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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蓝蓝:沃尔科特:献给元音和辅音的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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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5-09-27  

蓝蓝:沃尔科特:献给元音和辅音的忠诚




  若论私德,沃尔科特的名声一向颇多争议。这位获得1992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时常被一些绯闻纠缠。他的“傲慢”,他在竞争牛津大学诗歌教授席位时关于骚扰女生的新闻等等,都对其构成了有损形象的评价。尽管后一事件后来被证明是竞争对手动用了写匿名信的卑劣手段,但这些传闻在某种程度上减弱了一些读者对他的尊敬。人们把“德高望重”赋予一些在其专业领域创造卓越、但几乎丧失性欲的老人,这一点意味深长。对于一个人的评价往往包含着公德与私德之间或极端、或平衡的标准,但毋庸置疑的是,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以饱涨的激情——也包含脆弱沮丧——向世人展示他的新诗集《白鹭》时,依然是令人感佩的。作为一个功成名就的诗人,若非不得不通过新的创造抚慰和医治不可阻挡到来的衰老、疾病、死亡的威胁,那么,他完全可以以更讨巧的“激流勇退”,保住世俗意义的名声最辉煌的那一瞬间。然而,他在耄耋之年完成了《白鹭》,并在两年后击败了希尼等强有力的大诗人,一举斩获了2012年艾略特诗歌奖。

愤怒的老年之诗
  
  老年人还有明天吗?老年人的明天是死亡还是回忆?
  身体的衰老、疾病的折磨,总让那些重视精神生活的人们陷入无措和难堪之中。上升的精神与慢慢变老变丑的沉重肉体之间横亘着美的天堑。似乎一切美的事物都是健康的、充满青春活力的,它们预示着未来和希望,预示着摆脱肉体速朽的可能性,几乎等同于纯粹的美的精神形式。人们如何学会在精神升华的过程中,也能接受身体的衰老枯败,沃尔科特在《白鹭》中向我们呈现了一份感人至深的答案和独特的参照。
  英国狄兰·托马斯在悼念其父的《不要温驯地走进那个良夜》一诗中,对死亡这一人之天命进行了愤怒的拒斥:“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沃尔科特在进入老年之时,同样坚韧地将前半生对命运不屈不挠的抗争带到了与疾病和衰老对峙的生活现场:

……我一直保持同样的狂怒,虽然我在家里的愤怒
不合常理,身患糖尿病,爱并没有减少
虽然我的手不停地抖,但并非在这张纸上。


  诗歌赋予了诗人罕见的精神力量,这力量保证了他对创造力的自信和骄傲,以至于拿笔的手可以重新安排身体和诗歌的秩序,尽管他也知道,“死神将会把它从我方在这个胜地的方格桌布上的手中取走。”此刻的诗人是悲怆的战士,但也并不掩饰自己内心的脆弱与哀伤,他甚至像溺水之人向岸上发出绝望的呼救:“——你们所有人,救救他!救救他阻塞的心。”《西西里组曲》中,充满着祈祷、求告和哀怜,他向故乡圣卢西亚哀求:“岛屿和眼睛的守护神,为我匮乏的视力!”因为举目所见每天的日升、日落,都在“两个模糊的晶体后面”,疾病慢慢蚕食着他用以热爱世界的躯体,但他依然能够用诗歌这一优雅和骄傲的方式继续对世界和生活的感恩,哪怕他也不断地哀叹“才华舍弃了我”。
  沃尔科特以“白鹭”自喻,不仅仅是认为自己是“一个长着白鹭头发的别霍”,也是因为白鹭是可以自由飞翔的鸟儿。这个形象最接近波德莱尔评价雨果时所说的“最复杂、最道德”的感觉,是因为在诗人精心挑选的这一形象中,蕴涵着那些“最具人性的东西”。对于沃尔科特这样杰出的诗人来说,白鹭起飞又降落,出现又消失,宛如人生真实境遇的情节,更重要的是,追随白鹭的身影,穿越世界,最终平稳没入茂密的橄榄林中,正符合初遇疾病衰老时愤怒的诗人逐渐获得宁静的心境——“进入那种平静/超越欲望摆脱悔恨,/或许最终我会到达这里”。从这里开始,沃尔科特对待死亡的态度更具东方性,因为他深知,尽管老年总是会遇到告别,“一些朋友,我已所剩不多,/即将辞世”,然而,消失又重新飞回的白鹭更像是生命的新生——记忆中不仅往事在回返,而是新的希望和新的创造在老年时光里同样可以重新开始,比年轻不懂珍惜时更美好,因为“余生仍然期待/新的可能,云影追逐着一道道斜坡”;也因为诗人明确地知道,“此刻我的头发与那些遥远的山顶押韵”。

永恒的爱欲之诗

  一般而言,对于东方人来说,爱欲与老年人无关——或者说这是一个禁忌的话题。八十岁的沃尔科特并非没有意识到性欲或者爱欲给自己带来的困惑,甚至是道德上的折磨。他自称“一位疯狂的老人,他酷爱阴郁的农牧神”,他依然会凝视“在大腿上涂抹乳膏的香草色的姑娘”;在与早年恋人分别六十年后的相遇中,依然会“感到狂热短暂地返回”。在写给一对新婚夫妇的赠诗中,他想象这对爱侣在一起的情状,竟大胆地描述新娘——“她的身体靠得更近,像一条船驶向你,/她的港口,她的通道,她轻轻地摇晃,她的肋骨轻触你的肋骨”,使人感觉既是在谈论这对新人又像在描写自己的亲历。他将老年的爱欲称之为“我的敌人”,那是“可恶的欲望”,但却又为其做了合乎情理的辩护,因为“它们是美的”——
  
我会和我的敌人分享这个世界的美
即使他们的贪婪毁坏了我亚当岛的
天真。我的敌人好像壁画里的
一条大蛇,他所有的
鳞片、毒液,闪光的脑袋都是
这个岛的美的一部分;他无须忏悔。

  
  作为人性的爱欲是自然的存在,但作为人的沃尔科特却在老年之时,对平生的情事进行了勇敢的忏悔:“我知道我做了什么,我不能看得更远。/我虐待了她们所有人,我的三位妻子。”在《西西里组曲》中,他历数自己的过失,痛悔荒唐的往事,其中既有对不能抵御“塞壬”之诱惑的描述,也有对“不信”而变成盐柱的女人的追忆;既有对有关自身“绯闻”的辩白,也有对嫉妒、暴怒,扭曲的自我剖析——“这种对他人的简单快乐的憎恨,/……只有她的受苦才会给你带来满足”,直到象征死亡的“蛾子”成群在葬礼上出现,诗人终于承认:“我害死了她,用我刻薄的妒忌,我平庸的爱之恨,我可怜的耐心,我无能的焦躁。”
  这些诗句令人惊悚不已。并不是说,沃尔科特在情感上比别的薄情寡义男人更糟糕,而是说他对自己的解剖更不留情,死亡的来临,使得人的忏悔更真实可信。也许沃尔科特在具体的情感经历中有过很多不堪的往事,但就其爱的抽象性和普遍性来说,他对女性动人的赞美,在《西班牙组诗》中,以及《在阿姆斯特丹》和《在心灵的海岸上》等诗里,处处可见那些被诗人的诗句赋予了永恒之美的“闪光的少女”的身影。这是否也意味着,作为一个普通男人的沃尔科特,与作为一个诗人的沃尔科特,是不能用同一个伦理标准来评判呢?

不朽的自然之诗

  如果说,愤怒的老年之诗与永恒的爱欲之诗仅仅指的是沃尔科特《白鹭》一书体现的两种主题,那么,他独特的诗艺、对自然物象娴熟的隐喻转换、敏感而准确的洞察力,都可以在每一行诗中得到印证。或许是因为他同时是一位画家的缘故,在他笔下呈现的事物极具画面感,每样事物的形态、颜色、气味、光线等都是运动的,历历可见的。和那些抽象大师们不同,沃尔科特笔下的自然之物呼之欲出,生气勃勃又具体可感。这并非赞美之词,而是它们的不够——事实上,他的具象事物中充满了普遍性的抽象,每一样事物同时又都是它的大写字母,是它们这类事物的概称。布罗茨基对沃尔科特的评价极为准确:“他完成了任何博物学家都未能完成的事情——他赋予它们生命。”
  诗人深信,如果他不写诗,世界将不存在——“没有词语,让北极的油轮驶向哈得逊河,让积雪的/痂从屋顶融化,没有诗歌,没有鸟群。”诗人之手的诞生,早于他的面孔。他的面容什么样,取决于他的手艺如何听命于那颗深藏于胸膛深处心脏的跳动。在《我的手艺》一诗中,他写道:
 
我的手艺和我的手艺的思想平行于
每个物体,词语和词语的影子
使事物既是它自身又是别的东西
直到我们成为隐喻而不是我们自己


  这大概就是沃尔科特对自己诗艺的最直接的阐释。即使在众多卓越的诗歌大师之列,如他那般善于从大自然、从日常生活中攫取繁复意象,并举重若轻地重新安排创造一个新世界所需要的词语秩序的诗人,依然是罕见的。他的诗句的可视性、直接性,具有强烈冲击人们视觉想象的力量。这种视觉想象力,以奇妙的魔力调动起读者其余的感觉器官,并使他们相信,眼前这些词语就是世界的存在。他高超的隐喻方式,在《这篇散文》一诗中展露无遗。这是一首以自然之物的隐喻写就的文学评论——从一匹“赶上山路的骡子的步法”开始,延续了一首诗里隐喻系统的完整性,完美而无懈可击。在《乡村葬礼》这首诗里,沃尔科特以物和空间展示时间,从而使时间获得了空间的状态;而在《消失的帝国》里,诗人的视角超然天外,将星星、渔人的篝火和米兰、巴黎、伦敦的辉煌灯火并置一起,改变着我们熟悉的物理世界,无限拓展着读者精神性的宇宙感受边界。
  译者程一身介绍,沃尔科特大部分诗歌都严格押韵,我们可以想见原诗的音乐性如何和谐地与内容相融在一起。尽管译者在翻译过程中为做到准确传达而放弃了生硬的凑韵,但读者依然可以在诸如《牧歌》这样的诗终感受到那经过译者之手传达出的音韵的美妙:“在秋天无声的咆哮里,在白杨树/刺耳的高音里,圣栎的男低音里,/在斯库尔吉尔河蜿蜒的音色咏叹调里……”,这样的诗句的节奏,也正是波浪的节奏,山峦起伏的节奏。
  沃尔科特虽然在婚姻中没有从一而终,但他对诗歌却保持了一生的忠诚。他写下《在悬崖上》这首诗,无限悲伤地叹息自己“才华已经枯竭”——“除了放弃如同女人般的诗歌,因为你爱她/不愿看到她被伤害”。诗人对诗歌的感激之情,在悲声中并未结束,因为那一群白鹭再次起飞,正如他这本诗集最后一首《终结之诗》里所写,一张纸上的事物退去之后,“它再次变白”,一本书终结了,但一张洁白的纸总是预示着新的墨迹,新的书写,新生命的一页的开始,它将在其他年轻诗人那里,继续着“对元音和辅音的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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