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朵兄”视频号 会员列表
主题 : 雅克·德里达:我就是那个无赖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5-10-07  

雅克·德里达:我就是那个无赖

汪堂家、李之喆 译




  怎么不谈兄弟们?在构造性的自身免疫状态,在它肩负友善待人的使命[它包含“自身”的关键问题,正是这些问题使hospes的语源学和经验变成了友善的困境]方面,民主政治总是依次和同时追求两个不相容的事物:它一方面希望仅仅接纳人类,只要他们是公民、兄弟和同类就行,同时它又排斥他人,尤其是坏公民--无赖--非公民和其他各种各样的人,不相似的、难以承认的人;另一方面,它同时或依次希望殷勤接待所有这些被排斥的人。在这两种情况下(我们不妨回忆一下,这是我在别处也涉及的问题),这种殷勤好客仍然是有限的和有条件的。但是,甚至在这样有限的空间内,要么做这件事要么做那件事,时而做这件或那件事,时而同时做或(和)依次做两件事都是符合民主精神的。无赖或浪荡子只在有些时候是兄弟、公民和同类。
  他们是谁?谁是兄弟们的他者,是那些非兄弟者?谁使他们成为独特的存在者、被排斥者或迷路者,成为那些在街上,尤其在郊区马路上闲逛的边缘人?(再者,不幸的是,在街道与浪荡子之间不存在词源学上的亲缘关系,尽管浪荡子如同无赖,总是根据某一条街道、根据这条正常的道路来自我定义:这条道路是一座城市的街道,是在文雅和城市生活的良好行为之下的街道;无赖和浪荡子乱哄哄地进人街道,人们用手向他们指指点点,把他们确定、揭露、判断、谴责为当前的或潜在的小毛贼和罪犯,他们被文明的公民、文明的国家或社会、上流社会和警察追捕,有时被国际法和武装警察追捕,这些武装警察守护着法律和风俗、政治和礼节,守护着所有的交通道路、行人区域、高速公路、海洋和天空,守护着信息、电子邮件和网络。
  在民主人士和不易交往的无赖之间,尽管有着基本的区别,但边界是模糊的,存在着令人困惑的不可分离性。这至少有两个理由。
  首先,在法语中,在一种难以翻译的法语(我们终于可以了解“无赖国家”这个新出现的法语词试图表达的意思)中,“无赖”是对这个术语的所有意义的通俗表达。“无赖”这个词(我此时就是那个无赖)是近世的发明,即1830年的发明,那时查理十世征服了阿尔及利亚(我不知道怎么我想起了这样一个事实:到我出生时这个词仅存在了一个世纪)。无赖这个名称可以作名词或形容词——它始终表示品质,常常带有贬义和指责的性质。它永远不是中性名词和被观察的对象。它毋宁反映了一种标准的评价,甚至是表述行为的评价,是一种轻蔑性的或带有威胁性的侮辱,是一个招致诉讼和对簿公堂的称呼。这是一个早已类似于潜在关注的称呼。谈到无赖,人们就会想起秩序,人们会开始指责一个可疑分子,人们会表达一种关切,甚至发出逮捕令,发出传票,进行传讯,进行指控:无赖应该到庭接受法律审判。
  无赖,永远是一个他者,他一直被思想正统的资产阶级,被道德或法律秩序的代表指指点点。他总是第二人称或第三人称。即使有人在此说“我”,比如说“我就是无赖并继续做一个无赖”,从原则上讲,这并非在说,“我是(ego sum)一个无赖”。这个词不仅有起源和普通用法,它也注定用来表示某一个人,这个人,无论如何,因其出生地和作风而属于人群中的平庸之辈。当我们谈论无赖时,离民众已经不远。民主政治离流氓统治并不遥远。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民主政治可能是另一方面,是与流氓习气(voyouterie)(似乎是龚古尔于1884年造的词,仿佛就在昨天)并列的另一方面。资本主义者福楼拜其实在1865年发明了“流氓政治”(voyoucratie)这个名称。它是一种在法律面前的确认,其实是怀疑和揭露一种有组织的力量的方法,这种力量还不是一个由黑手党组成的准国家,而是一种秘密和边缘的力量,是一个秘密会社或一个阴谋犯罪的抗衡势力,是一个聚集了违法之徒和堕落之人的秘密团体的抗衡机构。当然,如果流氓政权类似于一个秘密会社,但又是深孚众望的会社,那么,民主政治大概不会是一个秘密团体,即使它与流氓政权一样深孚众望和属于民众。民主政治应是彻底公开和可感知的,是启蒙的产物。但是由于它也应该以民主的名义承认秘密的权利,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很难把未来的民主梦想作为秘密会社、作为严守秘密的团体排除在外。当然,这种秘密是分享的秘密,就像一切秘密最终都是分享的秘密一样……
  无赖这个词与道路、城市道路网、居住区的道路网或都市的道路网,从而与街道有着基本的联系。无赖的误入歧途是基于错误地使用了街道,败坏了街道,在街道上闲逛,就像人们以奇特的及物动词所说的那样“courir les rue”(满街乱跑)。这种及物性与允许在街上拉客(faire le trottoir)的那种及物性相去不远。在随波德莱尔、本雅明或阿拉贡而来的工业文明的资本主义都市景观中,所有这些属于“现代生活”的另一幅画面,属于从19世纪到今天的现代城市的另一幅画面。如今,无赖有时也会在道路或道路网上飙车,虽说此时他并不在偷车和烧车。在国际范围内,无赖也可能从事毒品买卖,干扰甚至作为恐怖新手去破坏正常的交通,无论它是否与航空、电话、电子邮件或网络相关(这完全属于无赖国家的或然判断),一句话,是否与网上世界相关。(在《无条件的大学》中,我提出了网上世界的民主问题,提出了人们所说的网络民主问题。)
  无赖有时会失业,他既无所事事,又积极地忙着占领街道,他要么“满街奔跑”,游手好闲,要么在街道和其他道路上,做一些规范、法律和警察不允许的事——流氓统治被赋予自身难以维持的权力。流氓统治也是一个使街道腐败和堕落的、非法的和超越法律的权力,这种权力以流氓体制,即以或多或少带有秘密组织的性质的形式,以潜在国家的方式聚集起来,所有这些代表了混乱的根源——不是无政府式的混乱根源,而是结构性的混乱根源,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它是密谋、预谋的根源,是对公共秩序进行冒犯或破坏的根源,甚至可以说是恐怖主义的根源——不论是国家恐怖主义还是国际恐怖主义。流氓统治肯定是混乱的根源,是对公共秩序的威胁,但它就像“统治”一样不只是代表个别无赖或个人主义的无赖。它作为替代的秩序是混乱的(有点橡秘密会社、像一个修会、像一个教派或类似于方济会的善会)。当我们在特定历史时空中到达一个无赖国家时代的边界时,这一点对于我们具有重要的意义,流氓统治早已构成甚至创建了一种敌对力量或敌对公民身份。这就是我们所称的“黑社会”。它通过网络将“黑社会”的所有人,将分散的无赖们,将品行不端的个人集中起来,而遵纪守法的人几乎把他们当作下面这样一些人的代名词而与他们进行斗争并驱逐他们:坏家伙(带有一点引诱者和“硬汉”的味道——在对“无赖”的谴责中,性欲的涵意仍不能被抹去)、无赖、坏蛋、流氓、阿飞、恶棍、骗子、歹徒、痞子、恶人(在西班牙语中,canalla可对译无赖国家中的无赖)、坏东西、诈骗犯、混混、穿黑皮夹克的阿飞、巨戇、小流氓[阴性名词,une frape(小流氓)在拼写时可以带有一个“P”或两个“P”(在法语里,此词可以写成frape,也可写成frappe——译者),表示“小偷”的意思——流氓统治的力量就是打击的力量(la force de frappe,军事术语——译者)]以及人们今天所说的狐犬(loulou)、小流氓(loubard)、离群索居的郊区青年(loubard des banlieues)。
  “无赖”这个词的民间起源,甚至在下等人中的起源是来自巴黎。这个起源已经得到证实。巴比埃在他的讽刺诗(《市议会》)中宣称:“巴黎人的子孙,是身躯孱弱、面色苍白的无赖……”。内瓦尔则说:“这些巴黎的无赖,他们的音调有如嘶哑的喘气声。”另外,无赖也是爱发牢骚的人。
  起源于城市,因此也是起源于政治。无赖的环境,首先是城市、城邦(polis)、居住区,甚至是首都。当人们谈论无赖时,警察不会离得太远。巴黎人对无赖的称呼随巴黎的区划(资产阶级或平民的行政区)不同而有区别,巴黎市内和郊区在这方面也有区别。“fortif”介于两者之间,它是每个无赖特别喜欢的边界地带。人们普遍猜想在郊区有更多的无赖。城市的民主政治问题总是不得不从这个严肃的问题开始“郊区意味着什么?”也就是说:“无赖是什么?”“在什么条件下流氓统治是可能的?”
  还有两个词表示跟随无赖、采纳“无赖”这个称呼的人,即便人们从未宣布或承认“我是一个无赖”。
  首先,如同起源时一样,这个词一般是阳性名称或形容词。“女无赖”这个词极其罕见并且显得不够自然。无论如何,性别暗示仍产生影响:如果女无赖不是一个坏家伙,她就是一个妓女,就是有点我行我素的小姑娘,她敢像一个男人一样自由行事并主宰自己的生活。一个女无赖是一个无拘无束的女人,尤其是在“美好时期”(指1900年前后法国人生活富足、社会繁荣的时期——译者)或一战后。这种女无赖留着男子化的发式,自由自在地支配着她的身体并且口无遮拦。像男人一样,她通过创造一种被解放的女权主义者的氛围而成为男人。必须从这个成为无赖的所谓男性性格中得出这样的结论。无赖们是男人,他们总是人,是我们的同类,他们几乎总是男人,更不用说女士的情夫了。从政治的观点看,秩序的代表、资产阶级秩序的力量或道德秩序的力量试图把所有的闹事者、煽动者、造反者、甚至革命者都当成无赖,不管他们是否来自低级街区或郊区,不管他们是否像1884年、1870年或1968年一样筑起街垒、不管他们是否沉湎于破坏、抢劫行为,甚至严重的抢劫行为或恐怖主义。这种说法也适用于左派革命和右派革命。法西斯主义和纳粹主义、民粹主义、极右运动也在普通民众中聚集起来,人们可以轻率地把它们描述为无赖统治,这个区域经常缺乏标准,也是将流氓统治与作为平民阶层的人民区分开来,将民主选举、民意调查与公民投票区分开来的环状地带。煽动者们揭露无赖们,但他们自己以流行的民粹主义风格求助于无赖们,这种风格处于煽动与民主之间难以确定的边界上。另外,如果流氓统治代表了一种竞争的力量,一种对国家权力的反抗,一种犯罪和违法的抗衡统治的力量,我们在此就拥有了与巴塔耶的“自主权”概念相对的概念的所有因素。巴塔耶谈论的自主权超越了“支配”,超越了黑格尔所说的国家概念和国家,超越了古典的主权概念。或与之相反,它培育了邪恶以及充满性欲和诗意的对抗。渴望自主权的无赖不仅是性犯罪者,而且是这样的人:我们谴责他的语言、他的谈话方式,谴责他对得体的谈吐和漂亮言词的冒犯。当人们开始讲下流的“脏话”时,他们就开始成为无赖。
  无赖可能也是“重犯”(grosse Verbrecher)的一员,本雅明在《暴力批判》(Zur Kritik der Gewalt)中向我们解释了这一点。他们之所以令人着迷,是因为他们对抗国家,而国家是代表权力的机构,它事实上掌握了暴力并确保了暴力的垄断。因而,在抗衡主权的斗争中,那个重犯、那个无赖把自己抬高到至高无上的政府的高度;为了与处于垄断和霸权状态的合法或自称合法的政府最高权力相竞争,他变成了一种抗衡国家的力量。
  当我们谈论这些所谓无赖国家时,我们重新发现了一种对应的结构。这些无赖国家被自称合法和遵守国际法的国家的警察所揭露、制止和镇压,而这个国际法又是他们有能力控制的——例如,在由异质的群体所构成的现代复杂结构中就是如此。这些群体常常是通过美国、联合国和安理会,甚至北约(为了增加这种联盟或联合体的分量,我们还可以加上八国集团、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等)而组织起来的。
  第二,我们刚刚说过这些人是不法之徒。然而,在即将讨论涉及野兽(在英语中野兽也是rogue)的问题时,我想指出“无赖”这个词具有可疑而又有趣的词源。无赖这个词是个可疑的词。无赖者本人则是可疑的人。混浊不清、令人怀疑、质量糟糕,即低劣合金的品质(如同人们说的假币,违反法律并且成色很差)。这始终是一个有关联合和联盟的问题,此处则是有关拼凑(alligare)的问题。1860年,在那个词出现后不久(由于无赖与称呼、解释和质询的得失是分不开的,这也是耍无赖的事情,不是吗?),人们就对这个新词的出处有疑问。在《公共教育杂志》中,尼托尔认为他能够避免走回头路(voie)的偏差。Voyou(无赖)并不像dévoyé(堕落之人),或dévoiement(误入歧途)那样源于 voie(道路),而是通过词形变化或偏离,来自voirou,这个词用来表示“狼人”(loup-garou)。“无赖”事实上就是“狼人”的意思。人们不太相信这个假设,我认为大家是对的。但这个猜测是有趣的。它的语文学逻辑其实与语用学的意义相一致,这个语用学的意义包含在质询、侮辱或揭露的行为中,包含在“无赖”这样的吼叫中,而这样的吼叫是人们在碰到“狼人”(werwolf,Werwolf, garulphus,意大利文为lupo mannaro)那样的不法之徒时发出的。对此我不想在这里详加论述。但我又必须这么做,这样才不辜负在座的诸位朋友,你们让我受宠若惊,并区还有耐心参加我今年开设的“野兽与主权”的研讨班。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众多“狼群”充斥着这个研讨班,它很大程度上成了狼学(lycologie)和狼的系谱学(génélycologie),成了关于狼(lycos)、狼的象征在自主权问题上的系谱学理论。有时人们在将卢梭的《忏悔录》中的 loup-garou 译成英语时不适用 werewolf 而是用 outlaw(不法之徒)这个词。我们马上可以看到,美国行政当局在使用“无赖国家”(rogue State)这个术语时将outlaw(不法之徒)用作rogue的同义词或将它们放在一起使用。他们也称之为pariah State(贱民国家)或outlaw Nation(无法无天的国家)。另外,甚至在这个研讨会开始前,当我为这个研讨会取名时,“最强者的理性”就是对拉封丹的寓言《狼和羔羊》的第一句话的暗示。在这个研讨会中,我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讨论这个虚构和寓言,讨论它的结构和政治历史背景,讨论它对“海豚”的献辞,宽泛地讲,讨论狼学(lycologie)。因此我必须尽力避免重走老路。我把下面这一点作为很小的addendum(补遗),而为了确定无赖问题的地位,更确切说,为了确定我们期望讨论的无赖国家问题的地位,我只关注以下方面——在拉封丹寓言的逻辑中,从三种观点看都没有给无赖留下余地:1.拉封丹或者这篇寓言的作者的观点。他说,“最强者的理性总是最好的/我们将即刻表明这一点”;2.也是狼的观点。寓言中的人物分四个简单的步骤来展开论证;3.羔羊的观点,它承受着所有的后果。狼原则上不是无赖,因为它代表了统治的力量,这种力量给予和被给予权利,这种力量也提供理由,它被给予理由并战胜了羔羊。羔羊当然不是一个无赖,无赖们不是羔羊。
  那我所找寻的无赖在哪里呢?
描述
快速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