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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李景冰:一个民族的良知和神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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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5-10-11  

李景冰:一个民族的良知和神魂




 
  白俄罗斯女作家阿列克西耶维奇以非虚构或称纪实文学获得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让人立刻联想到了前苏联的另一个诺贝尔奖获得者索尔仁尼琴,因为索尔仁尼琴也以同类的纪实作品《古拉格群岛》闻名于世。比较两人的诺奖颁奖词,阿列克西耶维奇的颁奖词:“多声部(或译复调)的创作,为我们时代的苦难和勇气树立了丰碑”;索尔仁尼琴的颁奖词:“在追求俄罗斯文学不可或缺的传统时所具有的道义力量”,两人血脉相承是不言而喻的。索尔仁尼琴得诺奖时,《古拉格群岛》还未问世,他是以《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等一系列反映集中营生活的写实小说获此殊荣的,也就是说他的文字是经“炼狱”锤炼出的。而《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直接的源头就是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两人的命运惊人地相似,都因不幸的反抗而沦为囚徒,都在死亡的折磨中完成涅槃,即“俄罗斯文学不可或缺的传统”或俄罗斯民族的神魂,附着在了《死屋手记》、《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等不朽的著作中。当然,这不朽的行列,也包括了另两个诺奖获得者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格医生》和布罗斯基的诗和散文,以及其它源于这一传统或谱系的俄罗斯作家。因此,普京在2007年俄罗斯国庆节那天,将俄罗斯人文领域最高成就奖俄罗斯国家奖颁给索尔仁尼琴所说的话才是可以被理解的:“全世界成百上千万人把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的名字和创作与俄罗斯本身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他的科学研究和杰出的文学著作,事实上是他全部的生命,都献给了祖国。”“我想特别感谢您为俄罗斯所做的贡献,直到今天您还在继续自己的活动。您对自己的观点从不动摇,并且终身遵循。”
  阿列克西耶维奇的写作生涯,虽未像索尔仁尼琴和陀斯妥耶夫斯基那样穿过非人的炼狱,但也历经坎坷。据说她的每一本书,都要采访500-700位亲历者,花费三四年的时间。且所涉及的是二次世界大战、阿富汗战争、苏联解体、切尔诺贝利事故等重大事件,在这些表面上尽人皆知的事件中,凭一己之力挖掘出被掩埋的或被无视的实相,如若没有一种信念或说信仰支撑,是难以想像的。而也恰恰是这种信念或信仰,导致她的作品屡次受禁,代表作《锌皮娃娃兵》曾被列为 禁书。1992年,她在政治法庭接受审判,后因国际人权观察组织的抗议而中止。她还曾被指控为中情局工作,电话遭到窃听,不能公开露面。2000年,她受到国际避难城市联盟的协助迁居巴黎,2011年回明斯克居住。
  阿列克谢耶维奇说:“我越是深入地研究文献,就越是深信文献并不存在。没有与现实相等的纯粹的文献。”由此,我们可以领会她写作类似口述史一样的非虚构反映重大历史事件的作品的原动力。而她组构这些作品的核心视角,则大略含在她另一段话中:“我很想了解古希腊:那个时代的人是怎样讲话的,怎样相爱的,怎样上战场的,怎样杀人的,怎样死的。——通过普通人讲的故事的细节来了解。每个时代都有三件大事:怎样杀人,怎样相爱和怎样死亡。”
  有句话说,现实比小说更小说。《纽约时报》评论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每一页都是奇异而残忍的故事”。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虽然表面上一字不移的转述,但其中的要窍或深度却在于:在庞杂的事实中,对象的选择,提问的角度,以及细节的把握。 “我写的是人类的感受,以及在事件中他们如何思考、如何理解、如何记忆。他们相信什么,又怀疑什么?他们经历着怎样的错觉、希望亦或是恐惧?”我们要注意,这里的“他们”,大都是被正史文献或社会所忽略或无视的在重大灾难事件里充当“炮灰”的人,他们本来是这些事件的活生生的砖石泥瓦。
  《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吕宁思译)这部作品着意女兵在卫国战争中的心理以及眼里的呈像,这是一般书籍里所罕见的:

   “那天,我正好值夜班,到重伤员病房去查房。有个上尉躺在那儿……医生们在我上班前就预告说,他将在当天晚上死去。但他却熬到了早晨……我上前问他:‘怎么样?需要我为您做些什么吗?’。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那真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他突然笑了——痛苦不堪的脸上,竟然现出了灿烂的笑容:‘解开你的内衣,给我看看你的胸部吧……我好久没有见到老婆了……’我当时可吓坏了,我连初吻都还没有过呢。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我转身就跑了出去。但一小时后,我又回来了。他最后死去时,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

  “我们要冲出包圈围,顾不得方向往哪边了,四周全都是德国人。终于,我们做出了最后的决定:第二天清早打响突围战。反正横竖都是一死,不如这样死而无憾,在战斗中牺牲。我们队伍上共有三个女孩,那天夜里,她们到每一个男人身边都去过,只要他还有能力……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那事。您知道的,战前精神该有多紧张啊。那事儿,能做就做了……反正每个人都准备赴死……
  早晨战斗之后,只有几个人活了下来……很少几个……也就七个人,而本来至少有五十多人,都被德国人用机枪扫了…… 至今,我想起那些女孩,还满怀感激,那天早上的战斗结束之后,在活下来的人中间,我没有找到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我永远也见不到她们了……”


  上述两个片断,会让习惯了在文明尺度下考量战争、战士和正义的读者感到震惊震撼,感到张口结舌。在极境下,什么是爱的尺度?什么是性的尺度?人性为何?据说此书最初出版时,大量内容曾被苏联官方删节。
  《我还是想你,妈妈》(晴朗李寒译)则整体呈现了童稚无欺的孩子眼中的战争:

  “早晨,我醒了……想起床,然后才想起来——发生战争了,我又闭上眼睛……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街道上停止了射击。突然变得死寂。好几天都一片寂静。后来,突然有了动静……有人在走动,比方说,一个雪白的人,从皮鞋到头发全身上下都是白色的。整个人都沾满了面粉。他肩膀上扛着一个白色口袋。另一个人在奔跑……从他的衣袋里掉下些罐头,他的怀里也抱着一堆罐头。还有糖果……几盒香烟……有人端着一帽子白砂糖……有人抱着一饭锅白砂糖……真是无法描述!一个人拖着一卷子布料,另一个人全身缠满了蓝色印花布。还有一身红色的……非常可笑,但是没有一个人笑。这是产品仓库被轰炸了。一家大商店就离我们家不远……人们都跑去了,疯抢那些剩下来的东西。在糖厂有几个人淹死在了盛满糖浆的大桶里。太可怕了!整个城市都在嗑瓜子。人们不知在哪里找到了一个存放瓜子的仓库。一个女人从我眼前跑过,冲向商店……她手里什么也没拿:没有口袋,也没有网兜儿——她脱下了自己的衬裙。紧身裤。用它们满满地装了荞麦米。拖走了。不知为什么大家都一言不发。没有人交谈……
  当我把妈妈招呼来的时候,只剩下芥末了,黄瓶子装的芥末。“什么也别拿。”——妈妈要求我。稍晚些时候,她承认,她感到很羞愧,因为她一生都是按另外的方式教育我的。甚至当我们忍饥挨饿时,都会回想起这些日子,不管怎么说,我们都不会为此感到惋惜。我的妈妈就是这样!
  沿着整个城市……沿着我们的大街小巷,德国士兵们平静地散步。他们把一切都拍摄下来。他们大笑着。在战前,我们在学校里喜欢玩一个游戏,我们画德国大兵。画中的他们都长着巨大的牙齿。长着满嘴獠牙。而如今他们就在我们眼前走来走去……年轻,英俊……他们都带着好看的手雷,塞在结实的长筒靴的靴筒里。他们吹着口琴。甚至和我们的漂亮姑娘开着玩笑……
  一个上了年岁的德国人拖着一只装什么的箱子。箱子很沉重。他招呼我过去,示意我:请帮下忙。箱子上有两个把手,我和他一人抓住一个把手,抬着走。当我们抬到目的地,德国人拍了拍我的肩膀,从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给你,他说,这是报酬。”


  战争是因何而发动的,不论是出于何种理由,与儿童何干,与百姓何干,与士兵何干。何为敌人?敌人究竟是怎样形成的?何为战争中的人性,自然法抑或人的原罪?
  如果说这两部书反映的是阿列克西耶维奇未曾亲身经历的时代,那么真实还原阿富汗战争细节和情境的《锌皮娃娃兵》(高莽译),则是阿列克西耶维奇当下忧患意识的介入,她视角依然是意识形态背后的具体的人和人性:

  “对于打仗的人来说,死亡已没有什么秘密了,只要随随便便扣一下扳机就能杀人。我们接受的教育是:谁第一个开枪,谁就能活下来,战争法则就是如此。指挥官说:“你们在这儿要学会两件事:一是走得快;二是射得准。至于思考嘛,由我来承担。”命令让我们往哪儿射击,我们就往哪儿射击,我就学会了听从命令射击。射击时,任何一个人都不用可怜,击毙婴儿也行。因为那边的男女老少,人人都和我们作战。部队经过一个村子,打头的汽车马达不响了,司机下了车,掀开车盖……一个十来岁的毛孩子,一刀刺入他的后背……正刺在心脏上。士兵扑在发动机上……那个毛孩子被子弹打成了筛子……只要此时此刻下令,这座村子就会变成一片焦土。每个人都想活下去,没有考虑的时间。我们只有十八岁二十岁呀!我已经看惯了别人死,可是害怕自己死。我亲眼看见一个人在一秒钟内变得无影无踪,仿佛他根本没有存在过。然后,用一口棺材装上一套军礼服,运回国去。棺材里还得再装些外国的土,让它有一定的重量……”

  “您千万不要写我们在阿富汗的兄弟情谊。这种情谊是不存在的,我不相信这种情谊。打仗时我们能够抱成团,是因为恐惧。我们同样上当受骗,我们同样想活命,同样想回家。在这里,我们能联合起来是因为我们一无所有。我们关心的只有这些问题:抚恤金、住房、好药、假肢、成套的家具……这些问题解决了,我们的俱乐部也就解散了。等我绞尽脑汁,千方百计把住房、家具、冰箱、洗衣机、日本电视机弄到手,大功就算是告成了!那时,我马上就会明白:我在这个俱乐部里已无事可做。年轻人不接近我们,不理解我们。表面上,我们像是和伟大的卫国战争的参加者享有同等待遇,但他们是保卫了祖国,而我们呢?我们像是扮演了德国鬼子的角色,有个小伙子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我们恨透了他们。当我们在那边吃夹生饭,在那边把命交给地雷时,他们在这儿听音乐,和姑娘们跳舞,看各种书。在那边,谁没有和我生死与共,没有和我一起耳闻目睹一切,没有和我实地体验与感受,那么,那个人对我来说,就分文不值。
  等到十年以后,肝炎、挫伤、疟疾在我们身上发作时,人们就该回避我们了……在工作岗位上、在家里,都会如此……再不会让我坐上主席台。我们对大家来说会成为负担……您的书有什么用?为谁而写?为我们从那边回来的人?反正不会讨我们的喜欢。难道你能够把发生过的事都讲出来吗?那些被打死的骆驼和被打死的人躺在一块儿,躺在一片血潭里,他们的血混在一起,能讲出来吗?谁还需要这样的书呢?所有人都把我们看成是外人。我剩下的只有我的家、我待产的妻子和即将出生的婴儿,还有从那边回来的几个朋友。其他人,我一概不相信……”


  并不是所有战争都具有神圣意义,并不是所有战争都是民族必须承受的命运,战士和人民并不必然是“国家”的炮灰。这部书里的“异见”或“异声”,从更广阔的历史尺度上,是否会汇入一个民族良知的回声中呢。
  阿列克西耶维奇最近出版的新书书名叫《二手时间》,如今还没有中译本。这部书讲述的是后苏联时代的俄罗斯精神和生活,即俄罗斯过去20年的历史。阿列克谢耶维奇是这样谈及这部新作的:“我不问及人们怎么看社会主义,我让他们谈爱、嫉妒、童年、老年、音乐、舞蹈和发型,这些细节都在讲述一种消失的生活方式。这是唯一的方式,从世俗中体现灾难并试图讲出故事。”
  我们期望在这部依据日常细节刻画世俗悲喜剧的实录,打开另一个不同尺度的意识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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