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江帖
去年八月，在江边废弃的小学校
荒凉的味道那么好闻
野蒿壮如幼蟒
一堆堆垃圾像兽类残骸
随手拍一下，旧桌子便随着
浮尘掩面而起
二楼窗外正是江水的一处大拐弯
落日血色均匀的巨型圆盘
恰好嵌在了凹处
几根枯枝和
挖掘机长长的黑臂探入盘内
——仿佛生来如此
我想，在世界任何一处
此景不复再见
寥寂如泥
涂了满面
但世界的冲动依然难以遏止：
灰鸥在江上俯冲
黑孩子用石块在攻击我的窗户
孩子们为何总是不能击中？
他们那么接近我的原型
他们有更凶悍的部队和无限的石块
潜伏于江水深处
我知道数十年后
他们之中，定有一人将侵占
我此刻的位置
他将继承这个破损的窗口继承窗外
又聋又哑的好世界
这独一无二的好世界
寒江帖
笔头烂去
谈什么万古愁
也不必谈什么峭壁的逻辑
都不如迎头一棒
我们渺小
但仍会颤栗
这颤栗穿过雪中城镇、松林、田埂一路绵延而来
这颤栗让我们得以与江水并立
在大水上绘下往昔的雪山和狮子。在大水上
绘下今日的我们：
一群弃婴和
浪花一样无声卷起的舌头
在大水上胡乱写几个斗大字
随它散去
浩浩荡荡
江右村
下午五点多钟
拖拉机，枯苇
叶子剥光的树上仅有几只杮子
孤儿一样挂在那里
我来村里参加婚宴
好心人告诉我
本村有疯子七人
都被铁链锁在牛栏里
每到子夜时分，常常是一人起吼
七人齐啸
那声音直奔霄汉
连野地虫鸣都会熄止
有几个娴静的女人投井而死
可这一夜奇异地安静
大醉之后我久久立于渠边
积水和星光中
只有我双耳加速旋转的微声
只有刚铺好的水泥小路
像一根惨白绳子
连接点满红蜡烛的婚床和村外破庙
绳子两端有火
在恒久地燃烧
春江帖
连根拔起的红杜鹃在五月的
江面疾行
追逐着前面小兽的尸体、人的尸体
父亲跃入江中
捞起被山洪剥皮的圆木和发黑的
棺材的散板
那些湿重的、嘶哑的、囚室中的，
都会重见天日
都会在我由此改建的旧课堂上歇一歇
父亲去江底追逐一根乌木
已有多年。我抱着他的脏衣服在岸上
不断告诫自己：再等等！
世上最刻薄的无神论者安东尼·傅卢最终
向神跪下了
身边的人难免嘲讽：“他会回来的”。
父亲终将浮出江面
一切也都会回来，我
告诉自己，再等等——
当傅卢说：“必须跟着证据走，
无论它领你到何方”
新的红杜鹃顺着江水正汹涌而来
午夜的誓言
妈妈你埋在哪儿？
我听见他不停地抽自己耳光，又用头
撞着榆树
是的，榆树。我每晚散步经此
从未见过别的树种
他显然是喝醉了，哇哇的呕吐与
嚎啕搅拌在了一起
午夜江面上，含混的驳船和
涡流拍打巨大废桥墩时传来
仿佛无数人嘴中塞满泥沙的
呜呜声——
他发誓不再杀人
他发誓一心一意对她好
我驻足久听，“她”可能是
妹妹也可能是
曾几度服毒的另一个女人
他发誓将送她一台蓝色缝纫机
忽然一下子
安静极了
仿佛是他凶狠扒开地面积叶与
泥土的声音
我曾蹲在一堵断墙下听大量蚯蚓
在潮土中扭动并缓慢撕破地表的
窸窣声……
他发誓要让母亲在地底下
每次生病
都有喝不尽的生姜红糖水
不受上帝或恶棍侵扰
又过了一会儿。暗涌的火光
从林中窜起
他的声音陡然地淡漠又柔软
死去五年零七天了
他祝妈妈生日快乐
汉水之滨
白炽灯下她是
一个常见的
炙热的少女
她来自湖北省
天亮后她将是什么？
天亮后我将携她踏遍此城的偏街小巷
随时随地豪饮
她推开窗户，说
夜间湖面善如冷粥
又说，在黑龙江时爱过
一个少年
赤裸相对时却
怎么也无法为他张开双腿
两段喘息一前一后
我记下了
这几句
我为什么要记下这几句？
她的衣饰灰白
她的欲望透明
她的淋漓尽致时而令人厌烦
她不像是生于
汉水之滨
更不像一个食堂承包商的女儿
豪饮姑且欠下
行走中杯子空掉
不可言说的江水在上涨
寒江二帖
在过江甲板上
莫问他人名姓
邈远大风将刮走我们的身份
待至大雪封江
两岸茫茫，足以让人耳目一新
有一年冬至日
在无为县江堤的乱坟岗上
我第一次看见黑压压人群列着队，跪向
江水大哭
那一刻我们正横穿江面
船上有一车车运往对岸城市宰杀的
各种禽畜
我知道凡有瞳孔者
皆有均等的灵魂
我们听到的哭声是否也一模一样？
雪停了。无声时体内更为空旷
可埋进更多的人
江右村二帖
草木也会侵入人的肢体
他将三根断指留在了
珠三角的工厂
入殓前，亲人们用桦枝削成新的手指——
据说几年前
人们用杉木做成脑袋为
另一个人送葬
语言并不能为这些草木器官
提供更深的疲倦
田垄上，更多幼枝被沉甸甸的
无人采摘的瓜果压垮
我们总为不灭的炉膛所累
草木在火中
噼啪作响
那些断指的、无头的人
正在赶回
母亲的米饭已在天边煮熟
坝上松
谁在充斥着性、谎言和录像带之地
见过松树？
谁在捧腹大笑中能见到松树？
当你揿下相机快门
它们将从胶片上神秘撤走
今晚，我大醉后仰面卧于林间空地
松林静静俯身下来
唤我
抚摸我
覆盖我
有坝外呜咽江水为伴
我的死亡是暂时的、试探性的——
我知道当我醒来
坝上松将被卡车运往四面八方
它们体内的
枷锁、绞刑架将被取出
它们根部苍老的琴
将被取出
而谭嗣同只在那一瞬间迎风长成
它们混凝于江水的树脂
将被另一些人做成长明灯
但我只有这一刻
它们
唤我
抚摸我
覆盖我
谁又能毁掉一棵松树？
——如果你不能连同它身边残寺
僧侣
来历不明的钟声和浮云一同毁去
我知道在世上
任何一个时辰
坝上松从不孤单长成
它今日长成而我
在斜坡上在泥泞中有一段无忌无惮的晚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