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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皮埃尔·阿多:古代人俯视的目光——山峰与想象的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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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5-07-24  

皮埃尔·阿多:古代人俯视的目光——山峰与想象的飞翔

孙圣英 译



  继雅各布·布克哈特[1](Jakob Burckhardt)之后,汉斯·布鲁门贝格[2](Hans Blumenberg)也断言说,古代和中世纪的人对俯视世界并且再现俯视的世界有一种真正的禁忌。这种禁忌来自于山峰的神圣感,还有原始人对它们的恐惧。对古人来说,人在自然中的栖居是低级的,而目光自然的方向又是自下而上,人类由此成为“上天的观察者”。1336年4月26 日,彼特拉克(Pétrarque)登临冯杜山(Ventoux)应该被视为人类思想史上的一次重大的逆转,一次真正的征服。尽管在彼特拉克自己的评论中也还有古人内在性的痕迹,但这一事件揭示了现代人[3]的勇敢无畏。
  然而很不幸,这一论断完全是武断的。关于这一主题,我们必须特别警惕历史心理学的简化现象,这一现象倾向于在集体心理的历史上确定一些决定性的时刻和转折点。我们很惊讶地看到历史学家们在希腊人问题上的盲目。他们很可能忽视了线性时间和进步,很可能对高与低之间的对抗不够关注,比如雅克·勒高夫(Jacques LeGoff)就是这样想的[4]:

  在象征主义空间的导向系统中,希腊—罗马人时期的古代社会曾经给予右—左对立以显著的地位,基督教一直保留了这对相互矛盾的组合的重要价值(上帝的右边),很早就已经重视高—低体系。

  我相信,我们后面要列举的文本将会清晰地表明这种论断的不确切性。
  其实,俯视的目光非但不是禁忌,反而是一种生命的必须。古人寻找山峰、高地是为了满足日常生活之需,也具有战略上的重要意义。在荷马[5]的史诗中,经常讲到战争(skopié),从高处可以观察远方。因此荷马才会说,一个牧羊人从他的瞭望点看到西风之神(Zéphyr)从海上吹来的云彩,就决定把羊群赶回来。在讲到赫拉(Héra)的马群的时候,他也提到了站在高处观察海面的放哨人,并进行了如下比较:

  坐在凌驾在紫红色大海之上的哨所的人,他的目光能透过雾霭看到多大的空间,女神们嘶鸣的战马就能马上吞没多少空间。[6]

  我们清楚地看到,这并非诗意的想象,而是日常生活中得出的经验,牧羊人或者放哨人的经验。
  在文学领域,自荷马史诗到古代结束,我们都找不到任何禁忌,而根据布克哈特和布鲁门贝格的观点,俯视的目光应该正是禁忌的对象。正相反,我们经常能看到俯视的目光产生的对宏大场景的描写。在公元前3世纪,罗德岛的阿波罗尼俄斯[7](Apollonius de Rhodes)描述了伊阿宋(Jason)攀上丁图蒙山(Dindymon)以及他从山峰高处观察的全景:
  在他们面前,米尼安人的瞭望塔和色雷斯(Thrace)对面的整个国土似乎近在咫尺。博斯普鲁斯(Bosphore)海峡和密西亚(Mysie)的高地出现在雾霭之中,另外一边就是伊索河(Aispos)的河床、城市以及阿德斯成亚(Adrasteia)平原。

  诗人似乎在讲述一次几乎是很平淡的经历。从山的高处,他们能看到別人的观测点和瞭望台。诗人知道从山的高处望下去,感觉像是在从近处看远处的东西,尽管有雾,它们还是能显现出来。而且此处的描述仅限于列举地理标志和它们的名字[8]。但是我们无可争辩地看到一种俯视的目光的在场,这一目光与荷马的目光移动的方向相同。至于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9],他在《云》(Nuées)中让合唱团唱道:

  永恒的云啊,让我们变得可见,让我们水汽移动方便。我们在回荡的声音中离开我们的父亲海洋,来到树木浓密的高山之巅,以便眺望远方可见的瞭望台或者山峰、农作物、灌溉充分的土地、流水潺潺的神奇河流,还有水声隆隆的海洋;因为天空之眼在不知疲倦地闪烁着灿烂的光辉。让我们驱散遮蔽了我们不朽轮廓的湿润雾霭,让我们将目光投向远方,注视大地。

  在日常生活中,寻找高地和爬山是平常的事情,尤其是在希腊时代末期和罗马时期。关于人们赋予目光的重要性,我们看到了越来越多的证明。别墅建在地势高的地方,以便居住者能够有宽广的视野。这方面我们有塞涅卡、诗人马休尔(Martial)、作家小普林尼(Pline Ie Jeune)、诗人斯塔斯(Stace)的证明,而且这种时尚一直延续到拜占庭时代,比如《宫廷诗选》(Anthologie Palatine)[10]中的一些诗歌。
  根据布克哈特和布鲁门贝格的观点,古人不会爬山,除了在山上修建寺庙,仅此而已。但是针对这一点,我们有官方的证言来反驳他们的意见。首先,在公元1世纪,塞涅卡[11]要求鲁西留去攀登埃特纳山(I’Etna),在那里进行一些物理观测。在公元2世纪的125年,皇帝哈德良(Hadrien)也曾经攀上了埃特纳山。《奥古斯都史》[12]告诉我们,他登上埃特纳山是为看日出,据说日出的颜色就像彩虹一样五彩缤纷。129年他攀登以弗所(Ephese)附近的的卡西奥山(Kasios)也是为了看日出。根据公元4世纪历史学家阿米安·马瑟兰[13](Ammien Marcellin)的记载,这是安提阿(Antioche)的一项传统,关于皇帝朱利安(Julien)[14],他是这样写的:

  在习俗规定去攀登卡西奥山的这一天,他站在树木茂盛的高处,以便在鸡鸣时分观看日出,此时,有一个人向他跪拜在地。

  对鲁西留,对哈德良,对朱利安来说,这种爬山既不是出于旅游的好奇心,也不是想锻炼身体,而是兼具哲学和宗教意义的修行:实践物理,观察世界。
  刚刚我们提到一些名人的爬山历史,但是有些文章也告诉我们,当时人们经常进行这样的探索。例如卢克莱修[15]就记录了登山过程中的一些观察结果:

  在我们攀登高山的时候,高地不断受到风的冲击,事实向我们证明这一点,还有我们的感觉也提供了证明。

  他知道,在山的高处能发现多处雷击的痕迹。还有一次,他利用回声召唤在爬山过程中迷路的同伴。而且还听说在艾达(Ida)山顶,日出时分,四散的火光会汇聚成一个独特的圆球,形成一个完美的圆盘。这种现象,西西里的狄奥多罗斯[16](Diodore de Sicile)在公元前1世纪也有过描述。所有这些例子都说明,人们无需等到14世纪和彼特拉克登上冯杜山时才敢从山峰高处观察大地和天空。
  此外人们还能在飞翔或者盘旋时俯察大地与天空。至少可以这样想象。这样的空中之旅似乎只有诸神才能够做到。罗德岛的阿波罗尼俄斯就描写过爱神厄洛斯向大地的飞翔:

  厄洛斯离开了宙斯富饶的花园,来到奥林匹斯的大门,沿着天空的屋顶走下大地。他首先看到雄伟的群山,山峰高耸入云,太阳从那里把第一束阳光射到大地上。他跨过辽阔的土地,脚下是富饶的田野,人口稠密的城市,神圣的河流,群山,最后是围绕在大地周围的海洋。

  费斯蒂吉埃(A. J. Festugière)[17]已经注意到,一位考据学者在阿波罗尼俄斯的手稿上留下一处小注,说明他是在模仿公元前6世纪的诗人伊比库斯(Ibykos),这位诗人曾经提到过盖尼米得(Ganymède)被诱拐,并被宙斯的鹰带到奥林匹斯的事。此外人们还保留着伊比库斯[18]的一首诗中的这样一行:“他翱翔在一处陌生的深渊之上[19]”,这让人想到,诗人试图描写的是人在空中飞行体验到的陌生感。
  但是人类的技术是否不足以获得诸神和鸟类的这一特长呢?人们曾经以为,在神秘的克里特岛,能工巧匠代达洛斯(Dédale)造了翅膀,并用这些翅膀和儿子伊卡洛斯(Icarus)逃出了囚禁他的迷宫。他最后降落在西西里岛上,但是伊卡洛斯由于年少气盛,离太阳太近,太阳的热量融化了翅膀上粘羽毛的蜡,就掉进了茫茫大海。


注释:
[1]布克哈特,《希腊文化史》(Griechische Kulturgeschichte),III,2,载全集(Gesammelte Werke),第六卷,第82页。另外珀夏(G. Pocha)主编的《形象与地形——对风景画的历史性诠释》(Figur und Landschaft. Eine Historische Interpretation der Landschaftsmalerei,柏林,1973,第182页及下页)中刊登了一篇对布克哈特观点的评论。
[2]布鲁门贝格,《现代的合法性》(La Légitimité des Temps Modernes),巴黎,1999,第193页(Die Legitimität der Neuzeit,美茵河畔法兰克福,1966,第336页,n. 247)。
[3]关于山对现代人情感的启发,参见尼克尔森(M,H. Nicholson),《山的忧郁与山的荣耀——论无限的美学发展》(Mountain Gloom and Mountain Glory. The development of the Aesthetics of Infinite),康奈尔大学出版社,1959。
[4]勒高夫,《炼狱的诞生》(La Naissance du Purgatoire),巴黎,1981,第11 页。
[5]荷马,《伊利亚特》(Iliade),IV,275-276。
[6]荷马,《伊利亚特》,V,770-772。
[7]罗德岛的阿波罗尼俄斯,《阿尔戈英雄纪》(Argonautiques),第一部分,第1112-1116行。
[8]关于俯视的目光和地理方面,参见雅各布著作中有关的部分:《对丹尼斯•亚历山大居住土地的描写或地理课》(La Description de la terre habitée de Denys d’Alexandrieou la leçon de géographie),巴黎,1990,第23-28页。
[9]阿里斯托芬,《云》,第275-290行。
[10]塞涅卡,《致鲁西留的信》,89,21;马休尔,《飒刺诗》(Epigrammes),IV,64;小普林尼,《书信集》(Lettres),V,6及II,17;斯塔斯,《短诗集》(Silves),II,2;《官廷诗选》,IX,808。
[11]塞涅卡,《致鲁西留的信》,79,2。
[12]《奥古斯都史——哈德良传》(Histoire Auguste,Vie d’Hadrien),14,3。
[13]阿米安·马瑟兰,《历史》(Histoires),XXII,14,4-6。
[14]朱利安,即罗马皇帝弗拉维乌斯·克劳狄乌斯·尤利安努斯((FlaviusClaudius Julianus,331年-363年),361年-363年在位,因支持多神信仰、排挤基督教而被称为“叛教者”。——译注
[15]卢克莱修,《论自然》,VI,468-469;VI,421-422。
[16]西西里的狄奥多罗斯,《历史丛书》(Bibliotheque historique),XVII,7,6。
[17]费斯蒂吉埃,《赫尔墨斯·特里斯美吉斯托斯的启示》(La Révélation d’Hermès Trimgiste),第二卷,第445页,n. 6(第441-459页对我们此处讨论的问题特别有趣)。
[18]伊比库斯,约活动于公元前6世纪前后。古希腊诗人,作品最初集为七卷本,主要是合唱歌曲、颂词和各种音步的爱情诗,现存有残篇。——译注
[19]费斯蒂吉埃,《赫尔默斯·特里斯美吉斯托斯的启示》,第445页,n.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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