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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菲利普·雅各泰:尘世之歌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1-12-01  

菲利普·雅各泰:尘世之歌

杨眉


序诗

我看见她躺得笔直,被花边装饰
好像一根西班牙大蜡烛。
她已形同自身之烛,熄灭了。

她在我眼中骤然坚硬!

硬若顽石,
一块楔形石嵌入白昼,
一把斧劈开空气的边材。
而那些盲鸟
依旧穿过花园,鸣叫
罔顾光线中的一切!

她已形同自身之石
其上散落着恭顺的枉然花
不可名状:哦与爱龃龉的石块
深入心的边材。




1
言说容易,在纸上勾勒一些词,
通常,冒微不足道之险:
花边活计儿,足不出户,
安安稳稳(甚至可以拜托蜡烛
照得再柔和些,再假惺惺些),
一切词写自同样的墨水,
比如“葩”和“怕”相差无几,
而我沿页面自上而下重复“血”
是白费力气,那一页不会染上血斑,
我也不会受伤。

偶尔,这游戏也让人厌之入骨,
当以此杂耍,而不是出外闯荡
给双手更好的用武之地
人不再能理解自己意欲何为。

这,
即是当人再不能逃避痛苦,
当它酷似有谁临近了
撕开缠裹人的轻雾,
砍倒一个接一个障碍,穿越
越来越羸弱的距离——突然逼来
近得只见比天空赫然的
它的鼻翅。

因此言说就像扯谎,或者更糟:懦弱
对痛苦的凌辱,白白糟蹋
我们残喘的零星时光和气力。

2
每个人总有一天看到过(尽管如今
我们一见火就忙不迭地躲藏)
一页纸凑向火苗所起的变化,
它怎样匆匆缩舌,干瘪,
散成丝缕……这也会落在我们头上,
痉挛着后撤,总是太迟了,
然而不出几天重新开始,
总是更虚弱,战战兢兢,磕磕绊绊,
面对比火更坏的东西。

因为火仍是一种辉煌,纵然毁灭,
它炽红,它被比作老虎
或玫瑰,必要时人会言之凿凿,
会自以为将它渴求
像渴求一根舌头或一具肉体;
换句话说,那历来充当
诗的口实,那会使纸页灼热
又用越发抖擞而起的蓦然之焰
令房间彻亮,直抵床榻或花园
却不撩伤你——犹如,反过来,
与它作邻之人更炎炎烈烈,犹如
它反赐你气息,犹如
人又成了少年,扑面是
无止境的将来……

这是另一回事,更糟,令一个人
蜷缩一团,退入
房间的犄角,呼叫无论谁
无论怎样的援救:
它无形体,无面孔,一无所名,
人不能将它驯养于陶然的
意象,降服于词的法则,
它撕烂纸页
像那一个撕扯皮肤,
除了兽嚎它令一切语言噤声。

3
而有时,言说是另一回事,
不同于擎空气之盾,稻草之盾……
有时宛如四月,乍暖之际,
当每棵树化为泉涌,当黑夜
岩穴一般潺湲其语
(看来在嫩叶的幽冥中
做一些活儿胜过酣睡),
这从你升起好像一种幸福,
好像必须这样,应该虚掷
冗余的生龙活虎,慷慨地还给空气
从破晓的脆玻璃啜饮之后的醺醉。

这么说,从前名叫歌唱
如今人几乎不敢尝试之物,
是谎言,幻觉?然而,借助睁开之眼
这话语得到滋养,如同树
借助叶子。
          人所见的一切
自儿时可能见到一切,
向我们的深处奔泻,翻搅,也许被扭曲
或者一眨眼忘却——从学堂到公墓
小男孩的送葬队伍,淋着雨;
一个黑衣的龙钟妇人,坐在
高窗边上看牢了
鞍具铺子;名叫皮剌摩斯的黄毛狗
守着的花园那边,果树依偎的墙
折射鸣枪节庆的回声:
岁月的断片,碎屑——

这一切浮上语流,如释
重负,精琢细磨,以致人遐想
步其后尘甚至会涉过死亡……

4
会不会有一些事物更甘心地
安居于词,与它们水乳交融
——人在诗中如愿重逢的
幸福时刻,一缕擦抹似的
穿越词的光线——而另一些事物
冲词尥起蹶子,使它们变质,磨灭:

好像言语呕出了死亡,
更确切地说,死亡甚至
令词语腐烂?

5
够了!哦够了。
毁掉这只手,它仅晓得堆砌
烟雾,
目不转睛地看吧:

是这样载过你的这叶枯骨舟远离,
是这样深陷(而最深邃的思想
也愈合不了它的接缝),
是这样它盛满了苦水。

哦但愿,缺了不可想望的
光线之巨网,
为了亡命海域一切人之老船,
能有疼痛的暂缓,更柔的碎风,
孩童的睡眠。

6
我本想不借意象说话,仅仅
推开门…… 
        我有太多因之
而起的恐惧,狐疑,往往是怜悯:
许久人不能像鸟儿
在天空的明显中活着,
                    而归落土壤,
从它们人偏偏独见意象
或梦幻。

7
因此言说艰难,如果是搜索……搜索什么?
对低低落于我们的,躲闪的
独一时刻,独一之物的忠实,
如果是为逮不住的猎物编织含糊的逋逃薮……

如果是戴一副比其脸更真实的面具
为了和别人欢庆消逝已久的节日,
而别人,已死,远遁,或仍旧
沉睡着,勉强把他们自床的幽深处微微托起的
是这喧嚣,蹒跚的起步,趑趄的火
——我们的话语:
未知的手指稍一轻拂,鼓便窸窣作响……

8
最终将这些影子像破布一样撕烂,
假乞丐,衣着狼藉,尸布的厮混者:
隔着雷池跟死亡学舌是羞耻,
临头时战栗足矣。此刻
穿上阳光的轻裘,戗风的
猎人一般出发,翻越
你的生活,如飒飒飞泉。

如果你少一些恐惧,
步履上的阴影就不会繁殖。

(有时,我会剪灭你的言语,
振振有词的空谈者。但在巫婆
挥舞的镜中瞅瞅你自己吧:金玉
之口,长久对你滔滔不绝的蜃景沾沾
自喜的源泉,你已只是掉口水的阴沟。)


另一些歌

*
哦我曾经的朋友,我们变成了什么,
我们的血褪色,我们的希翼锐减,
我们变得谨慎,悭吝,
动不动气喘吁吁——没什么像样东西
可看可咬的看家老狗——,
我们开始与父亲神貌俱合……

那么在时间之前无法胜利
或者至少不被战胜?
我们已听到年岁阴沉的铰链嘎吱作响
那一天第一回
我们陡然发现,行进中自己的头旋向
过去,绸缪着用记忆加冕……

难道没有别的路
除了萎蔫于颠三倒四的循规蹈矩,
谎话的迷宫,或徒劳的惊恐?

一条路,不蒙人
似老来俏的脂粉和香水,
不是钝滞的工具哼哼唧唧,
也不是只有好斗,失眠,无面孔的人作邻的
疯子嗫嗫嚅嚅?

倘若看见可见物靠不住了,倘若
美真的不再为我们而设
——揎长袍的嘴唇颤抖——,
仍旧从下面搜索吧,
摸索更远处,那儿词语躲闪
那儿牵我们的,瞎着眼不知道是什么影
或什么阴影毛色的,耐心的狗。

若存在一条通道,它不可能可见,
若存在一盏灯,它不会握在
离客人两步开外的女仆掌中
——只见她的手为保护火苗
渗得粉红,另一只手推开门——,
若存在口令,不可能是一个
保险条款一般记在这里就足够的词。

宁可在力所能及之外搜索吧,或借着
我所不知的姿势,借着飞跃,抑或不再叫作
“搜索”,“发现”的某种忘却……

哦将老而邈远的朋友们,
我仍尝试不重返故辙
——请你回想花楸树,为复活节之夜
燃烧的山楂树……
还有那时打蔫的
心,灰烬上洒泪的酸心——,
我尝试,

但我所看见的
拽我们下沉的黑魆魆一侧简直太重,
而每天用不可见之物扶正,
谁还会做到呢,谁做到过呢?

*
我们也会看到这些女人——梦中或不是,
但永远在深夜影影绰绰的围墙内——
在她们猛烈的马鬃下,
柔目狭长,皮质闪亮,
并非是这夜幕新案板上提供的肉,
廉价,庸常,可兀自饕餮于床筵,
而是动物姊妹在躲闪,被猜中,
与她的环扣、花边的区分
比起伏的波浪与泡沫还少,
绵软的野兽,一切将她围猎
而用最厉害的武装也触不到
因为她在自己身体里被埋藏之深
超过了力所能及——管它怎么咆哮于所谓的凯旋——,
因为她仅仅像
自身之花园的门槛,
或黑夜的一道裂缝
无力震动墙垣,或一个陷阱
弥散潺潺水果的滋味,果实,
却会蕴涵目光——和泪。

*
如果我躺在地上,是否能听到
底下她的啜泣,
彳亍在刺骨走廊,或者
荒区踉跄而逃的脚步?

我脑海尽是这样的幻象:夜街,
房间,混淆的面孔
比夏叶繁密
而它们自己也塞满了图像,思绪
——仿佛幽幽灯光的拂掠下
镜子的迷宫——,
我也在过去的集市
我曾想找到脱身之路,
我也在幢幢躯体之后枯槁了。
我满脑子斜仄光线,倒影
倾注于冥河的活板门,
我记起岸边毫不松懈的嘴——

如今,这一切对我都埋在地下
而我紧粘草丛的耳朵倾听,
穿过其身恐惧的滚雷,以及
昆虫之锯的撕扯,谁哀吟——
随意赐她名字吧,可她在那儿,
确凿无疑,在下面,晦暗着,她在抽泣。

*
停下吧,孩子:你的眼睛不是为了看此而生,
再闭眼片刻,盲目入眠,
哦再懵懂片刻,愿你的眼
与质朴的天空浑然一体。

再采撷少顷
鸟儿和光线,
灼闪的山杨树一般成长的你,

或者退缩吧——你若不愿在
弓锯下惊叫。

*
快写这本书,今天赶紧了结这首诗
以免你的迟疑再次攫住你,
云集的问题使你出岔,失足,
或者比这更糟…… 
              冲向句尾,
贮满你的纸页,赶在恐惧抖动
双手——你迷路,痛楚,恐慌之前,
在空气辗转你须臾所倚之物,
蓝色的墙之前。
时不时,骷髅塔的钟已荒腔走板
趔趄着要劈墙而出。

写吧,并非“给老底嘉教会的使者”,
而是不晓得给谁,凭空写,以蝙蝠的
踌躇,忐忑的符号,
抓紧点,用你的手仍穿越这距离,
急火火装订,编织,仍旧,打扮我们,
我们这些怕冷的兽,拙钝的鼹鼠,
以日光最后的镶金残片为我们遮体
像太阳为白杨和山脉剪裁。

*
我费力挺直身子,我注目
据说,有三种光线。
天空的,从高处
流注于我,又消泯的,
而最后一种,我在纸上划它的影。

墨水会是影子。

这穿透我的天空使我惊讶。

我们情愿相信受折磨
是为了明示天空。而折磨
压倒了这些飞腾,怜悯
把一切淹没,闪耀出同样多的泪水
和黑夜。

译自Philippe Jaccottet:A la lumière d’hiver, Gallimard, pp.35-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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