮找不到
它来照什么。
白灰从房屋脱落。
河床干涸。
年轻的寡妇已经忘了
如何张望。

  中国写月的诗词多矣!“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淮南皓月明千山”……饶是如此,当读到他的那首《内战》:还是非常震惊!(但实在不想译出“照耀”一词!)其实仅仅前两行,已是一针见血,足以在众多写月的诗歌中占一席之地。后两行取径与小杜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类似,而沉痛过之。
  除了早期的两位老师,诺德布朗德的主要影响来源是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瑞典诗人贡纳尔·埃凯洛夫(Gunnar Ekelöf,1907—1968)、希腊诗人卡瓦菲斯(C. P. Cavafy)。要提及的是,早在1980年代,北岛译《北欧现代诗选》(湖南人民出版社)即收录他的八首诗作,近年董继平兄有数十首译作见刊。而诺德布朗德的个人资料,即是在英文世界也不多见,笔者辗转查找,难免鲁鱼亥豕,聊以抛砖引玉而已。最后,引用他关于写作的两行诗结束这篇短评:

我从不思考花朵,但思考最后的每朵花。
我从不思考人,但思考我看见的每张脸。



引用来源:
[1]Jan Sjåvik. Historical Dictionary of Scandinavian Literature and Theater. Scarecrow Press, 2006. p.202.
[2]吐尔本·勃劳斯特罗姆:“丹麦抒情诗”,《外国文学》,1992年第6期。
[3]Nordbrandt, Henrik (2015): forfatterweb.dk.
[4]Thom Satterlee. “Translator’s Introduction,” The Hangman’s Lament: Poems by Henrik Nordbrandt. Green Integer, 2003.
[5]R. Victoria Arana. The Facts on File Companion to World Poetry, 1900 to the Present. Facts On File Inc, 2008. p.317.
[6]Nordbrandt, Henrik (2015): forfatterweb.dk.
[7]Henrik Nordbrandt. “I have been too acidic.” Politiken, Sept 24, 2010.
[8]Astradur Eysteinsson and Vivian Liska ed. Modernsm.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2007. p.859.
[9]John Sturrock. The Oxford Guide to Contemporary World Literature. Oxford UP, 1996. p.351.
[10]R. Victoria Arana. The Facts on File Companion to World Poetry, 1900 to the Present. Facts On File Inc, 2008. p.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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